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艾德聞把客廳的燈關上,在樓梯下叫住她,“陸嘉洛。”
陸嘉洛不耐煩的轉身,他正一步步上來,再超過她。
在她聽來,他字字句句都是冷漠的說着,“要玩姐弟過家家的游戲,你自己慢慢玩,別扯上我。”
陸嘉洛的氣息頓時憋在胸腔裏,他有必要嗎?就這麽不喜歡她?
她重重說着,“正好——”
艾德聞的背影頓住。
“我還懶得跟你擺笑臉呢!”
陸嘉洛走上樓,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接着說,“因為我真的很、讨、厭、你。”
此刻她只想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卻聽見他好像是笑了。
陸嘉洛氣惱地定住腳步,又轉身瞪着他,就想知道到底有什麽好笑的。
站在靜谧的夜色裏,他若有所思的點着頭說,“讨厭,總比沒感覺要好吧。”
她被氣出的眼淚,在想不明白這句話的時候,突兀的掉下來,皺着眉頭,“你什麽意思?”
☆、chapter 11
早上醒來,陽光慵懶的曬進房間,尤其在窗邊,淡淡的黃,濃密而澄澈,但她沒有大腦清爽的感覺,因為昨天夜裏已經醒來無數次。
進了衛生間,第一眼就是大喇喇敞開的窗戶,可見開窗人的心境,一如往常般平靜無波瀾。
陸嘉洛帶着失眠的煩躁,嗙嗙作響的關上窗戶,然而,她一邊洗漱,窗外一邊喧嚣,鄰居家裝修,不停鋸木頭的聲音。
早餐是帕爾馬火腿片卷蘆筍、黃油炒雞蛋和烤吐司沙拉,陸嘉洛煮上咖啡,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檸檬水。
她面朝着花園在餐桌旁坐下,叉起一塊焦黃的吐司往嘴裏送,眼睛看着落地窗外的人。
艾德聞寬闊肩上是藍色襯衫,令人眼熟的休閑短褲,沒鞋帶的帆布鞋被他踩扁了後跟,在草坪上随意行走,檢查花園裏有沒有被風吹進來的垃圾,這是他每天早晨的工作。
咖啡壺裏煮出的黑咖啡,需要糖,陸嘉洛擰開糖罐,一勺一勺放進去,深棕色的咖啡在馬克杯裏震蕩。
陸嘉洛見他拉開窗,走進室內,就将馬克杯往前一推,示意咖啡是給他的。
艾德聞沒遲疑多久,端起來喝一口,險些直接吐出來,甜得要命。
他以無語的目光瞥她一眼,走到料理臺前,整杯咖啡倒進了洗碗池,全部流向下水槽。
陸嘉洛坐着扭過來,對着他削直的背,不放棄的問,“艾德聞,昨晚你到底什麽意思?”
昨天晚上的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複,他走上樓梯,側身從她面前擠過,連衣角都沒有碰到她,只有氣息和她相撞,在深藍色的夜裏,開門走進他深藍色的房間。
馬克杯沖洗幹淨,倒扣在杯盤中,艾德聞快速地抽出兩張紙巾,墊在一只手背下,轉了一圈到另一只手掌心,捏成團,扔掉,走出餐廳。
陸嘉洛擰着眉頭,嘴唇輕抿,盯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消失眼前。
——讨厭,總比沒感覺要好。
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句話,而是像一顆滾到懸崖邊的球,就差有人彈那麽一下。
大叔叔和小胖子在屋外的太陽底下,利用鄰居裝修剩下的邊角料,給野狗建一間遮風避雨的小屋,敲敲打打的聲音能傳進樓上的房間窗戶。
書桌上枝桠的影子搖晃,MacBook的屏幕裏播放着美劇的劇集,陸嘉洛在神游他方,等待着午餐。
今天的餐桌鋪上了紅白相間的格子布,一大盤海鮮炒面和清淡的蔬菜湯,除了這些,桌上還有一碗無花果。
熟透的無花果很容易壞,挑選要碰運氣。
油亮的碗底留了幾點蔥花,陸嘉洛放下筷子,沒有打算起身,撿了一個無花果,捏一下,剝皮。
外圈青色的地方沒味道,肉紅色的地方很甜,果籽是脆的。
艾德聞還在低着頭吸入炒面,這個年紀,正是生長發育的時候,飯量驚人,還那麽瘦。
阿姨疊起碗筷,離開餐桌範圍,她捏着咬一半的無花果,身子傾向對面坐的人,話題還是圍繞着同樣的問題:你什麽意思。
陸嘉洛膝蓋一擡,踢到他的小腿上,放輕聲音,“你說不說,不說以後我不會再理你了。”
艾德聞頭也不擡,“那不錯,我謝謝你。”
陸嘉洛聲音壓得更低一些,威脅着他,“我最讨厭別人把話說一半,今天你不告訴我,我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上次清理完游泳池,就出發去青州音樂節,行程匆忙,艾德聞暫時沒能顧及到,地下室沒有鎖門的這一件事情,被她發現了。
椅子腿在地板上一扯,陸嘉洛從桌旁起來,轉身之前一直注視着他。艾德聞見她檀棕色的頭發,在連身裙的吊帶上輕輕飛揚,快步走向樓梯,他察覺情況不對,拍下筷子。
陸嘉洛毫無阻礙的闖進地下室,随便打開幾盞頂燈,不出她所料的,魚缸還放在泳池的上面,底下櫃子是濾箱,特別重抱不動。
她幹脆将魚缸連同着櫃子,一起推到泳池邊沿。
玻璃壁幹淨到如同透明,水質全然沒有腥味,砂底是一簇一簇的珊瑚,它們好像一層有絨絨的纖維,橘色的魚,藍紫色的光,簡直是一個夢幻的、迷你的水族館。
陸嘉洛不知道他在這上面花費多少精力跟時間,也不想知道,不然她就要慫了。
見到他進來的時候,陸嘉洛出聲說,“你……”
艾德聞驚愕的搶先,“有病吧你!”
她又再出聲,“你說……”
又被他打斷,“陸嘉洛你把魚缸放下!”
陸嘉洛氣得放開嗓子喊了出來,“你說——”
頓時,回音蕩開,再沒有其他聲音。
陸嘉洛沖他揚了揚下巴,勉強撐住自信心,“你是不是喜歡我!”
艾德聞短暫愣意閃過,目光往旁邊撇開,再往落下,有微微啓唇的變化,卻什麽也沒說。
她屏息,推住魚缸,“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他擡起眼睛,臉色非常難看的重複着,“把魚缸放下。”
她偏不放,就是要把場面弄成千鈞一發的情勢,“快說,不然我就把它推下去了!”
“是——”
陸嘉洛瞪大眼睛看着他,腦子是空的。
他深深閉了一下眼,表情是想要停止這出鬧劇,而說,“我喜歡你,行了吧?”
陸嘉洛向後退了兩步,魚缸在離泳池只有幾厘米的地方,保住性命。
她有些惶惶然的手足無措,呆了兩秒鐘,從他身旁跑過,跑出地下室,跑上樓梯的時候差點絆倒自己。
她撲進衛生間,關門翻身,用背抵着門,平息急促的呼吸。
行了吧……
這算什麽?
陸嘉洛轉身面對鏡子,視線不安的瞧着門,咬住嘴唇,撐着洗臉臺,指尖雜亂無序地點着洗臉池邊上,嗒嗒嗒嗒。
她在想着,艾德聞有一張特別出衆的臉,上面找不到痞氣,卻不像個好孩子,可是當他笑起來,又讓人覺得他只是個陽光少年。
他頭腦清晰,有主見,懂得社交禮儀,少見毛躁和粗心的時候。
他是濃墨重彩的油畫,是冰美式咖啡。
莫燃是白淨的棉布襯衣,解渴的沁檸水。
陸嘉洛分不出沁檸水和美式咖啡,哪一種更好,口味本來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所以她應該誠實的面對自己,而不是鏡子。
等一下!
為什麽要把他和莫燃放在一起比較,艾德聞是她弟弟,莫燃是她未來對象,他倆的分類都不一樣,不能相提并論。
陸嘉洛這麽一想,可能他剛剛承認的感情是……
姐弟親情?
也可能是在被她強迫的情況下,妥協的說詞,為了不讓她把魚缸推下去,不惜違背本心,更不在意她會不會因此煩惱。
陸嘉洛改不掉‘總以最壞角度猜測他’的毛病,她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控制不住,越想越生氣。
她好像在衛生間裏呆了很久,一開門,艾德聞就出現在樓梯上,而且恰好走完了樓階。
砰——
她即刻縮回衛生間,關門,風仿佛從他的臉上呼嘯而過。
精神上的疲憊,迫使艾德聞将一只胳膊撐在門框上,敲門。
陸嘉洛背壓着門,語速飛快的說,“敲什麽敲你去樓下上啊!”
艾德聞的聲音隔着門板不夠通透,速度比她慢多了,“洗臉臺下面有一桶海鹽……”
“麻煩你遞出來給我。”他把‘麻煩’兩個字咬得重,且更慢。
她低頭掃視一圈,皺眉說,“沒有!”
衛生間外頭沉默了會兒,陸嘉洛悄悄将臉龐貼着門,他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打開旁邊的櫃子。”吓她一跳。
陸嘉洛蹲下打開櫃門,真有一桶珊瑚鹽。
他低頭等着,她開了門,一桶鹽就塞進他懷裏,準備再關上門,她無意間擡眸。
艾德聞正在看着她,像是有什麽要說的,她一雙長中帶圓的精致眼睛,緊緊盯着面前的人,想提起嚴正以待的心,卻只是微怔着。
結果他萬分冷淡的說出一句,“輕點關門,壞了要修。”
看吧,這能是喜歡的她态度?
☆、chapter 12
他眼前一陣煙散過,氧氣泵在運作,除此之外,沒什麽明顯的聲音,辨別不出日夜,也聽不見夏天呱躁的蟬鳴,直到——
“哦!”
砂糖般的嗓音在地下室裏響起。
艾德聞直起上半身,回頭,她穿着米白色的T恤,印花是個誇張造型的天使,光滑的真絲睡褲,褲腳垂在做舊的粉色帆布鞋上,手裏還拎着一張折疊椅,出現在游泳池上方。
陸嘉洛像個中學時期的紀律委員一樣,說,“吸煙,記過一次。”
他不配合表演的仰回躺椅中,望着天花板,又吸一口。
“我想明白了。”陸嘉洛這麽說着,從泳池的扶梯爬下來,剩下最後兩格就跳了下來。
她把折疊椅一拉,往他身旁一放,坐下,開始發表自己這幾日夜不能寐的研究成果。
“雖然我是姐姐,可是才大你幾個月,再加上平時艾米沒少在你面前誇我,天天被對比,你肯定不服氣,但是呢,像我長得這麽漂亮又聰明的姐姐,別說打着燈籠了,打着探照燈你都找不到,所以你心裏還是有點仰慕我的,只不過不願意承認,對吧?”
艾德聞實在不想說話,對她無話可說。
陸嘉洛捏走了他指間的煙,往水晶煙灰缸底一擰,手臂一伸就要搭上他的肩頭,同時說着,“沒有關系……”
他肩膀一塌,躲過她的動作。
卻想不到,陸嘉洛果斷捏住了他的臉頰,手感還行,就是肉少了點兒,對上他眼睛圓睜,卧蠶都消失,一臉愕然的表情。
她說,“以後我會對你很好的,堂弟。”
艾德聞擡起胳膊擋開了她,鎖着眉頭搓了下臉,彎腰拿起放在地上的水杯。
陸嘉洛熱切的注視着他喝水,沒有要走的意思,等他偏薄的嘴唇離開玻璃杯沿,她說,“好了,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他警惕的瞥她一眼,慢慢放下杯子,“……不需要。”
“不要這麽客氣嘛。”她想了想,又說,“不然,我們來聊聊天?”
艾德聞摸了摸額角,原來的傷口正在掉痂,有點癢,然後問着,“你想聊什麽?”
陸嘉洛托住下巴,目光掃向一個神秘的領域,幽藍的亮光,斑斓的珊瑚,魚群在中間穿梭。她問,“珊瑚,算不算海底的樹?”
“珊瑚是動物。”
“那,那珊瑚礁?”
“珊瑚蟲吸收海水的鈣質和二氧化碳,分泌出的石灰石。”
陸嘉洛閉起眼睛,指尖按住太陽穴,戲精上身,“頭好暈……”
艾德聞懶得應她。
馬上,她又變得神采奕奕,“不如我跟你講講怎麽給遺體化妝吧。”
既然承諾要做一個好姐姐,陸嘉洛言出必行,煞費苦心,據說美食能化解一切恩怨,廚藝技能為零,也攔不住她決定親手燒了一盤麻婆豆腐。
豆腐出鍋之前,她還沒嘗過。
午間高溫,空調開着健康溫度,觀察着這一盤岩漿般的豆腐,艾德聞猶豫片刻,夾起一筷子堆在米飯上,混着晶瑩的米粒一起入口,沉默了。
小胖子趕來坐上椅子,凡是與食物有關他都不會錯過,猴急猴急地舀起一勺送往嘴裏,表情驟變,直接吐在桌面上。
陸嘉洛擰眉,阿姨告訴她的步驟一樣不少,她深感懷疑的問,“是不是這麽難吃啊?”
小胖子皺出一張肉包臉,聲音都沙啞了,“太鹹了……”
艾德聞已經猛灌了自己幾口涼開水,始終沒忍住,笑了出來,“陸嘉洛,你算了吧……”
陸嘉洛沒有被打擊到一蹶不振,反而這個暑假大半的時間,都浪費在自己的征途上,至少,要讓他心悅誠服的,叫她一聲堂姐。
雞蛋、細砂糖、低筋面粉,今天打算做紙杯蛋糕。
阿姨出門買菜,艾米在樓上午休,陸嘉洛置身廚房中,依據菜譜提供的零碎線索,進行着令人頭疼的解碼游戲——打發是什麽狀态,适量是多少,溫度計在哪兒,盆在哪兒,秤在哪兒。
艾德聞在廚房門口,沒出聲,她身上套着圍裙,長發全部用絲巾紮起來,神情無比認真。
過一會兒,他說,“陸嘉洛,我是和你開玩笑的……”
她擡頭,停下正要篩面粉的動作,聽不懂,沒明白。
艾德聞肩膀離開門框,接着說,“我不喜歡你,別再搞這些了。”
陸嘉洛有點懵着,目送他轉身走出廚房,更不懂了。
明明該氣憤、該難過的人是她,為什麽他看上去,比她還落寞。
少年的心,海底的針。
陸嘉洛茫然的低頭,盆裏白色面粉上有個黑點,她不帶腦子,吹了一下,被瞬間飛揚而起的面粉,糊一臉。
這個夏天裏,他們被大叔叔拖出門登山兩次,浸泡在驅蚊水的味道中,看完了一場室外舞臺表演的戲劇,也給工具室做過大掃除,偶爾有大叔叔和艾米的好友前來探訪,鄰居又送他們一筐新鮮的檸檬。
暑假結束前一周,陸嘉洛接到媽媽的電話,後天早上來這兒接她,順便也把小胖子送回家。
陸嘉洛将這消息告知艾米,艾米也告訴她,明天晚上有園子舞會。
舞會的名頭太忽悠人,她曾經滿懷興致的去過一次,結果發現還是一群叔叔阿姨老頭老太,換了個跳交際舞的場地而已,不想再去第二次。
艾米直白的說,“沒讓你們過去玩,是讓你們去幫忙。”
秉承尊老美德,年輕人就是免費的勞動力。
小面包車停在寬闊的水泥大路上,他們要從後備箱裏搬出桌椅和裝飾品,時刻注意着腳下,不要踩到動物的排洩物,搬進園子裏平坦的磚地上,在濃密的樹影間,挂上彩色的小燈泡。
時間越晚越熱鬧,熱菜都是各家端來的,蛋糕是超市盒裝拆分出來的,幾瓶幹紅葡萄酒,其餘是甜湯一類。
叔叔阿姨拖着手、摟着腰,在有些年代感的歌聲中,慢慢旋轉。
陸嘉洛坐在長桌旁發呆,胳膊被人撞一下,轉頭見到是尹旭,就從他的水果拼盤中,叉起一塊西瓜。
尹旭說,他爸肚子裏長了個膽囊息肉,拖了很久不切除,醫生敲着桌子警告他的家人再不切,可能會誘發膽囊癌,這才住院準備手術。所以他是回來繼承家業的,就是那間日雜店。
當下,尹旭嘴裏脆響地啃着蘋果,下巴朝前一揚,她順着望去,是艾德聞。
今晚他是要負責音響的,現在替一群小屁孩,點着一只細細的煙火棒。
“其實吧,艾德聞挺重視你這個姐姐的。”
陸嘉洛說,“沒看出來。”
他接上自己的話,“為了你還跟別人打過架。”
她愣住,轉向身旁的人,“他……跟誰打架?”
尹旭努力的回憶着,“我想想啊,那個男的叫楊,楊教?楊骁?”
他确定一遍,“對,楊骁!”
陸嘉洛滿腦子疑問,“他們……認識?怎麽打起來的?”
尹旭說,“之前不認識,就是那男的……說了你幾句,不太好聽的。”
高二學年一開學,陸嘉洛就交不上暑假作業,她把塞着所有作業的文件袋,忘在度假區的別墅了。
幸好,被阿姨整理房間的時候發現,因為她和艾德聞的高中在同城,所以交給他保管,如果是她有用的東西,也方便轉交給她。
那天是老師說交作業的最後期限,她三催四請,艾德聞才答應放學送來。
傍晚,在校門口,她等到了不急不忙的,從出租車裏出來的男生。
陸嘉洛奪過自己的作業,瞪他一眼,扭頭就往教學樓跑,真會耽誤她的時間。
學校對面的文具店旁邊是一條巷子,燈泡發黃、生焦。
路燈底下,楊骁正跟一幫人吹牛,“陸嘉洛就是個婊/子,可浪了,老子玩過一次就把她踹了。”
“你是說十五中的陸嘉洛?”
“除了她還能是哪個陸……”楊骁發覺這聲音不熟悉,轉過來,一個斜挎着書包,頭上扣着棒球帽的男生,陰影遮住他一半臉,于是叫嚣,“你他/媽誰啊?”
尹旭說着,“當時艾米在國外趕不回來,就叫我找他去。”
趕到派/出所,就見艾德聞安靜的坐在那兒等他,帽子搭在書包上,眼角有些破皮,校服襯衫的紐扣,掉了兩顆。
“他倒是沒什麽事兒,就是把人打進醫院接骨了,聽說鼻梁都歪了。”
辦完手續從局子裏出來,尹旭從褲兜裏摸出一盒南京,一拉褲筒,坐在臺階上,也是坐在他的身旁,狠狠一拍他的肩,“你小子,可以啊!”
尹旭倒了兩支煙出來,分給他一支,開着玩笑,“來,孝敬你,往後你是我大哥,罩我行不?”
艾德聞接了煙,借了他的火,抽一口,然後說着,“別說出去,丢人。”
陸嘉洛從上小學開始,就有男孩給她傳個小紙條,寫封小情書什麽的,上中學他們就用手機短信表白,回家路上攔住表白,花樣是換湯不換藥,也都很有放棄精神,她不答應就算了,樹林子那麽大,總有一只鳥兒願意和自己雙宿雙栖。
沒有一個男生,為她打過架。
穿過慢舞的人影重重,五彩的燈,陸嘉洛看見他被微火照亮的臉龐,不厭其煩的點着一只只煙火棒。
☆、chapter 13
在這樣濕熱的夜晚,跳舞的人群搖擺得很起勁,她沒有加入的欲望,必須喝一杯冰鎮的苦橙汁,才覺得有些清爽。
尹旭突然跟她說,“嘿,吓吓他?”
陸嘉洛還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拉起她的胳膊,迅速往外跑去,撇開身後懸挂的燈光,和一些驚異的聲音。
他們跌撞的穿行在樹林間,踩踏着泥土上的樹枝,風在耳畔刮着,樹葉顫動發出聲響。
一直跑到了她沒力氣,停下,四周不算太黑,回頭可見遠處彙聚的光點,更像是六邊形的斑點,和老歌。
陸嘉洛喘着氣,掐住自己的腰,需要來回繞圈走着緩沖,也問着他,“明年我回來,你還在這裏?”
尹旭還帶着幾根長長的煙火棍,這時将其甩了甩,大概是沾上什麽,“可能吧,沒這麽快走就是了。”
她點點頭,彎腰抹掉鞋上的泥巴。
“開學你們都是大二吧……”不用她回答,尹旭一臉八婆的問,“找對象沒?”
陸嘉洛輕輕嗯一聲,說,“快了。”
他感覺好笑,就說,“啥叫‘快了’,你還能預測啊?”
她滿滿自信的擡着下巴,“能啊。”
“我媽以前就愛誇你,說,你瞧瞧人家嘉洛,全鎮的小夥兒都跟她屁股後頭跑,長大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陸嘉洛嘴角一抽,“阿姨這是誇我呢?”
尹旭和她一起在原地兜圈,從石凳跳下,遞給她一根煙火棍,“土人誇人就這麽土。”
她接過,他就望着她身後的方向,“我說,你咋怎麽淡定呢。”
艾德聞終于出現,他不介意殘垣斷壁般的石凳幹不幹淨,往上面一坐,啃着一瞧就是家庭自制的漢堡,确實很淡定。
看到他,陸嘉洛才明白‘吓吓他’是什麽意思,但畢竟連她也不相信,尹旭可能對她做出什麽。
尹旭摸出打火機的時候,她故作自然的後退幾步,在艾德聞旁邊停住,故作,自然的,她心裏是這樣評價自己,因為她想離他近一點,卻不懂為什麽想要離他近一點。
也在這一刻,手中的煙火被點燃,砰一聲,瞬間沖上層層樹頂,阻斷她去思考原因。
陸嘉洛無心欣賞,馬上将煙火舉得遠遠地,害怕的尖叫着,“啊!它要燒到我了吧!”
尹旭只顧哈哈笑着她,然而在她身旁的人,卻從她手裏拿走煙火,握住它,他高高擡起胳膊,對着天空。
這一種煙火,不會在空中散得很大,就像平地而起的流星,慢慢消亡,亮光閃閃。
漢堡剩下一口包在紙裏,艾德聞仰着頭,頭發比周圍還要漆黑,火光不夠照亮他的眉宇間,他堪稱俊美的眉宇,從鼻梁到面頰,會讓別人感覺他非常的清瘦。
她有點走神,不是因為煙火。
早晨六點半的鬧鐘響起,陸嘉洛勉強爬起床,眼睛更顯得沒精神,她打着哈欠,開進衛生間的門。
迷疊香的味道撲面而來,她愣住,艾德聞微微弓着背脊,在刷牙,上身沒穿衣服,下半身是純棉質感的長褲。
他肩膀的、腹部的,肌肉線條柔和且結實。
陸嘉洛直了眼睛,“你……繼續。”說完,她快速轉身閃出衛生間,關上門。
也不是想象中那麽瘦的人。
蟬鳴附和着上午十點左右的熱氣,行李箱搬出門外,陸嘉洛洗了兩個熟透的李子,分給小胖子一個,一起坐在門前的屋檐下吃着。
有風掀起一波波溫浪,早晨換下的床單,也在洗衣機裏滾了一圈出來,此刻迎風飄蕩。
一輛白色的豐田普銳斯進入視野,駛入坡上,穩穩停下,熄火。
從車裏出來的女人是陸嘉洛的媽媽,許曉惠女士,即将開始她以A字音開頭的表演。
摘下太陽鏡,她揉了一把小胖子的頭,“唉,你是不是又圓了啊?”
看見幫忙提行李走來的艾德聞,她又捏着他的肩臂,“哎呦,艾德聞長這麽高啦!時間過得可真快,這一轉眼都成大人了。”
最後是,“艾米——”
許女士熱情的擁住她,“想你了想你了!改天咱們聚一聚!”
陸嘉洛将行李推到後備箱旁,見他塞完一箱行李,又拎起她推來的。
小時候每次分別之前,大人們都要慫恿她和艾德聞擁抱一下,然後這些日子的糾葛恩怨,就告一段落了。
現在他們默契的避免,比較親密的肢體接觸。
可能他怎樣都料想不到,陸嘉洛主動上前擁抱自己。
他們身體之間還是有些距離,但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煙草,也不是香水,像樹葉,更像水。
陸嘉洛很緊張,小聲的說,“謝謝。”
恭喜艾德聞,在她心裏刑滿釋放了。
他會不會因為這一句感謝而開心呢,陸嘉洛不知道。
所以,當她正視艾德聞的臉,卻發現他的神情很複雜,是真實的情緒,生氣、埋怨,徒勞無功的情緒。
陸嘉洛後悔了,不如不說。
她有一些慌張的逃進車後座裏,拉上車門,汽車引擎重新發動,也沒有再轉向車窗外。
行駛在路途上,也許是今天起得太早,陸嘉洛困倦的蜷縮在座椅中,像只得了抑郁的貓。
碧翠的山巒,江邊的沙地,天是純淨的淺藍,沒有一片雲,和她來到這裏的時候一樣。
可是夏天啊,就要結束了。
在距開學還有兩天的早上,陸嘉洛想收回這句內心獨白,九月上旬的城市平均氣溫,和七、八月不分高下的火熱。
她摸到床頭振動的手機,從眼縫裏瞄着來電人的名字,接起來,聲音朦胧的說,“幹嘛呀。”
室友蔣芙在另一頭喊着,“陸嘉洛你還睡呢?!今年的新生學妹,馬上要跟莫燃表白了!”
校園裏的炎酷似乎與外面不一樣,大概是多種了幾株散發出清香的樹,和沿路湖泊的功勞。
蔣芙坐在學生禮堂的最後一排,嗒嗒嗒地按着手機屏幕,察覺到身旁有人,擡頭,不由得感嘆,“啧,秒殺。”
出門前,陸嘉洛不僅将頭發吹得蓬松柔軟,用了最紅的口紅,還要換上酒紅色的高跟鞋,陽光都不及她明亮燦爛。
此刻望着舞臺上,俨然呈現着新生被軍訓摧殘出可憐相,仿佛在煤窯裏打過滾一樣的小學妹,陸嘉洛忽然想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她轉頭問蔣芙,“人呢?”
居然還沒有她從自己家裏趕來的快。
“剛才他的室友說,他們在開黑,可能……打完一局會來吧?”
聽見敲着臺階走下來的鞋跟聲,讨論熱烈的學妹們,頓時安靜下來,陸嘉洛只問臺上抱着吉他的女生,“你叫什麽?”
眼前一定是學姐,因為軍訓的時候沒見過,有這樣一雙精致而大的眼睛,氣質冷又豔麗的女生,如果見過一面,肯定有印象,她懵着回答,“倪薇……”
在一間男生宿舍裏,正是打團戰的時候,卻冒出一句無關的問題,“誰他媽的電話響!”
距離充電插座最近的室友李飛,扭頭瞅一眼,說,“莫燃你電話,陸嘉洛。”
緊跟着,游戲中的ADC不動了,另一位室友柴晏激動的,就差從椅子裏蹦起來,“卧槽!卧槽莫燃!別離開我啊!不要!啊啊啊——”
忽視深情的召喚,莫燃拔掉充電器,聽陸嘉洛說着,“有一個叫倪薇的學妹找你有事兒,你快過來吧。”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在學校?”然後又說,“等我一下,現在過去。”
以送人頭的方式OVER,柴晏頹廢的倒在座椅裏,“呵,再好的兄弟,在真愛面前都得跪。”
李飛建議,“那你就做他的真愛兄弟。”
“好主意啊!”柴晏一拍大腿,沖着正要出宿舍門的人,嚷嚷,“兄弟,搞基嗎!”
莫燃把門帶上之前,指了指他倆人,“祝福你們。”
瞧她挂了電話,蔣芙上前在她耳朵邊說,“你幹嘛幫她啊?”
陸嘉洛撇過頭低聲解釋,“我這叫宣誓主權。”
不到十五分鐘,在這裏湊熱鬧的人就知道,動靜搞得再響,比不上她的一通電話。
從臺階大步下來的男生,深藍色的T恤,黑色破洞的長褲,戴着銀色邊框的眼鏡。
莫燃是一個奇怪又有魅力的人,最開始注意到他,是他的穿衣打扮,不像其他男生很無趣,但是安全,他經常給自己加上一些,與自己不匹配的東西,卻又好像能夠消化。
蔣芙總結的對——靠臉。
此時,陸嘉洛竟然沒有應該要有的得意,試圖和他建立确鑿的關系,這一種欲/望,突然間不再那麽強烈了。
莫燃先跟她說一句,“等會兒吃飯去。”
然後,面對舞臺上的女生,他感覺有點麻煩,撓了撓脖子,憋出一句,“不好意思啊。”
本意是前來助威的學妹,只能于心不忍的提醒說,“她歌還沒唱,要不你……”
莫燃語氣更随意了些,“別了吧,你……會找到更好的。”
☆、chapter 14
如果有一個人的口頭禪是,“等會兒吃飯去。”
那麽她會認為這個人對吃很有研究,起碼跟着他能找到雖然其貌不揚,卻令人驚喜的角落美食。
實際情況是,莫燃一點都不挑剔,随随便便一家街頭面館,也能讓他大快朵頤,至于味道,無法誇贊,大概可以和康/師傅方便面進行一番殊死較量。
他是這樣,艾德聞也是這樣,使陸嘉洛對男生的味蕾深感疑惑,是否他們只能嘗出甜與鹹。
當然,就陸嘉洛的廚藝而言,和他們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半斤八兩。
面館貼着菜單的玻璃門外,狹窄的小路,自行車和送餐的摩托車騎行交錯,對面一樓是緊密排列的小商鋪。
油鍋裏煸炒過蒜頭,再下裏脊肉,嗞嗞炸響的煙氣從廚房飄出來,混合進空調吹出的冷氣。
這會兒陸嘉洛不是很有胃口,夾起排骨面的精髓,排骨肉,一塊給蔣芙,一塊給莫燃,人人有份,她自己端着搪瓷碗,喝綠豆湯。
莫燃擡頭問她,“你什麽情況?”
陸嘉洛攪着碗底沒化開的白糖,說着,“太熱,吃不下。”
在她說完之後,他不但從她碗裏夾起一大筷子面條,而且撈走僅有的一顆溏心蛋。
他與艾德聞相似的地方,還有驚人的食量,和不知道把食物都吃到哪裏去的神秘能力。
為什麽老是想起艾德聞,她擰眉頭,喝一勺綠豆湯,軟糯顆粒混雜冰屑。
陸嘉洛拿勺子戳在碗底,說起,“其實今天那個學妹,還挺可愛的。”
蔣芙啃着排骨,也認同,“有勇氣。”
只管埋頭吸入面條的莫燃,忽然有所感應,再次擡起頭,他遲疑着問,“……是輪到我發表意見嗎?”
她點點頭,他豎起筷子,這一刻在無言苦思的掙紮。
最終,陸嘉洛忍笑說,“吃你的面。”
走進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