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十五歲
三十五歲
所有的檢查報告都顯示沒有問題,那一切的不适便只能是心理問題了,白帆上網查了許多關于焦慮症軀體化的表現,一一對應自身,不免更加彷徨:平時也沒覺得自己多麽焦慮,怎麽就得了焦慮症呢?
她完全不能接受,這種病會輪到自己頭上,這怎麽會呢?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認真的做自己在網上搜到的焦慮症自查題目,一百多道,簡直讓她看花了眼。
碰到那種關于“生死”的題目,比如“你有沒有過輕生的念頭?”白帆心中隐隐慶幸,還好沒有這種可怕的想法,她簡直算得上貪生怕死!而後緊跟下一題問她“你是不是抵觸有關死亡的話題?”白帆又心中一沉,該不會自己的“怕死”剛好就是對症了焦慮吧…
題目做到一半,白帆便放棄了,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覺得不必再查了。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瑟瑟縮縮貪生怕死的呢?大約就是從她急轉直下的三十五歲開始的吧。
三十五歲之前的人生,她可謂一路高歌猛進:出身平凡但幸福的原生家庭,自小輕松優異的學習成績,而後順利畢業于名牌大學,進入大城市工作後便趕上了鼎盛時期的廣告業,在三十歲便做上了總監,而後三年內不斷比稿拿獎到手軟,在三十三歲便做上了公司副總,賺到了百萬年薪...
這一切來之不易,她必須比別人更加心無旁骛的學習,更早慧地懂得去努力上進求索,更加來者不拒地加班出差九九六...雖然如此付出,她仍然感謝命運,賦予了她一些天分,更賞賜給了她一些運氣。
她也曾遇到很多努力的人,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因而她懂得珍惜自己擁有的這一切,而後更加努力的工作,她更要憑自己的專業能力告訴大家,她配得上她争取到的事業成就。
人生一路至此,雖然有苦有淚,但付出皆有所得,也可謂順風順水,心想事成了。
然而剛爬到頂峰,命運好似挑準時機,就在此時給了她一個巨大的巴掌,她被這一巴掌劈頭砸下山腳,又頭破血流地摔入萬丈谷底,再擡頭回望自己爬過的那座山峰時,已恍如昨日。
起初不過只是肩頸酸疼,而後偶有夜裏醒來時會發現手腳失去知覺,到後來渾身時冷時熱,好似汗腺分泌系統出了問題,即便到此時,她仍後知後覺,不覺得緊要,仍是貼貼藥膏就照常繼續加班出差…現今職場牛馬,誰還沒有個頸椎腰椎問題,她初以為,自己和別人沒什麽不同,這能算什麽大病呢?直到有天早晨起床,突然天旋地轉,失去重心與焦點,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這才想起該去看醫生。
她仍清楚記得,當時上海那家著名的骨科三甲醫院副院長親自給自己看診時的言辭懇切:“C4-5椎間盤中央型脫出,已經壓迫到了交感神經、椎動脈和脊髓,你現在脖子裏就等于背了一個定時炸彈,随便一個急剎車都可能導致高位癱瘓,中醫和保守治療都救不了你,因為脊髓的破壞是不可逆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
她沿着醫生的手指,呆呆地看着核磁片子上那頸椎中間凸出的小小的一個三角形,感到猶如晴天霹靂。
就那麽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竟然那麽危險?
她不甘心,問那和藹的副院長:“如果脊髓受到壓迫,會影響到走路,但我平日走路并沒有問題,也沒有所謂踩棉花的感覺,是不是就不用做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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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院長點了點頭:“暫時可以不做,但危險一直都在。這是個概率和運氣問題,有的人片子很重,但症狀很輕,确實也可以選擇不做,但還是那句,沒人知道人生中的急剎車什麽時候會來。只要來到,這個人絕躲不掉。但也不排除,這個人一生都不會遇到急剎車,他這輩子也就背着這顆定時炸彈僥幸躲過去了…但看你們敢不敢賭,賭自己一輩子平平順順。”
倘若是死,她或許還敢賭一賭,死不過就是一瞬間;但高位癱瘓,她賭不起,那是生不如死的。
頭上懸着一把刀,沒人敢賭那刀繩永遠不斷。
“疼輕麻重木難治,你的脊髓已經被壓住,遲早會影響到走路,不過是時間問題。”
“那我是不是該等到走路出問題再來做手術,就是,拖到最後一刻。”
副院長無奈的笑了笑:“脊髓的傷害是不可逆的,無法修複的,目前全世界的的醫術都克服不了。”
如果這手術遲早要做,她又何必等到最後才做呢。命運如果注定要讓她挨這一刀,即便她有一萬個不願與不甘,又能扭轉什麽呢?她只能憑着理智将損失控制在最小範圍:趁自己有幸遇到最專業的醫生,趁病情為時不晚,趁自己年輕好恢複,她決定早點拆除這顆炸彈。
雖然也經過一段時間的糾結與痛苦,但事到臨頭,她比自己想象的勇敢。平靜的、理智的,她給自己辦了入院手續,簽了四級手術的知情同意書,将所有重要的文件和密碼都整理好告訴了媽媽,而後便将自己的身體交給了上海最專業的醫生,交給了命運。
當她躺在冰冷的手術室時,麻醉醫生問她緊張嗎?她本以為自己會緊張的,但她那一刻卻出奇的平靜,她自認已經做了自己可以做到的最好的準備,剩下的一切,她無法左右,只有等待命運的眷顧。
她走到這一天,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沒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命運給她一刀,她也不哭不鬧地接住了,她至少值得一個“否極泰來”吧。
她從未想到,一向身體健康的自己,會在三十五歲突然經歷一場最高風險的四級手術。
所幸,她醒來時,手術十分順利,她甚至不抱怨,而是感激命運讓她醒來時聽到了好結果。手術順利就已經逃過一劫,足以讓人感恩戴德了。
一周後,她便出院。
在家裏休息了一個月的病假,戴着頸托,便回到繁忙的年案工作中。
本來以為,大難過後,必有後福。誰知,一關過完,更有一關;谷底之下,還有深淵。
回公司不到一個月,集團便從北京調派了一個平級副總過來上海辦公室,美其名曰幫襯白帆,實際為奪權。
白帆久經職場洗練,不是不懂集團的用意。她沒有抱怨,當初選擇了晉升通道相對公平透明的外資公司,便也要接受外資公司在人事任用上的不講情面,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個傷兵倒下,總會有下一個争先恐後上臺。她體力不支,不想再與人鬥來鬥去,不如就此做好交接,也算對自己一手帶起的團隊和客戶們有個交代。
果然三個月後,在那北京副總已經摸清楚了上海業務之後,HR總監便将白帆叫進了總裁辦。
談判過程,沒有撕破臉皮,也沒有歇斯底裏,公司主動按合同N+1賠付,答應到期出具主動離職證明,并對上海分公司以及業內新聞公衆號正式發布了一篇白帆的卸任通知公告,對白帆的工作過往給予了高度的認可和感謝,更祝願白帆前途似錦。
一切看起來都十分妥帖體面,但白帆知道,她的事業已經戛然而止了。某種意義上,命運的“急剎車”,她最終還是沒有躲過。
她當然可以跳槽,但經此一遭,身心已俱疲。她意識到,人生根本沒有坦途,而是一個跟頭連着一個跟頭啊。
公司開出的這筆賠償金,仿佛是對她過往貢獻的一種補償,又仿佛就此買斷了她往後的事業生涯…她開始考慮“停下來”。
為免媽媽擔心,她假說自己已經恢複好,将悉心照料了自己小半年的媽媽勸回老家,試着靠自己恢複在上海正常的生活秩序。
然而“停下來”的日子,并沒有那麽舒服,她無所适從,整日神游,找不到方向,好似人生陷入了巨大的空白時空中。
往日那小小的一間公寓令她覺得無比自由與獨立,她享受回家的獨身時光;而今,公寓還是那間公寓,自由還是那份自由,她卻突然感到恐懼與孤單起來,她努力克制,但收效甚微。
什麽都沒變,但她的心變了,變得緊張、膽小、焦慮…對,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她就已經焦慮了,只是她諱疾忌醫。
勉強獨立生活了三四個月,她的狀态越來越不好。爸媽在視頻裏感受到她的異樣,逼問之下,白帆假說自己剛剛離職,正打算找新的工作。
天下的子女總以為瞞得住父母,不出幾日,爸媽便打定主意勸說她回老家,她若不肯回,他們便來上海搬她。拗不過父母,她只好将在上海數年間置辦的物品賣的賣、送的送,而後像小螞蟻搬家一般,一點一點打包自己留下的行李寄回老家,最終将那套小公寓挂上租房網站,離開了上海。
家人以為她一個多月前才失業,而事實上她也已經失業半年了,也許就這樣一直失業下去了。
離開上海的飛機上,她從空中望向熟悉的上海,心中惶然:在這裏打拼了十年,賺到什麽了呢?她貸款買到了一間總價不超過兩百萬的二手小公寓,雖然比起動辄至少七八百萬的上海房屋,這間小公寓并沒有給她帶來什麽還款壓力,但那其實根本也稱不上“家”,一梯二十戶的公寓大樓,更像是為她工作服務的“長期酒店”。
她為自己買下的這間遠離市區的小小的酒店式公寓,便是她唯一的收獲,而她付出的是十年的光陰和一段壓垮的椎間盤。
飛機越飛越高,穿出雲層,遮蓋了繁華的大上海,她竟笑了:有的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而有的人需要付出十年的拼搏,人生真是可笑。
那些光榮,未必不是虛榮;那些成功,未必不是人生漫漫旅途上最無關緊要的浮雲。
白帆的三十五歲,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她知道自己從此再也不能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