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那就試試
那就試試
韓式烤肉店的女士洗手間內,白帆雙手撐在洗手臺前,盯着鏡子裏已經不算年輕的面孔,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自從過了三十五歲,尤其做了手術之後,她就不願意多照鏡子了,額頭紋、魚尾紋、法令紋和那幾粒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細小斑點,無不提醒着,自己失去的并不僅僅是一塊頸椎間盤。
即便這家新開的烤肉店占據了市政府對面一整層的商業鋪位,它的洗手間卻還是小城餐館的配置,整體不算寬敞,身後若有人進出,透過鏡子的反照總會不可避免的互視一眼,以至她躲在這裏也無法靜下來思考。
“洗手手!”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舉起挽着袖子的一雙小髒手,從外面小跑幾步進來,徑直撞到白帆身旁的洗手池前。
這裏沒有兒童洗手池,需要大人抱起她才碰得到水龍頭。
鏡子裏緊跟着出現一張年輕母親的臉,那女人也看見了鏡子裏的白帆,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好意思啊,大姐,孩子在調料區打翻了一勺花生醬,剛才她沒碰到你身上吧?”
“哦…沒有…”白帆默默向旁退了一步,給母女二人騰出更多的空位來。
在小城裏,年輕人稱對方一聲“大姐”,那人便等同跨進了中老年婦女的隊列,何況這年輕人其實也不算年輕。
他人的眼睛,即這世上最真實的鏡子。
白帆垂眉擦了擦手,丢掉所有顧慮一般,丢掉了紙巾。
謝華亭正坐在位子上發愣,見白帆回來,為她添了一杯茶水:“白帆,我快四十了,我沒想到還能遇到你這樣優秀的女人,所以你可能覺得我太着急,但其實,我只是不想錯過你,我是認準你了的,我以後一定對你好。”
白帆喝了口他推過來的茶水:“那就…試試吧。”
片刻安靜。
謝華亭突然興奮地站起,咧着嘴巴,朝前後左右的幾桌吃客都望了一圈,而後還是克制憋了回去,重新坐定,癡癡傻傻地笑望着對面的白帆。
白帆正覺得糗,見他比自己更糗,忍不住笑了出來。
Advertisement
她一笑,謝華亭得了恩赦一般,也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
服務員不知,還以為這桌中了什麽大獎。
剩飯全都涼掉了,白帆被他盯得心慌:“結賬吧?你待會兒不是還要歸隊?”
謝華亭看了眼手表:“還能再坐會兒,嘿嘿。”他臉上的笑意,直到這一刻還未散去,仍癡漢一般盯着白帆。
烤肉店除了大堂散座,內部還有一整排包廂。此時過午,一小撥男客魚貫走出來,個個腰腹便便,似是店主夫妻一樣的人笑意盈盈地恭送出來,想來這些人很有來頭。
這撥人經過白帆一桌時,謝華亭有意識地側轉身打量,大約是看到了跟在後面的一位熟人,他笑着招了招手。
店主夫婦将這撥客人送出了門,謝華亭的眼神終于放過白帆,也随着他們飄去門邊,直到這撥人陸續過了馬路紅綠燈,朝市政府方向走遠。
白帆小聲問他:“你認識?”
“嗯。”謝華亭答她時,漫不經心,因為他的眼神還瞄着烤肉店的大門外,直到店主夫婦回來,他才看向白帆,“剛才走在後面那個,就是我妹夫,但我看他跟着領導出來交際,所以不好上去打招呼。”
是啊,他不止一次提過這個妹夫。若不是剛才這撥人看起來年紀都有四五十多歲,她也不至于毫無覺察。
她剛想問他。
不成想,老板娘這時突然走過來打招呼:“二位是王科長家裏的吧?這是店裏新推的海參粥,正好需要客人幫忙試吃看看味道怎麽樣,已經打包好了,二位帶回去嘗嘗,微波爐轉一轉就能吃,若是吃得好,回頭常來我們這坐坐。”
說話時,招了招手,遠遠小跑過來一個服務生,手裏拎着一個精致的紅色禮品袋。
看來,她口中的“王科長”便是謝華亭的妹夫了,剛才在門外,這位“妹夫”定是點撥過老板娘。
謝華亭起身擺手,謙讓道:“海參這麽貴的東西,不合适,不合适。”
老板娘已經将禮袋塞到白帆腿上:“唉,不怕你們笑話,就這麽一碗粥,我都嫌拿不出手。你們就當幫我們試試菜,多提提寶貴意見,這是幫我們的忙呢,按理說我得花錢呢。”她将送禮說成了幫她的忙,真是舌燦蓮花,連在上海精人堆裏混過一圈的白帆也長見識了。
因為禮盒被塞給了白帆,謝華亭站在對面,不便隔桌推拒,只好颠颠倒倒說着那幾句:“這多不好意思,唉,真是不好意思啊。”
老板娘頗爽朗:“嗨,以後咱們常來常往,就什麽都有了。對了,你們這桌的單子都挂在王科長賬上了。”
謝華亭更客氣了:“啊?這不行,一碼歸一碼。”說話間就掏出了手機要掃碼結賬。
老板娘邊說話邊轉了身:“哎喲,櫃上都已經挂好賬了,每月底我們打發票給王科長報銷。您要給錢,就給王科長吧。”
謝華亭這才作罷。白帆在旁看着,默不作聲。
“白帆,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謝華亭自覺替她拎起手包和那海參禮盒來,拎挂在左邊,同時騰出右手來接她起身,“這裏人多,我挽着你?”
想起那天在影院,他突然牽起她的手,總是這般主動。而今兩人間的關系正式确認,再沒有躲閃的理由,只是若被他挽着,就太像電視裏被公公挽着的翹指娘娘了。
“還是我挽着你吧。”白帆做了一番心理建設,伸手穿進了他腰間,輕輕挽住了他的右臂彎,因為第一次,她的身體仍和他保持着禮貌的距離。
謝華亭卻順勢彎起了右臂,只稍稍用了點力,便将她整個人夾貼身側。他的肩臂有力,根本不是她能尋得空間的。
與老板娘道過謝,謝華亭心滿意足地夾着白帆往街邊停車點去,從他的腳速來看,他應是很開心。雖然挽着他的臂彎還是有些別扭,但也幸虧被他這樣拽扯着,否則在市區的人來車往中,她真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白帆,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嘿嘿。”等路口紅燈時,他迫不及待地歪頭來看她,“要不是今天歸隊,我根本不想放你走,我們才剛開始,我應該陪你好好逛逛,然後再一起吃晚飯,然後才送你回家…”
站在十字路口的白帆卻還是難免緊張起來,即便靠在他身邊,她還是覺得自己頭重腳輕,靈魂浮游體外。
“綠燈了。”她來不及開心,她時刻等着那綠燈,盼着快快離開這裏。
她的聲音稍微有些顫抖,身體為了穩住重心,更靠近謝華亭身側,這叫謝華亭以為她是含蓄的親近。
謝華亭更加主動:“我先送你回家,但晚上恐怕要出任務,我要到很晚才能有空,說不準幾點,到時我給你打電話,好嗎?”
白帆晚上睡的早,但此刻顧不上思考,輕回他:“嗯。”
待送白帆到小區門口那公交亭時,他将那海參禮盒遞給白帆:“海參有營養,你帶回家吃吧,第一次約會,我都沒時間給你買什麽禮物。”
白帆搖搖晃晃站定,心道還未将自己有焦慮症的事告知他,總不好現在突然說自己此刻有些走不穩,更不能麻煩他将自己送到家門口,免得耽誤了他歸隊的正事。
沒力氣與他拉扯,白帆拎着禮盒下了車,與他招手送行,看他的車子開遠了,才靠着公交亭廣告牌坐了下去緩和。
最近幾日,軀體化症狀又新多了一樣:每到下午四點鐘左右,她就覺得憋悶萎靡,渾身無力要躺下才行,而更怪的是,只要時鐘一到五點整,這感覺又會突然消失,整個人即刻正常。一度,她懷疑自己得的不是焦慮症,而是中邪...但理智又告訴自己當下不該胡思亂想,為有個出口,她将原因歸為那烏靈膠囊,因而這幾日她就停了那藥。
這難受的感覺,已持續了半個多鐘頭,眼見就快到五點鐘了,且坐在公交站亭下,等那感覺消退了再回家吧。
白帆這樣一動不動地靠坐了片刻,小區門口的保安室裏走出一個人來。
“你怎麽還坐在這裏?不回家了嗎?”遠遠傳來熟悉的聲音。
白帆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但還是聽出了這聲音,他這時不應該在廚房幫老媽做飯麽?怎會走到這裏來…
“白帆,你怎麽了?”陳柏青很快意識到問題,匆匆跨過公交亭旁邊的綠化帶,抄近路跑過來。
綠化帶裏那一腳寬的近路,大概是貓狗踩出來的,除了會将他褲角蹭得腥臭,根本為他省不出幾秒的時間來,他實在沒這必要。
白帆雖然無力,但不想連累人,還是忍不住要轉身勸他走正路,卻一時轉偏了身體重心,兩手本能防摔倒,而向空中張開。
手邊的包與禮盒撲棱落在腳邊。
就幾秒鐘的時間,陳柏青半蹲着身子撲到她眼前。
她抓住了他,一身冷汗頓消,也可能是…恰好到了五點鐘吧。
“先閉上眼睛,放松一下,感受一下我就在這裏,你不會倒的,放心。”他輕輕勸她。
他當然不知道,她身上那奇怪的感覺可以在一瞬間消失,而剛好他掐點趕到,這麽碰巧,只怕說出來也沒人信,倒顯得她造作;白帆此刻只能先領他的好意,閉眼配合着。
約莫安靜了一分鐘。
“怎麽樣?”他的語氣像極了對待小蕊。
白帆睜開眼:“我好了。”
她的兩手還掐着他腰間的衣服,而他的兩手則為了穩定她似的,緊緊疊握在她的手背上。
她的意思是,他可以松手了,她就也可以松手了。
“別不好意思,等它完全走了,我們再松手,你再試着慢慢起來,現在不要着急。”他一臉擔心。
“呵,我真的好了,剛才已經坐在這緩了一陣子,只是轉身的時候不小心晃了一下。”她解釋着。
陳柏青卻越發不解:“我看見了。老秦怕挨盧莞的罵,算着時間提前把小蕊帶回家了,我出來送他們,順便在保安室跟張伯說了幾句話,遠遠看着像你…你既然不舒服,怎麽剛才不叫他開車送你進去?”
難怪他這時候出現在這裏。
他這樣把老秦怕老婆的小心思說出來,白帆作為盧莞的閨蜜,也不好明着與老秦站在一起欺騙盧莞,有些尴尬道:“哦,老謝他要趕着歸隊,不好耽誤他;老秦急着走,也是為了歸隊吧。”
陳柏青這時反應過來:“對對,老秦是為了歸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