第44章 晴雨表
晴雨表
白帆從沒認真想過自己是不是“假開心”這回事,就算有些違心,但成年人的世界不就是這樣?
“小劉醫生,我需要吃藥嗎?”
“小劉醫生”翻了翻他那神秘的筆記本,思考了一下:“藥有很多種,不一定是看得見的顆粒,比如我們現在這樣坐下來對話,如果對你是有效果的,那它于你而言,也稱得上是一種藥。”
白帆笑了笑:“有一點吧。我大概懂你剛才的意思,你是想告訴我,因為我沒有在做我自己,所以才會有了脫竅的感覺?”
“我沒有告訴你。我只是問你問題,或者複述你的描述,是你自己回答了自己。”
安靜。
“你想更改晴雨表上的答案嗎?”
“沒必要。我确定自己沒有抑郁,也沒有躁狂。”
“那我不再問你這個問題了。”
“無所謂,如果你需要,可以反複跟我确認這一點。”
“嗯。你剛才在想什麽?”
白帆微微歪頭看向自己的腳尖:“我剛才在試着回想,這種情況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建議只想今天。”
白帆并攏腳尖,擡頭看他:“但這病不是今天才得的,我不應該先從過往找到原因麽?”
“還有半小時,我們來不及聊你的過去,還是只聊今天吧。”
“你還掐着鐘點?”
“嗯,每天一小時,這已經是VIP待遇了。”
“呵呵,理解,你們以小時計費。”
“時間走過了一半,你會因為這個焦慮嗎?”
白帆看了看旁邊書架頂端的圓形挂鐘:“是個人都會吧?本來沒什麽特殊的,但你故意放大來問,好像逼着我焦慮似的。”
“你不喜歡焦慮這個詞。”
白帆有些愠色:“難道你喜歡嗎?”
“你生氣了。”
他剛才一連串三句話,句句都澆在她心火上。
白帆瞪着眼,覺得他賤兮兮,但想到他現在代表的是小劉醫生,她當然不能對心理醫生發脾氣,深吸了口氣,再向下輕輕呼出,平複着情緒。
慢慢吐出一句話:“我不生氣。”
“白帆,我看得出,你剛才生氣了。”
白帆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火氣,被他又拱起:“我說了我沒生氣!”
“你剛才嘆氣了。”
白帆皺着眉,用食指敲了下身前的桌沿:“我沒有!”
對方笑了。
“你笑什麽!”
“你前面說找不到今晚心情好的原因,也找不到自己焦慮的原因,但你現在可以試試找一下生氣的原因。”
“因為你故意用話刺激我。”
對方卻搖頭:“你說過,你知道我是會幫助你的人。所以你的潛意識早就判定我不會真的刺激你,但你的情緒還是因為我的話,感受到了刺激。”
“我聽不懂。”她的情緒還在火氣上。
“我可以試着解釋,如果你聽得進去:作為人的先天本能,你已經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但你的學問和經驗告訴你這是合理的,沒什麽好焦慮的。而當我不斷提起你的本能感受時,你的先天意識就會被引導外化,逐漸覆蓋你的經驗認知,占了上風。你的身體感受和行為是受先天意識影響,而你的語言是受經驗認知影響,所以你才會很生氣地說你沒有生氣。但我想告訴你,這一點都不丢臉,也不糟糕,這恰恰是重新認識自我的好機會,說明你的經驗認知已經進化到了足夠高的程度,才會與先天本能産生了明顯的對抗與矛盾,只是在融彙兩個自我的人生階段,你遇到了一點小麻煩而已。”
安靜。
白帆聽進去了,因為她的神情放松了下來,片刻過後,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聽你這樣講,好像焦慮是什麽難得的好事…”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經歷這樣一場進化,而且你沒有抑郁和躁狂,如果你還肯從正面認知這件事,就已經是不幸中的幸運。”
“呵,但願吧。”
陳柏青趁她不注意,擡頭看了眼挂鐘,而後問她:“你現在心情怎麽樣?”
“蠻好的,兩個我都覺得蠻好的。”
“這麽快就統一意見了?”
白帆笑笑:“你說過了,我很容易妥協的。”
“我并不鼓勵妥協。”
“你剛才說了那麽多,不是讓我融彙的意思麽?”
“妥協是屈服,不是融彙。”
安靜。
白帆茫然盯着陳柏青的白色衣服,開始慶幸自己面對的是他,而不是真正的小劉醫生。不敢想象,倘若真的面對專業的心理醫生,她還能不能完成這樣一番彼此實力懸殊的對話。
白帆試圖與他再分辯幾句:“接納和允許,在我看來,約等于妥協和屈服。”
陳柏青指了指挂鐘:“白帆,今天的時間到了,我們下一回再聊這個話題。”
他可真掃興,她才覺得自己剛進入狀态呢!
“小劉醫生,再加一小時吧?”
陳柏青面無表情摘下眼鏡,合好紙筆,回卧室換回了原先的家居服,片刻才出來。
白帆心道:他倒是很有些多餘的儀式感。
陳柏青經過書桌時,什麽也不說,連看她一眼也沒有,徑直走去水池邊又洗了一把臉,匆匆擦抹一把便進了花房去。
客廳獨留白帆一個懵懂的人,回想剛才這一小時,對面坐着的人确實太陌生了,與之前認識的他完全不同,他還真是個好演員。
不對,也不能這樣講,也許之前她就不曾真的認識過他,又怎知他剛才有幾分是演,有幾分是真?唯一能确信的是,現在的自己像被他扒掉了一層外皮,露出了嫩怯的內肌。既羞恥,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她從未向任何人這般袒露過,而他絕對是第一個。
軟趴趴靠上書桌,一只手支起下巴,另一只手不自覺向他的書桌用具上摩挲:轉了轉他的手工剪、撥了撥他的計算器、翻了翻他的日歷…陳柏青這個人平日都會在這張書桌前做什麽呢?
日歷翻到下個月某一天,上面被清除标記了三個字:開工日。
白帆驀然睜大眼,仔細算來,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了,沒想到竟這麽快。想來他早就說過這事的,只是自己當時沒往心裏去,也其實并不在意他究竟哪天出發。
手指在書桌上輕扣許久,白帆起身去水池邊洗了把臉,進了花房,走到陳柏青身側:“陳柏青,你是個好演員。”
他拎着花壺的手,朝反向閃躲了一下,與她刻意拉開距離似的:“哦,我知道。”
白帆當然留意到他的小舉動,刻意湊前半步:“呵,小劉醫生倒是言行一致。”
陳柏青裝傻充愣:“小劉醫生?你倆見過?她已經下班了吧。”
白帆又不是演員,他既然要出戲,她也不為難他,随手撥楞了一下花骨朵:“陳柏青,你從吃晚飯時就一直繃着臉,為什麽?剛開始我以為是因為吃不上那海參粥了,可你說不是因為它,那就是我得罪你了?”
陳柏青轉了身,躲到另一盆花下搗鼓起來:“沒有吧,我沒有繃着臉。”
白帆背起手來,跟他開玩笑:“你現在算不算是,繃着臉說你沒繃着臉呢?...剛才我還誇你言行一致,這麽快就打臉,看來小劉醫生還真是下班了。”
陳柏青嘆了口氣,直起身來,但還是背着她:“白帆,跟你沒關系,可能是因為小蕊突然回家了,我回過勁來,一下子覺出身體勞累了。”
想想這幾天,他既要到白家做晚飯,照看小蕊,應付老秦,還要幫自己研究心理學,背後恐怕連他背劇本臺詞的時間都要擠壓的...這也是怪自己,沒将他要進組的事擱在心裏。
白帆聲音溫柔了許多:“陳柏青,你…你要去貴州待多久?”
陳柏青語氣透着疲累,但還是耐心回答他:“這個項目有點公益性質,政府也參與進來了,劇組還蠻認真,可能要換好幾個城市,比別的劇組周期長一點,大概需要二十來天吧,順利的話,也許不到二十天就結束了。”
“這麽快?我還以為要很久呢。”
“在短劇裏,已經算很慢的了。”
“哦,那就好,兩三個禮拜,我還有點把握。”
“什麽?”
“這些花啊!你不是說,之所以接這部錢少的短劇,是因為不放心家裏這些花嘛?兩三個周的時間,我還不至于把它們養壞了。”
陳柏青回身看向她,悠悠怨怨:“已經來不及了。”
白帆慌張擡頭:“啊?這些花出問題了?你可千萬別留個爛攤子給我啊!我可不懂花的,你如果讓我定時澆澆水、捉捉蟲、搬搬光照這些,我有把握絕對能做好,但你如果有技術标準高的那些活,可別指望我這門外漢啊!”
陳柏青:“你忙着談戀愛,還有空幫我照料花麽?”
白帆拍着胸脯:“原本是沒空的,但是我這人有恩必報,你用得着我的,就這麽一樁事,我說什麽也給你辦成!而且你還借着我的錢呢,只有你專心把戲拍好,我的錢才能賺回來嘛,有錢大過戀愛啊,我拎得清,哈哈!”
陳柏青想了想:“照顧花,很耗時間,你可能...就沒辦法出門約會了。”
“沒事,我本來也懶得出門,老謝的工作也忙,你看老秦就知道了,他們請假很難的。我和他打視頻就是了,大不了我讓他有空時也來幫忙,三兩個周的事,又不是三兩年,好解決。”
陳柏青:“如果你願意幫忙,那就太感謝了。”
“你幫我,我幫你,就誰都不必講謝謝了。明天吧,明天你就教我怎麽養護這些花,我早點上手,也能趁你還在家的這些日子,有什麽問題都來得及問你。”她是想幫他追些時間回來,好讓他能為複出拍戲多做準備,只是不好直說,免得讓他想多。
陳柏青在旁,苦笑着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