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夢境 忽然擡頭望
第43章 夢境 忽然擡頭望。
全球媒體紛紛進行緊急報道。
根據日本氣象廳公布的消息, 2011年3月11日當地時間下午2時46分,日本東部發生強烈地震。震中位于宮城縣附近,震級為9級, 距離仙臺僅130公裏。
事發突然, 災難傷亡人數不詳。
仙臺機場暫停了所有航班起降, 梁澤撥打岑依洄電話, 那頭始終無人接聽。
-
地震前兩小時, 仙臺本地文化館。
“來, 大家停一下。”舞蹈協會帶隊的吳老師, 拍了拍手, 示意演員們暫停排練。
舞蹈演員紛紛停下動作望向她。吳老師神态輕松:“臨時接到主辦方通知, 晚上安排了交流宴。今天就排練到這裏,下午自由活動, 大家回酒店稍作休整後,請晚上準時出席。”
話音剛落, 場館內的氣氛頓時歡快活潑起來,年輕姑娘們窸窸窣窣讨論。
“聽說日本的藥妝店很好逛。”
“對對對, 我列了一張購買清單。”
“我姐讓我代購任天堂游戲卡和大排燈, 去哪兒買啊……”
岑依洄靜靜坐在休息區角落, 握着一把筋膜槍按摩緊繃的小腿。她的舞蹈戲份最多,加之前段時間密集訓練, 每天必須按摩足夠時常, 才能緩解小腿肌肉的疲勞酸痛。
蘇睿坐到她身旁,問:“依洄,你不去逛藥妝店嗎?”
岑依洄搖頭,加強按摩檔位。她只想回去睡一覺,再和梁澤打一通電話或者視頻。
Advertisement
“唉, 我也沒心情逛街。”蘇睿憂心忡忡,語氣消沉不太自信,“我想加練一會兒,畢竟這是我第一次登上這麽嚴肅正式的舞臺,心裏沒底。”
岑依洄勾起唇角安慰:“放輕松,不要緊張。”
“依洄,其實我有個不情之請,”蘇睿眼神中閃爍期待和難為情,“你的水平高,能幫我摳一下動作嗎?有幾處表演我一直不太流暢。”
看了眼時間尚早,岑依洄答應下來。
文化館內部有劇院、展覽空間、音樂廳、餐飲區等多項設施。音樂廳下午有一場動漫音樂會,蘇睿通過吳老師,借了音樂廳隔壁的小劇院單獨排練。
岑依洄持手機錄視頻,鏡頭聚焦蘇睿的舞蹈動作。
蘇睿的舞蹈功底相當紮實,每個動作精準到位,但在舞臺上,過于按部就班的舞姿顯得一板一眼,缺乏靈動感。
岑依洄的目光在鏡頭畫面和舞臺上的蘇睿間來回切換。邊看,腦子邊記錄細節,認真分析蘇睿的每一個動作,精确到手指和臂肘的彎曲弧度。
死掉的腦細胞比高中做數學物理試卷都要多。
重複糾正了三輪,岑依洄察覺疲憊,喊了中場休息。趁空隙想給梁澤打電話聊天,正準備按下撥號鍵,手機突然滑落。
岑依洄愣了下,彎腰撿掉在椅子下方的手機,指尖剛觸及屏幕,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猛然襲來——她以為是自己低血糖,連忙握住座椅扶手。
沒等她穩住身體,座椅扶手和天花板同時劇烈晃動,牆壁上的挂畫接二連三砰砰摔落,玻璃渣碎了一地。場館的所有照明設施在一瞬間熄滅。
耳邊傳來隔壁音樂廳的驚聲尖叫,依洄和蘇睿對視一眼,陡然意識到——地震了!
兩人腦海冒出相同的念頭:跑!快跑!
然而跑到門口,卻發現前後兩扇門的門框均遭擠壓變形,無法從內部打開。
走廊淩亂的腳步聲和尖叫聲傳入劇院內部,蘇睿和岑依洄敲門喊人幫忙,中文英語和日語齊齊往外冒,但是環境噪雜,沒人聽到她們呼救。
也許聽到了——但整座文化館搖搖欲墜——耽擱時間就是浪費生存機會。
蘇睿瞬間哭出聲:“依洄,我們怎麽辦?”
岑依洄也慌了神,掏出手機:“給吳老師打電話,請她幫忙——”
話音戛然而止。
蘇睿的嗓音在顫抖:“怎麽了?你別吓我啊。”
岑依洄心髒猛然跳動,凝視手機屏幕僵住。
蘇睿瞥見岑依洄的神情,目光移向手機,右上角象征信號強度的标識,只剩“無服務”三個字。她趕忙打開自己的手機,信號格同樣一片空白。
“人呢,人都走了嗎?”蘇睿崩潰地握拳敲門,“我們不會死在這兒吧?”
“不會的。”岑依洄打開手電筒,彎腰查看門框的變形毀損情況。
一般劇院裏都備有應急工具箱,岑依洄看蘇睿吓得走不動路,便讓她躲在桌底等,她單獨打着手機上的手電筒去後臺搜尋。
蘇睿咬了咬唇,本想跟她一起出去,但聽到屋內時不時有物品砸落的聲音,還是選擇躲在桌底。
強震持續了兩三分鐘停止了,但整座文化館的結構已經毀損,說不定下一秒就會坍塌,如果不盡快離開,可能就被活埋。
想到此,岑依洄打起精神往前走。
盡管再小心翼翼,還是被腳下掉落的金屬支架吊燈絆了一跤。人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仿佛失去了痛感,岑依洄察覺腿上流了濕濕嗒嗒黏膩的血跡,但卻感覺不到疼,一心翻找櫃子裏的工具箱。
她把手機咬在嘴裏照明,雙手搬起倒落的櫃子。
蘇睿蜷縮在桌底,手腳止不住地僵硬麻木。她屏住呼吸,抱住桌腿尋找安全感,每當聽到金屬、木頭斷裂的聲響,精神便多崩潰一分。
幾近絕望時,岑依洄帶着那束微弱的光回來了。
岑依洄抱着工具箱,跛着腳走到變形的門前。從工具箱中翻出一根便攜式撬棍,試了幾個角度,沒辦法将門框撬回原位,只能暴力破壞門鎖。
撬棍刺向鎖芯的尖銳金屬摩擦聲,激出皮膚一層雞皮疙瘩。
随着嘎吱的聲音,門被打開,微弱光線伴随灰塵一并進入。岑依洄和蘇睿分秒不敢耽擱,沖了出去。
隐約看到安全出口時,廊道頂上松動的水泥天花板,毫無征兆地垂直下落。岑依洄走在前,燈光照着地面探路,眼看水泥板即将砸到她頭頂,蘇睿瞳孔瞠大,下意識撲過去推走岑依洄躲避:“小心!”
岑依洄重重摔在地上。
“腿……我的腿好像被壓到了……”蘇睿的聲音痛苦難熬。
岑依洄連忙撐坐起身,暗淡視線中,看到蘇睿的一條腿,被水泥塊牢牢壓住。
-
岑依洄二十歲不到的年紀,本來以為周惠宣抛棄她,是人生中吃過最大的苦。
但在生死面前,那些過往根本不值一提。
水泥塊分量不輕,如果徒手沒搬成,反而給蘇睿二次傷害。岑依洄站起身找工具,被蘇睿喊住:“依洄!你不能走!我……我是為了救你才被壓住的,你不能走,別留我一個人,求求你!”
岑依洄蹲下身輕輕安撫:“我不走,我去拿剛才的工具箱。”
蘇睿腿動不了:“真的?”
岑依洄點頭:“真的,我保證。”
蘇睿的目光跟随岑依洄移動,見她沒有獨自棄她而去,這才安心下來。
工具箱內剩餘的螺絲刀、錘子、扳手對于撼動水泥塊毫無用處,唯有撬杆能起作用。岑依洄徒手使力,撬走了水泥塊,手心也全破了皮。
她将蘇睿拖到相對空曠的地方。
廊道出口被砸下的水泥石塊堵住,兩人在密閉空間出不去,只能等人來救。
岑依洄怕蘇睿睡過去,一直陪她聊天,從下午到晚上,她抱膝坐在蘇睿的邊上,扶着她的臉頰,讓她靠在自己肩頭。
“依洄,我想我爸爸媽媽了。”蘇睿氣息虛弱。
“外面肯定鋪天蓋地全是地震新聞,你的家人會想辦法聯系大使館,很快就能見到他們。”
“嗯……你的家人也一樣……”蘇睿說,“我好像從沒聽你提過爸爸媽媽。”
“我的爸爸媽媽,”岑依洄手背擦了擦眼角,“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
許是太累,蘇睿沒有聲音了。
岑依洄忽然想起,2008年5月12日的那個下午,汶川地震發生,英語老師接到電話後中途離開。據說她當即回四川老家了。自那以後,岑依洄再也沒見過她。
英語老師接聽電話時的錯愕表情,反複出現在岑依洄腦海。她的精神開始變得恍惚。
控制不住地想,假如她今天死在這棟文化館,梁澤和周惠宣接到電話,也會是那樣的表情嗎?應該是的吧,因為人類的悲傷和喜悅總體而言是相通的。
手機已經沒電,坍塌的文化館漆黑一片。
岑依洄眼淚無聲地溢出眼眶,不敢讓蘇睿聽見。其實她也怕死,很怕死,一點沒有做好和世界告別的準備。
蘇睿的嗓音幽弱:“依洄,我的腿好像沒知覺了,我好熱,怎麽那麽熱。”
文化館沒有暖氣,仙臺三月份的夜間溫度還是低的。
岑依洄心中警鈴大作,眼看蘇睿開始脫自己的外套,岑依洄吓得一把攥緊她的衣服:“不要!不可以脫,會失溫。”
蘇睿蹙眉:“可是我真的好熱,我要睡了。”
“別睡,再堅持一會兒,”岑依洄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蘇睿,保持她的體溫,“老師同學都知道我們在這裏,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
蘇睿“哦”了一聲。
空氣靜悄悄,蘇睿再無聲音。岑依洄察覺肩頭有微弱氣息,但她不敢探手确認。
時間不知到底過了多久。
漸漸地,岑依洄的體力支撐不住,眼皮越來越沉,合上的瞬間,她進入一個平和冗長的夢境。
夢裏,又回到十五歲,剛到梁家的夏天。
深更半夜,漆黑的三樓房間,她在窗邊,看到梁澤的跑車倒入車庫。梁澤的面孔,還是更年輕時的模樣,他勾着車鑰匙,桀骜冷峻地停步樓下,忽然擡頭望。
這一次,岑依洄沒有拉起窗簾躲避。
她和梁澤,一上一下,在月色中對視。
想開口喊一聲“梁澤哥哥”,嗓子被堵住似的,無論怎樣也發不出聲音,于是打開窗戶。然而夜風吹進房間的瞬息,梁澤的面容變得模糊,她辨不清樓下人的輪廓。
夜風化為霜雪,房間內的的床、地板、書桌,逐漸蔓延凝結一層透明的冰。
岑依洄被一片寧靜的純白包圍。
她不斷地下墜,再下墜,空氣越來越稀薄。身體一半冷,一半熱,好像沉入了深海底部,又好像掉進了炙熱的岩漿池。
遙遠的地方傳來哭聲,悲怆、猙獰、絕望,仿佛是不舍得告別紅塵。
氧氣徹底抽空了。
窒息感襲來的前一秒,岑依洄嗆咳着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