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樓區域告別莫燃,她們拎着給室友打包的一份排骨面,回到宿舍房間,遮光窗簾束在一旁,雜物擺放得差不多了,只有陸嘉洛和另一個室友的床位還空着。
阿寧撩起床簾,艱難地爬下來。
蔣芙吓一跳,連忙扶住她,“哇,你臉色這個白啊,沒問題吧?”
“沒事兒,就是姨媽痛……”阿寧按着肚子,進了衛生間。
陸嘉洛擱下自己的挎包,去衛生間門外,敲了敲,“阿寧,我給你買藥去,布洛芬可以嗎?”
隔着一層門,聽見阿寧有氣無力的回應,“嗯,麻煩你了。”
在藥店收銀處排隊的時候,陸嘉洛盯着手機屏幕上,微信聊天的界面,頂端顯示着昵稱,Edwin。
以‘在嗎’開頭,很俗且無趣。
她想了想,發給他一句:快轉我三十,在買藥。
僅僅過去幾秒鐘,隊伍才前進一個人,就彈出轉賬消息,并且問着她:你怎麽了?
陸嘉洛等前面兩個人結完賬,她調出付款頁給收銀員掃碼,走出藥店前,才回他:給室友買的,卡裏沒錢了。
男人和女人的對話,就像天平,太快回複消息,她這一頭就不夠重要了。
陸嘉洛突然定住,水泥地上一片斑駁的陽光,球場的哨聲,從身旁路過的女孩,輕快的說笑着。
即使她不是身經百戰,也不可能連一點伎倆都不懂,只是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運用在艾德聞身上。
作為一個姐姐,過去對他的關心太少,她是該盡力彌補,所以先要培養起長期聊天的習慣。
陸嘉洛給自己找出這樣一個恰當的理由,繼續往前走,順便飛快地按着手機。
——你的微博叫什麽?
——Edwin1229
陸嘉洛搜了半天沒有找着,用戶這一欄查無此人,差點懷疑是自己網絡不行。
——沒找到呀。
為了證明不是自己的問題,陸嘉洛還發了一張截圖。
——Instagram,沒有微博。
有病吧你不早說!打完這一句,陸嘉洛忍住沒發送,克制着自己的脾氣,把‘有病’删了。
在宿舍裏蹭了一下午熱播的電視劇,晚上和莫燃的室友一起,去校外附近的清吧喝酒小聚。
服用過止痛藥,阿寧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要喝最烈的酒,吐槽最渣的男人,誰勸都不管用。
Jazz慵懶的節奏和酒精的氣息填充着空間。
氛圍暧昧昏暗,手機屏幕的光,打亮年輕女孩的五官,她低垂着睫毛,啞光的玫瑰紅唇,不會因為瑪格麗特而張開,塗着黑色甲油的指尖,游弋在手機上。
陸嘉洛正在刷着,艾德聞社交賬號的照片牆。
珊瑚、水母、各種魚類出鏡率最高,剩下是美食、街景、籃球明星。
唯一一張自拍是非常直男的角度,在籃球比賽的現場,跟一個外國男人的合影,配文描述着他有多開心,和介紹這個外國男人,什麽教練,鬼知道。
他穿着一件,兩只袖子顏色不一樣的連帽衛衣,眼睛明亮,笑容明朗,難怪比那些珊瑚和魚,多出這麽多的點贊喜歡。
“你喜歡這類型的?”
他的聲音和長相一樣幹淨,她困惑的擡眼。
莫燃的視線仿佛輕輕落在她手裏,再打量到她臉上。
陸嘉洛微愣,低頭掃一眼自己的手機,才懂得,鎖住屏幕解釋說,“不是,他是我堂弟。”
莫燃慢慢點頭,念着,“堂弟……”
“也很危險啊。”
他留下這一句,又轉回跟朋友聊天的狀态,架在桌面的胳膊前,半杯鮮榨的柳橙汁。
他們當中活得最健康的人,絕對是莫燃,不抽煙少喝酒,閑暇就是跆拳道和游戲。
也說明他的自控力很強,不受外界的幹擾,更難掌握。
最初陸嘉洛只是想着,如果能讓他變成自己的男朋友,一定很有成就感。
半夜的時候,才從酒吧出來各回各家,其實只有還沒搬進學校宿舍的陸嘉洛,以及送她回家的莫燃,要和他們分道揚镳。
校區偏遠,風大,馬路也空寂,煩人的發絲在眼前混亂飛揚,陸嘉洛不停去撥開。
莫燃伸出手,略冰涼的觸感,滑過她頸後的皮膚,替她一把握住頭發。
出租車到了。
他們鑽進車上,中間隔着一小段距離坐,向前行進,車頂的燈滅了。
莫燃從手機裏找出一張圖片,問她,“你覺得這個設計,還行?”
陸嘉洛反問,“這是什麽?”
“邀請函,我不是生日快到了,柴狗他們說要包場。”
陸嘉洛笑起來就說,“上流社會啊,還邀請函,發個微信不就完了?”
莫燃輕描淡寫的說,“無聊就瞎折騰。”
她不記得這句話,抓一把墜到臉上的碎發,讓它們在她發頂柔順地轉彎,垂落,再稍稍轉向車窗,沒留意到他在一邊觀望自己。
他記得是上一個夏天,輔導員說,大一新生必須報一個社團。
因為沒幾個人發自內心的,想參加社團活動,莫燃有一個室友叫柴晏,外號柴狗,他決定建一個社團,造福廣大校友,起名,無事閑來社。
柴狗把能找到的、有點小名氣的新生,拉進一個群裏,然後發了消息:下課別走,禮堂集合。
莫燃環着胳膊,身子斜斜的坐在舞臺旁邊,偷偷打個哈欠,瞧柴狗起着領導人的範兒,動員大家集思廣益,讓學校批準通過這個社團。
周圍聲音有一刻漸弱下去,湊巧,一直低着眼睛玩手機的陸嘉洛,不耐煩的說出一句,“無聊,瞎折騰。”
莫燃擡起目光,在人群之中,發現了她。
當時,他覺得這個女生,應該很讨人厭。
☆、chapter 15
關于那一天,陸嘉洛的回憶,只有悶熱的學生禮堂,前排同學身上汗液的酸臭,圖書館砰砰乓乓的翻修,舞臺上的白癡在慷慨激昂。
她們都是被阿寧強行拽來的,她說,這是檢驗同屆新生裏,有沒有高顏值的好機會。
“無聊,瞎折騰。”
陸嘉洛說完,察覺到周遭的安靜,以及似有若無的視線向她投來,幹脆起身,準備走了。
這時,臺上的男生喊出,“同學你等一下!”
她回頭。
陸嘉洛臉上的五官都經得起審閱,一雙眼睛,沒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填不滿而空洞,恰似一種生人勿近的豔麗,不偏不倚的盯着他。
柴晏被她這麽盯着,忘了原本要說的,在腦海中努力的搜尋,“你,是不是陸……陸嘉洛?”
殡儀管理的新生陸嘉洛,因為出現在學校官方微博發布的,一組軍訓照片中,同樣是迷彩服、面無表情的平視着一個方向,她尤其吸引眼球,使得這一篇微博下多出幾百條評論,圍繞她展開。
“是又怎樣?”
陸嘉洛的回答,與下一秒轉身就走的舉動,都帶有明顯的個人風格。
兩個月之後,氣溫驟降,校外周邊最火的一間飲品店,已經開始主打熱奶茶。
在寝室裏鬥地主連輸五把,陸嘉洛自覺承擔起請客的義務。
她走到點單臺前排隊。
陸嘉洛以為那是第一次見到他,靠窗的一桌位置,棗紅的圓領薄毛衣,襯得他膚色偏白,手臂互相交纏在胸前,兩腿擺在另一張椅子上,聽着旁邊的男生說話。
灰白色的日光照落進來,從他肩膀隔開兩個空間。
他讓陸嘉洛想到一杯水,不加蜂蜜,不加糖,杯沿還有不明冷熱的霧氣。
他目光的方向有了變化,即将注意到她。
一個身影擋住她的視線。
擋在她面前的男生說,“我叫柴晏,哲學院的,你還有印象吧?”
陸嘉洛非常想回他,沒有。但是,他這一張有點像某種犬類的面容,确實印象深刻。
柴晏笑着說,“不好意思上次當着那麽多人點你名,請你……”
面前的人在說話,她視線不露聲色,移向靠窗一桌坐的人,他偏些頭,低眸之前,摸了摸頸後。
分明觸碰到了彼此的目光,又疑似沒有。
柴晏接着說,“……和你的朋友一起吃火鍋。”
原來是阿寧嗅到八卦的氣息,專程湊過來,這會兒說着,“我可沒意見。”
陸嘉洛還沒有點頭,他誤把阿寧的回答當做答應。
柴晏說,“行,我還有兩個室友,叫上他們一起。”他扭頭喊着,“莫燃——”
她所留意的男生,他轉過頭來。
陸嘉洛眼皮一跳。
大二開學快有兩個月,每到這個時間,季節交替,小心過敏。
秋天清晨的雨遮住寝室的窗,風把沒有關緊的窗,吹得哐哐響。
呼吸間盡是潮濕的味道,氣壓低得讓人胸口發悶,她輾轉難眠,徹底醒了。
陸嘉洛随手抓下一件外套,裹住自己,下床,雨水淅淅瀝瀝,冷得她想罵髒話。
關緊窗戶,抽幾張紙巾抹過窗臺,她問着,“今天早上有課嗎?”
蔣芙詐屍一樣彈坐起來,嚎一句,“社會學!”又倒回床上。
陸嘉洛也不打算睡個回籠覺,走進衛生間洗漱,聽着寝室掀被子下床的動靜,和聲音,“靠,滅絕張的課……”
雨要下一整天,灰蒙蒙一片,空氣稀薄,踩進教室的鞋子,全是濕透的。
陸嘉洛的胳膊肘抵着桌面,手撐着頭,眼睛盯着桌下的手機屏幕。
她在調查艾德聞的社交軟件裏,關注的人都是誰,特別是女生的頭像,雖然為數不多,她按順序點進賬號,挖掘是否有合照。
不負苦心人,被她發現一張。
艾德聞的表情是微笑,身旁是齊肩直發平劉海的女生,淡粉色的嘴唇抿出笑容,年輕的臉蛋多像飽滿的蘋果。
配字是日文,她完全摸不着頭腦。
只覺得女生兩指分開貼在眼睛邊上的動作,就是一個勝利的手勢,耀武揚威的。
陸嘉洛忽然意識到自己像個跟蹤狂一樣,追查有關他的一切,沒有無孔不入的能力,卻走火入魔。
她馬上把手機鎖屏,扔進抽屜裏。
一定要遏止對他生活狀态的求知欲。
是的,求知欲而已。
她這樣提醒着自己。
次日不再下雨,仍然潮濕不堪,勢要讓人習慣這一股類似舊書的氣味。
下課,陸嘉洛順道取了快遞包裹,走回宿舍的路上刷着微信,與艾德聞的聊天記錄,停在前兩天。
她說:借我十二塊買杯檸檬茶。
他發來一串省略號,然後是轉賬消息。
——生活費沒了,許女士最近跟我爸冷戰,不敢提。
他又發來一串省略號。
——打字有那麽難嗎?
——在上課。
最後,她找不到前後邏輯的說:好想吃麥當/勞。
她的廢話是不是有點多?陸嘉洛在宿舍樓的臺階前站住,時間太久消息不能撤回,有人走出宿舍樓,她回神,走進去。
還在琢磨給他發什麽,從頭頂響起一聲,“嘉洛!”
陸嘉洛擡起頭,朝着折疊般的樓道,向上望去。
在樓上的阿寧探出頭,笑得稀奇古怪,“有你的信。”
“信?”
她推門進寝室,就見自己的桌上堆滿信件,淩亂鋪散着。
下午陸嘉洛叫罪魁禍首出來見面,在她以為是他們初次見面的飲品店。
莫燃坐下有十幾分鐘,一身黑色的女孩,拉開店門進來。
他先瞧着桌上的杯子,再擡眼瞧着她,“給你點了杯檸檬茶。”
陸嘉洛跨進座椅裏坐下,順便扔下一疊信封,蓬松的頭發往後一撥,露出兩邊白皙的肩頭,說,“你不要太過分了。”
“這個你……”莫燃歪過頭,有些無措地摸着脖子,“懂我的意思嗎?”
“不就是要我幫你寄出去?!”
莫燃笑出一下又忍住,說,“我把所有的邀請函都給你了。”
陸嘉洛捧起檸檬茶,要喝之前說着,“你好狠的心啊。”全都讓她去寄。
他說,“什麽邀請函,生日派對,這些無聊的主意全是柴狗想的……”
“對,你就負責掏錢。”
然後,她聽着莫燃說,“但我想請的人,只有你一個。”
陸嘉洛愣一下,擡眸看着他。
“其他人我都發微信了。”他補上一句,端起自己的馬克杯。
陸嘉洛想起柴狗對她說的,要不是有你,莫燃同志估計會孤獨終老,他對女孩就是不怎麽上心,腦袋裏少這根筋。
莫燃和她之間,也是一場戰争,既有暧昧的趣味,又必須誘導他表白,眼下正是不可錯過的時機。
“柴狗偷偷告訴阿寧,說後天晚上他們要把你灌倒,讓你第二天爬不起來去上課。”
陸嘉洛選擇岔開話題。
因為她面對莫燃,有一種精神出軌的愧疚。
可是,她出軌的對象是誰呢?
陸嘉洛在寝室裏,剝着一顆大提子的皮,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收到一條微信消息。
她蹲在垃圾桶前,瞄見屏幕彈出的提醒,起身太快,一陣暈眩,所以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他說:十分鐘,到你學校門口。
确定他是在一分鐘前發來的,她有點懵,感覺這句話很眼熟,又懷疑是系統出錯。
陸嘉洛跑進衛生間整理自己,看樣子是還要出門。
蔣芙吐掉提子皮,沖她喊,“哎,下雨了你帶把傘!”
蒙蒙雨點打在傘面上,路上水窪裏浸泡着廣告宣傳單,水汽打濕她才梳過的頭發,和皮膚。
陸嘉洛走出校門外,向周圍張望。
爬出圍牆的藤類植物,搭建天然遮雨棚,有一個高瘦的男生,背靠着這面牆,避雨。
她很想大聲告訴艾德聞,不要用你的白色衛衣抵着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低頭看着手機,暫時沒發現她。
這一刻她想的,不是他有什麽原因突然出現在這裏,而是,好像他們從未在秋天見過面。
他輕斂着眼眸的側臉,落在肩上的水滴,衛衣底下露出的一截黑色T恤,沾上雨水污漬的鞋子,都在問她,你要占有我嗎?
陸嘉洛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設,開始坍塌了。
為什麽喜歡檸檬水,因為它淡淡的味道,補充維生素,不會長胖。
不是不喜歡黑咖啡,可是懼怕苦澀,想它甜,需要奶精、砂糖、碎果仁,每一口都是罪惡感,誘人犯罪的存在。
所以,她有沒有可能,同時喜歡兩個人?
☆、chapter 16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輪胎壓出水花,艾德聞擡頭,接着發現了不遠處的女孩。
車燈在雨霧中氤氲,陸嘉洛舉着傘走向他,出租車後座下來的陌生人,從她身旁跑過。
艾德聞離開圍牆,低頭鑽進她的雨傘下,甩掉手表上的水跡,然後握住傘柄,碰到她的手,她立刻松開。
“你怎麽來了?”陸嘉洛問。
他把傘往上提一些,引領她朝前走,她還不知道要去哪裏,只是腳步無意識地跟着,肩膀與他,保持幾厘米的距離。
要怪下雨天,将她的頭發變得服帖,若不是這樣,也許發絲能夠沾上他的衣服。
艾德聞回答說,“刮臺風,加上周末就放了四天假。”
陸嘉洛低着眼睛留意腳下,“臺風天……航班不會延誤嗎?”
“延誤了。”
馬路上仍然有很多行色匆匆的人,街邊的小飯館逐漸忙碌起來,騎車的外賣小哥冒雨和他們擦肩而過,兩旁的梧桐樹開始脫葉子了。
陸嘉洛又問一句,“什麽時候回去?”
艾德聞走得不急不慢,卻很有方向感,好像他才是在這裏上學的人,說着,“明天晚上十點半,可能延誤到一、兩點吧。”
她皺起眉,“你沒跟艾米說吧?”
“沒說,兩天而已。”
沒有跟艾米說,就是沒有回家。陸嘉洛再問,“你住哪兒?”
“酒店。”
艾德聞腳步一停,胳膊輕撞她,目光朝着前上方。
雨中竟然還能彌漫着烘焙與肉類的氣味,她從傘沿下望出去,這一節被雨水沖刷的樓梯上,麥/當勞的店門。
兩秒鐘之後,陸嘉洛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轉身沖着他發脾氣,“你幹嘛呀!”
街頭平添一點燈色,滿載乘客的公交車碾壓過路面,迫切的想在秋夜降臨前,結束路途。
陸嘉洛和他對視,難以置信的說,“好不容易放假,你這麽遠跑回來,就為了請我吃一頓麥/當勞?”
艾德聞也受影響,不自覺的睜大一些眼睛,“不是你說想吃,沒有錢?”
最近她是過得很拮據,甚至揭不開鍋,不敢亂點外賣,但不至于餓着自己,更不至于死活都要吃一頓麥/當勞,那天是她……
随便一說。
陸嘉洛扇形的眼睫閃動幾下,“你……”半天憋出一句,“學海洋生物學得腦子進水啊。”
下班下課的高峰時間,等有好一會兒,艾德聞端着餐盤過來,在她面前放下,他點了三份套餐。
陸嘉洛已經用紙巾搓掉了褲腳上的泥點,扯出手腕上的皮筋,正要紮起一頭長發,看見桌上有一份是吉士漢堡,動作便慢一些。
她最喜歡吉士漢堡,不經常點其他的,從來沒有特意提起過,只是小的時候,偶爾和他一起吃過幾次麥/當勞。
吸管戳進可樂裏,陸嘉洛假裝不經意的問,“你的同學裏,女生多嗎?”
艾德聞低頭啃起漢堡,抽空說,“五六個。”
“我閑着沒事逛你ins的時候,不小心點到了你同學,長得都很漂亮啊。”
艾德聞忙于自己的晚飯,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她在說什麽,就點着頭。
點什麽頭!
陸嘉洛的五髒六腑竄上一股無名之火。
她需要喝一口冰可樂,冷靜一下。
一團包裝紙扔在餐盤上,陸嘉洛挑着薯條吃,靈光一現,“不然,你把酒店房間退了?我學校附近有一家招待所,環境又好又便宜,這樣省下的差價還可以留給我當生活費。”
艾德聞剛剛開始消滅第二枚漢堡,也舍得緩緩擡頭,認真說,“我是你堂弟,不是你的……錢包。”
以為他能說出什麽呢,虧她還緊張一下。
艾德聞原先下榻的酒店一晚六百,陸嘉洛介紹的招待所一晚九十五。
走進招待所,在一樓等他的時候,将近黃昏,他推門進來,身後拖着一只行李箱,她見外面天空徹底黑下來了。
辦理入住,前臺的阿姨說,“沒有大床房了啊,只有單人床的,要小一點兒,你們擠擠沒事兒吧,特價八十。”
陸嘉洛有些慌張的解釋,“不,不是,可以的,就他一個人住,我是送他上去。”
阿姨哦一聲,拉開抽屜摸鑰匙,“身/份證,押金一百。”
進電梯間,他按下樓層指示鍵,她将幾張現金折疊,塞進褲子口袋,一邊還說着,“等我生活費到賬就轉給你。”
隐約聽見電梯上升嗡嗡作響。
陸嘉洛想起挽回一下形象,在他身旁,要仰起些頭,才能觀察到他的表情,“而且你住太遠我不放心,這裏離我學校幾步路,要是有什麽情況,我還能第一時間趕到。”
艾德聞很不給面子的撇開臉,“算了吧。”
用鑰匙開門,房間裏空氣微微泛潮,光線陰暗,她摸到牆上的電燈開關,燈不是很亮。
門旁就是衛生間,狹窄的一條。
陸嘉洛率先進房間,活脫脫一個房屋中介,“挺幹淨嘛,還很安全,你看——”兩步就走到頭,指着雨夜說,“窗有鎖!”
艾德聞掀開床上的被子,沒有想象中煙頭燙出的窟窿,往床上一坐,輕聲嘆着,“跟你就沒好事……”
她深感歉意,坐到床上他的身邊,“你生日還有兩個月?有準備請假回家嗎?”
他胳膊一伸就碰到行李箱,拉來一旁,想也不想的說,“十二月放冬假。”
她一臉的原來如此,又說,“我都想好了,讓許女士包幾斤餃子,她包的餃子遠近馳名,饞到鄰居厚着臉皮上門蹭吃蹭喝,等你生日前一天,我一定送貨到你家。”
艾德聞轉回頭,看着她,要說什麽,也消失在這一分一秒,與她的距離之間。
今天陸嘉洛忘記刷睫毛膏,口紅被吃掉了顏色,頭發還紮在後腦勺,露出瓷白細長的脖子,黑色一字肩的上衣,緊貼着美好的胸脯。
黯淡的燈光下,他臉龐的輪廓感更淺,卻顯得眼眶更深一些,瞳孔是漆黑,不了解他,此刻會以為他是一個冰冷的、陰郁的人,他的氣質是可以随着光照不同,而變化的奇妙。
陸嘉洛腦子裏突然蹦出前臺那個阿姨說,床很小。
她站身起來,說着,“晚上要查寝,不能太晚回去。”
他撐住兩腿的膝頭,也要起身,“我送你。”
陸嘉洛擋住他,“不用了!”
她撿起地上的雨傘,“你早點休息,明天下午沒課,到時候再來找你。”
晚上八點半,窗外雨要停了。
蔣芙坐上窗臺,叼上一根煙,單手點着火,低頭瞄見有人打着令她眼熟的傘,走進宿舍樓。
果然,幾分鐘之後,寝室門被打開,她便說,“回來啦,要不要來一根?”
陸嘉洛搖了搖頭,“洗澡。”
深夜十一點,寝室熄燈,雨聲又漸漸沉重。
做完睡前的最後一件事情,定下明早起床的鬧鐘,卻無法入眠。
陸嘉洛平躺在床上,睜着眼睛說,“我有一個朋友,她喜歡上一個不可以喜歡的人,就是有不可抗力的因素,絕對不可能在一起,你們說她該怎麽辦?”
阿寧別有意味的,“呦——”
蔣芙替她講解,“一般用‘我有一個朋友’開頭的,其實就是‘我’。”
陸嘉洛爽快的坦誠,“好吧,是我。”
阿寧又疑惑的問,“可你說的這個人,好像不是莫燃吧?那莫燃怎麽辦?”
提到了莫燃。陸嘉洛扯起被子蓋住頭,聲音悶在裏面,“今晚我什麽都沒說!”
朝夕共處同一片屋檐下,都知道陸嘉洛只是性格上的小辣椒,人還是傻白甜。
蔣芙翻身趴在床上,對着她的床頭喊,“你個慫包,起來!”
對面床沒吭聲。
她繼續說,“讓我們進行兩秒之內快問快答環節,準備好了沒?”
陸嘉洛從被子底下冒出頭,“……你說。”
蔣芙問,“米飯還是漢堡?”
她回答,“漢堡。”
“雞腿還是雞翅?”
“雞翅。”
“可樂還是咖啡?”
“咖啡。”
“莫燃還是他?”
“他……”陸嘉洛脫口而出,只有一個音節,連臨時變卦的機會都不給她。
在黑暗的房間裏,剩下沉默、雨打窗戶。
從阿寧床位的方向,傳出一聲嘆息。
蔣芙好笑的問,“你嘆什麽氣?”
“應景。”阿寧說。
思考已久的陸嘉洛說,“你們發現沒有,我都是回答後面的,這屬于回答的慣性。”
蔣芙敷衍的出聲,“哦——”
阿寧手臂揮出床簾,豪氣的說着,“你盡管找借口,說服得了你自己,算我輸。”
☆、chapter 17
上午最後一節課,沒有人再用窗簾躲避陽光,它開心的鑽進樹影間,散發着被人承認的溫暖和寂靜,等到冬天,它發現自己是被利用的,就只剩下冷靜了。
陸嘉洛低頭劃着手機屏幕,轉筆,課本翻着第一頁。
旁邊的人用胳膊肘捅她一下,圓珠筆啪的掉在桌上。
入眼是低跟女士皮鞋,直筒西裝褲。
陸嘉洛擡頭坐直。
社會學的張老師,一身職業裝,大地色眼影暈染着單眼皮,春夏秋冬都是亮玫紅色的口紅,沒有一點漏到唇線以外的整齊,與她的性格相仿,頑固且嚴苛。
張老師目光銳利的盯着她,“你上課除了睡覺吃零食玩手機,還能做點別的事情嗎?”
陸嘉洛感到了一陣威懾力,戰戰兢兢說着,“……不能了。”
說完,她的同桌蔣芙忽然發出撲哧一聲,笑到趴在桌上發抖的程度。
陸嘉洛茫然。
蔣芙笑夠了低聲解釋,“她是想讓你回答‘還能好好聽課’。”
下課的鈴聲響,人與聲音躁動起來。
張老師已經走到講臺前,卻點她的名字,“陸嘉洛。”
她還沒來得及起身,愣一下。
“你把我這堂課講的這幾頁內容,抄三遍……”
陸嘉洛着急,“老師,初中生都不罰抄書了!”
張老師不容置疑的接着說,“下周三上課的時候交給我。”
風吹過窗外的樹,疏光在寝室地上搖曳。
在阿寧點完外賣,下樓取餐,回到寝室的時間裏,有人已經重新補妝,換過三套衣服了。
陸嘉洛蹲下,煙粉色的裙擺差幾毫米碰到地面,她從書桌底下拉出一只鞋盒。瑪麗珍鞋,鞋跟八厘米。
裝有咖喱豬排飯的塑料盒一揭開,味道充盈滿室,與原本空氣中甜美的香水抗衡。
阿寧抽出筷子,無心的說一句,“這麽費心打扮,你要去約會啊?”
一針見血。
陸嘉洛怔神短短兩秒鐘,迅速撤銷身上的裝扮,改回今天上課的牛仔外套搭T恤,黑色緊身褲,懶得換鞋子,挎上包就走了。
在招待所對面,看見他坐在路旁一輛共享單車上,目光對着手機,無處安放的長腿,綽綽有餘的支撐在地上。
陸嘉洛沒料到有這麽一天,與他碰面之前,要在心裏反複練習開場白。
然而,她的腳踝一歪,還好只是踉跄幾步,吓自己一跳,也讓他注意過來。
陸嘉洛一把抓起紛亂到臉上的發絲,為了掩飾丢臉,姿态高傲的控訴着,“真是,這路都修不平,高出一塊讓人摔跤什麽意思,挫折教育嗎?”
艾德聞走到了她面前,低着頭,“你這鞋……”
她飛快打斷,“剛才是失誤,我穿高跟鞋能參加馬拉松你信嗎?”
他走心的敷衍,“厲害。”
陸嘉洛急着把這事兒翻篇,推起他往前走,“好了好了今晚我請你吃頓好的,算是給你踐行。”
雙手搭在他的肩上,瞬間産生一種微妙的感覺,竟然還有一些膽怯的緊張,擔心他會不露聲色的躲開,所以她先松開,攔下出租車。
今晚的航班,時間不夠充裕,他們只能等待晚飯,繞着商場的門店一直走着,然後走進一間生活用品館。
她随口說着,“今天被我們老師罰抄書,估計要浪費我一本筆記本,買本新的好了……”
陸嘉洛從貨架上挑出一本,翻開,聞了聞味道。
艾德聞笑了說,“你怎麽又被罰抄書了?”
又。
陸嘉洛還是一個初中生的時候,真被老師罰抄過書,而且是一整本。
回想起來,居然是同樣的原因,每節數學課開小差的名單上,都有她的大名,于是,她比其他同學的暑假作業多一項——抄完整本數學課本。
暑假結束倒數一周,陸嘉洛才提筆亂寫作業,一邊看着電視一邊抄課本,把字寫得龍飛鳳舞。
抄完就随便扔在茶幾上,人走了。
阿姨做衛生,瞧着茶幾上、地毯上這些鬼畫符似的紙張,困惑不已。
只有艾德聞坐在沙發上,避着午後的陽光,玩游戲機,便以為是他的東西。
阿姨将紙張收拾起來,還對齊,“這一疊紙是要不要啦?”
艾德聞擡眼一掃,沒見過,所以搖頭。
“不要那我丢掉啦?”
他專心致志的打游戲,沒多想,所以點頭。
等到陸嘉洛回來,從阿姨那裏了解的情況,就變成:艾德聞說是他的東西,也說沒用了,我就給扔了。
憤怒因子不由自主湧向大腦,陸嘉洛忍無可忍,把他的作業本找出來,當着他的面撕成無數的碎片,朝他砸了過去。
他有點愣住,沒能閃躲,紙片像雪般,從頭落他一身。
恰巧,今天是陸嘉洛父母來接她回家的日子,目睹這一幕,許曉惠女士調侃着,“哎呦,華山論劍呢?”
因為陸嘉洛吃這個家的,用這個家的,他們不可能指責艾德聞,或者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就只罵她。
艾德聞沉默的,撿他的作業碎片。
裝腔作勢。陸嘉洛撇開目光,委屈到憋不住眼淚,一顆顆的往下滴。
從那一天起,她暗下決心,要讨厭艾德聞一輩子。
市中心商圈,臨街鋪面之中,餐飲店的氣勢嚣張,鐘鳴鼎食。
他們選擇在別人推薦過的火鍋店,涮火鍋。
服務員剪開鍋底包倒入鍋中,半打啤酒跟着上桌。
轉眼店裏擠滿了人,有的人抽煙被制止,有的人高聲談論近況,最多還是鍋中沸騰的聲音。
艾德聞從十二月下旬放冬假,放到一月中旬,也就是等她開始放寒假,他就要開學了。
與他錯過的遺憾,她說不出口。
即使喝下好幾瓶酒,也說出不口。
“诶——”陸嘉洛突然發出一聲。
“你這裏……”摸過啤酒瓶的指尖冰涼,點上他的臉頰,她驚奇的說,“有一顆痣。”
很小很小,她以前都沒有發現。
艾德聞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個麻煩,“你是不是喝多了?”
“沒有,這才幾杯……”陸嘉洛皺眉頭,數起桌上的酒瓶,數不清,她甩了甩頭。
他悄悄挪遠,她手邊的半瓶啤酒,“明天上課嗎?”
“明天一節課,後天四節課……”她想到什麽,說,“對了,明天還是莫燃的生日。”
“莫燃?”
陸嘉洛睜大光滑的眼睛,“我沒跟你說過嗎?他是我……”
頓了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