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回家 痛一點
第44章 回家 痛一點。
頂棚天花板明亮的白熾燈光刺眼奪目, 耳邊急促的腳步聲來來回回。
岑依洄微微眨了下眼睛,撐坐起身,眼前是一座改成臨時避難所的體育館。場館中央的硬木地板鋪了密密麻麻的充氣床墊和睡袋, 牆角堆放了滿當當的礦泉水、幹糧、藥品等急救物資。
視線中走來一位穿白色制服的護士。護士見岑依洄清醒, 上前給她量體溫。
岑依洄喉嚨宛如刀割, 見到護士, 微弱地詢問蘇睿在哪裏。
護士聽不懂中文, 也不認識蘇睿, 她在腋下夾着的文件夾上記錄了岑依洄的體溫, 便匆匆趕去看下一個病人。
“依洄!你醒了!”吳老師跑過來, 不放心地摸岑依洄額頭, “終于退燒了,你昨晚燒到40度一直說胡話。喂你吃退燒藥, 吃了就吐,好不容易才讓你咽下去。”
岑依洄握住吳老師手腕, 啞着嗓子反複問那句:“蘇睿呢?”
“她的腿傷比較嚴重,優先被送去醫院了。”吳老師嘆了口氣, “具體情況等通知, 傷員實在太多。”
通訊設施還在搶修中, 信號時斷時續。一同來仙臺的協會成員,還有好幾個人失聯, 吳老師探望好岑依洄, 便去工作人員那邊跟進情況。
岑依洄掀開毛毯,小腿的傷口已經消毒處理過,纏了潔白的繃帶。
外套借給了蘇睿,體育館暫時沒有多餘衣物,岑依洄披了條毯子, 一瘸一拐穿越唉聲嘆氣的避難人群,挪到邊上的生活站,借了一個手機充電器。
她低着頭,一遍又一遍嘗試撥出電話。
隔壁位置的年輕姑娘看不下去,拍拍岑依洄肩膀,朝她拼命做搖手動作。用不太标準的英語解釋,通信設施還沒完全修好,晚上或明天才有希望撥出電話。
岑依洄垂下眼睫,收起手機。
已經是震後第二天,體育館的臨時指揮部全天候播放救災廣播信息。廣播裏說,搜救隊正攜帶搜救設備、生命探測儀和重型機械等設備,陸續進入災區搜救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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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依洄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拿出手機,信號格忽然跳出幾秒鐘。她蹭一下起身,握着手機在空中揮來揮去,折騰一會兒,裹起毯子,在場館別處搜信號。
慢慢地走出體育館,信號閃現的次數多了起來。
一擡頭,天空洋洋灑灑飄起雪。這場雪來的不是時候,像一筆悲傷敘事,給救援和恢複工作增加了難度。
館外空氣冰冷,四周寂靜,道路兩旁停着一輛接一輛物資車。岑依洄繼續往外走,步伐沉重而緩慢,手機的信號格再也沒跳出過。她的目光暗淡下來。
立在路邊,正打算往回走,眼角瞥見兩束強烈的車燈光。
岑依洄眯起眼試圖辨認。那輛車的司機似乎注意到她,拼命打雙閃。岑依洄怔了一下,下意識退至路邊,好讓車通行。
汽車卻突然停在她五米之外。
駕駛位和前後排車門幾乎同時被推開,三四個人急匆匆跳下車。那些人神色慌張失态,嘴裏講着岑依洄聽不懂的日語,岑依洄目送他們步伐急促地沖進體育館,似乎是去找人。
剛轉過身,卻猝不及防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抱住。
岑依洄下巴磕在那人堅實的肩膀,雙手本能地在身體兩側微擡起。冷風撲面而來,雪花積在她的睫毛,融成水滴,像一顆眼淚。
梁澤怎麽會出現在仙臺?
是在做夢嗎?
不對,不是夢。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胸膛,是如假包換的真實的梁澤。
“見到你了。”梁澤緊了緊手臂。
岑依洄猛烈的心跳幾乎跳出胸口,血液在這個低溫的夜晚汩汩沸騰。
梁澤随即松開手,握住岑依洄肩膀,神情嚴肅地上下打量她。她的毛毯下是破舊褴褛的舞服,四肢到處是烏青,腿上還綁着繃帶,臉上沾了泥土灰塵,模樣着實狼狽。
“梁澤哥哥。”岑依洄有些無措。
“先進去。”梁澤将岑依洄攬入懷中,帶進體育館。
岑依洄還是沒從梁澤突然出現的震驚中反應過來。
反觀梁澤,他就像個荒野求生高手,很快适應避難所的布局和生活流程。他順手幫忙搬運物資,同時領了個塑料盆和毛巾,打了熱水,略顯生疏地為岑依洄擦拭皮膚。
岑依洄望着他低頭擰毛巾時的發旋,問:“新聞裏說,通往仙臺的交通網絡嚴重損毀,許多道路封鎖,機場和火車站暫停使用,除了救援隊,外面的人根本無法進入災區,你是怎麽過來的?”
梁澤輕飄飄地解釋,他從申城坐飛機到名古屋,在當地遇到幾個打算開私家車馳援的民間救援隊,搭了他們的車一起過來。
岑一時說不出話。
梁澤是男朋友。這件事在她認知中變得越來越具體。
夜色漸深,體育館內逐漸安靜,充氣床墊的寬度狹窄,勉強容得下一個人。若是要容納兩個成年人,便顯得有些擁擠。
梁澤坐在床頭等岑依洄入睡。
岑依洄探出手,扯了扯梁澤袖子,用口型示意他一起上床。梁澤猶豫了一下,架不住岑依洄的再三要求和水靈靈的期盼目光,于是脫下大衣,同她依偎躺在一起。
偌大的體育館,輕微的鼻鼾聲此起彼伏,岑依洄側枕在梁澤手臂上,手指在他的胸膛漫無目的畫圈。
梁澤包住她的掌心,壓低聲音問:“睡不着?”
岑依洄眼睛輕輕上挑。
梁澤也側過身,與她面對面,探身在她額頭親了一口,“明天,最晚後天,應該就能撤離仙臺了。”
岑依洄心不在焉“嗯”了一聲,講起在文化館和蘇睿逃生的經過。
梁澤聽到那塊水泥板砸下來時,心頭一緊,忍不住一陣後怕。但表情仍維持淡定,只安慰道,你們兩人沒有生命危險就好。
岑依洄埋在他的肩窩,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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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政府安排的大巴車就位,運送滞留人員陸續離開仙臺。
蘇睿比他們更早一步回國。早上就被轉移到當地的國際醫療救援中心,還有其他幾位中國傷者,搭乘專機返回中國治療。
大巴緩緩駛離停車場,經過臨時清出的道路,兩旁倒塌損毀的建築觸目驚心。岑依洄目光空洞,梁澤喊了她好幾聲才聽見。
梁澤目光緊緊跟随岑依洄的表情,察覺她從昨晚到現在,不哭不鬧,也不再提及蘇睿,平靜得有點反常。
從名古屋機場搭乘航班回國,飛機落地,靳平春已在出口處等候。
梁澤直接把岑依洄帶去了濱江邊的雲蘭灣小區。大概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岑依洄生出一些困意。梁澤小心翼翼将人抱入卧室。立在床邊,凝視她的睡顏片刻,輕輕關上房門離開。
客廳裏,靳平春視線投向房間:“還好還好,沒受重傷。”
梁澤并沒如釋重負的表情,反而皺眉頭:“我覺得她怪怪的。”
靳平春問:“哪裏怪?”
梁澤其實不太确定。
他看新聞報道,岑依洄被困的文化館,內部的音樂廳當時正舉行演出,将近三分之一的觀衆沒逃出來。搜救畫面裏,許多人被擡出來時,已經蓋了白布。
他當時在名古屋看到新聞,又想起岑依洄說過在那棟文化館排練,當下不顧一切地想辦法趕去仙臺。
但是,在岑依洄昨晚的敘述中,整間文化館只有她和蘇睿。她好像完全不記得有其他人。
這太奇怪了。
靳平春沉默片刻,似乎也意識到怪異之處,“找機會帶她做一趟全身檢查吧。”
梁澤也有此意。
岑依洄睡了一小時,醒後洗了個澡,套了件梁澤的睡袍去客廳。
廚房彌漫食物的誘人香味,鍋爐冒着蒸騰的熱氣,而睡袍的主人,正在煎一塊鳕魚。
岑依洄看了會兒,忍不住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梁澤哥哥,你能在申城待多久?”
梁澤微微便轉過頭,目光在她粘人的神情上停留,“暫時不回北京了,如果需要見導師,我會當天往返。”
岑依洄的臉埋在他背上,蹭了蹭:“最近不想住宿舍,想住你這裏。”
“可以。”梁澤嘴角勾了下,“不着急上學,我幫你請了一周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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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岑依洄小腿上的傷痕結了疤。
梁澤原本打算趁假期帶岑依洄做一次完整生理和心理檢查。
但岑依洄不肯,堅持說自己沒事。
梁澤見她抗拒,且身體并沒異樣,便沒有繼續強求。他白天在家裏寫論文,下午去大學城接岑依洄回家,等到第二天再把人送去上課。日子好像慢慢恢複正常。
三月末,夜半時分,急雨傾盆。
雨點激烈拍打窗玻璃,風聲呼嘯,窗戶随之發出叮鈴當啷的震動聲。這突如其來的暴雨打破卧室沉寂,猛地驚醒睡夢中的岑依洄。
她的身體劇烈顫抖,幾乎沒有任何理性思考,掀開被子直奔窗口想逃生。
就在觸及窗把手的瞬間,臺燈亮起,梁澤的身影出現身後,迅速将她緊緊攬入懷裏安撫:“依洄,沒事了,沒事了,這裏不是仙臺。”
岑依洄好半晌才抑制出心底的恐懼。
她解釋自己的失态:“我剛才做噩夢了,夢見我被壓在廢墟裏,怎麽也動不了。”
“夢是假的,都不會發生。”梁澤微微屈膝,捧起她的臉,“回床上去吧。”
然而,回到床上的岑依洄遲遲無法入眠。
後半夜,她突然翻身到梁澤身上,親了親梁澤的下巴,同時手探入他的睡褲。還沒碰到什麽,就被梁澤隔了層布料制止。
梁澤的語氣帶了絲溫柔又無奈的笑意:“現在要?”
岑依洄在黑暗中點頭,怕梁澤看不見,問:“可以嗎?”
梁澤反過來将她壓在身下,避開她結痂的小腿,做得很溫柔。
岑依洄小聲提要求。
梁澤肩膀架着她的腿,一開始沒聽清。抽了個枕頭墊在她身下,彎腰壓近,耳朵湊到她的唇邊。
岑依洄說的是:“能不能讓我痛一點?”
有疼痛感,才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