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鹿
第96章 鹿
出城那日, 天氣實在不算好。
京城這位置,時不時就有風沙,況且春秋兩季。
樓滿鳳一開始還騎馬, 後來被吹得受不了,鑽進沈荔的馬車裏頭躲着。
周钊就在車邊,說他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兩個人似乎也天生合不來,沈荔想了想, 糾正自己,其實樓滿鳳應該是跟誰都合不來。
“周将軍既然這麽空閑, 不如到前面去好好盯着。”樓滿鳳壓根不正眼看周钊,貼過來挨着沈荔坐,“至于沈姐姐,有我照應呢。”
周钊座下駿馬忽然長嘶一聲,吓了樓滿鳳一跳,條件反射地往旁邊挪了挪。
周钊見狀, 才松了攥緊在手裏的缰繩。
犧牲愛馬片刻, 換來這樓世子滾得遠遠的, 很值。
手背青筋畢露, 對上沈荔目光,卻笑得風流和緩:“不如我将你店裏夥計調過來,陪你說說話?”
既然是行軍,自然是要受他管的。每車坐多少人,坐哪些人, 周钊心裏都有數。
沈荔和樓滿鳳坐最前頭一駕馬車, 芳姨他們依次被安排到後面去。
尾巴跟着的是樓家的車隊, 裏面貨比人多。
沈荔搖頭:“也不用這樣麻煩,倒是你, 一直在這兒轉悠,不用去其他地方盯一盯嗎?”
周钊灑脫一笑:“他們聽話着呢,不用時時盯着。”
他這話倒是沒說錯,出城這一路,雲開軍可謂進退有度、紋絲不亂。
這麽多的士兵,讀過書的恐怕連百中之一都沒有,卻能如此令行禁止,不得不說,周钊這支隊伍的風氣是一等一的好。
饒是樓滿鳳,也說不出什麽诋毀的話,只一味纏着沈荔,要她講一講經商的道。
沈荔又能說出多少呢?她自己最擅長的絕非經商——有這些和人打交道、磨心思的功夫,她不知道能做幾道菜呢。
不過答應過魏桃的,這時也只能乖乖講解。好在她有些前世的積澱,說起來不至于空洞無物。
“......也就是說,最重要的不是選擇了什麽,而是是否有堅持下去的毅力和恒心?”樓滿鳳想了想,“這樣的話,倒是好說了。”
沈荔扶額,不知道他如何曲解到這麽唯心的角度來的。
“沈姐姐一言,倒解了我的大惑。”他笑嘻嘻湊過來,“不如以後就稱你一句老師,如何?”
沈荔也笑:“好啊,乖徒弟,去給為師煮一壺茶吧?”
言語之間,倒比在江南時輕松惬意許多。
那時她顧慮着小世子心意,不願太傷他的心,卻不料将話說開後,他自己将自己哄得很好,半點不神傷。
不僅不神傷,也沒再意圖靠近,或者以婚約者名分自居,也讓沈荔少了許多麻煩。
這樣好的心性,怎麽能不讓人喜歡呢?
正想着,她新收的便宜徒弟提着茶壺回了馬車,一人倒上一杯。
喝了半截,忽然別別扭扭地問:“說起來,喬裴呢?”
“怎麽,現在對宰相都可以直呼其名了?”沈荔好奇。
樓滿鳳撇嘴:“他?”
以他從自家老爹那兒聽來的只言片語,這人此後做不做宰相,還是兩說呢!
不過他多少知道分寸,并沒有直言,只是道:“我還以為他一定回來呢?他不就是喜歡做沈姐姐的尾巴?整日黏着!”
沈荔一愣:“有嗎?”
樓滿鳳也跟着一愣:“沒有嗎?”
他以為這很明顯呀!
“我們在江南的時候就這樣了!他一天天的也不怎麽愛去官府,也沒什麽自己的事做,不是三天兩頭黏着沈姐姐你嗎?”
雖然時隔已久,說起這事來,樓滿鳳依然抱怨連連:“無論試菜、試酒、夜市還是別的什麽,總是他快人一步,當真是煩人透了!”
“回了京城,那就更不用說了,無時無刻不在沈記待着!”
沈荔一想,才發覺他說的其實正是事實。
只是平時早就習慣喬裴在身邊,所以并不覺得有什麽。
“不過沒有他,有我也是一樣的呀!”樓滿鳳捧着臉賣乖,“我比他年輕,又比他聽話,我還有錢——”
車外,周钊騎着馬随行。
心中不禁盤算起來
若論年紀,他也比喬裴更年少,又比樓滿鳳更大些。
既不像前者死氣沉沉,而已不如後者輕佻無知。
豈不是正正好?
*
大軍行至晌午,便停下步子準備燒火做飯。
他們自己有自己的夥頭兵,事情都是做慣了的,每人分些幹糧,就等着菜燒好。
行軍途中,自然也沒有什麽油可用,最多就地取材,打些山雞野兔,再熬出油脂。
講究什麽烹饪手法,就太過奢侈了。
“咱們雲開軍的夥食,那是一等一的好了!”卻有小兵給沈荔宣傳道,“周将軍心善,半點都不克扣,每頓都能吃飽。沈掌櫃,你問問天南海北其他地方,誰能跟我們一樣?”
沈荔看他黝黑面龐笑得只剩一排白牙,也跟着笑起來:“是嗎?這麽厲害?”
“那可不?我跟你說,咱們周将軍啊,特別懂得愛惜人的——”
他沒說完,樓滿鳳已經一猛子沖了過來,橫眉豎目,活像冒火的鳳凰:“沈姐姐,走,咱們去後頭車上吃,我也備的有點心呢!”
語罷,拉着沈荔就要走。
“阿鳳,等等。”
沈荔回身,端詳片刻夥頭兵的動作,走近道:“這鍋要是不用,我也幫忙添一道菜?”
雲開軍常年在北境駐紮,除了周钊身邊幾個,其實并不認得她。
見她開口,也不好推脫,半信半疑地将位置讓出來。
“我可說在前頭,這些東西都貴重,比人貴重,也比你貴重。”最胖的那一個仿佛是夥頭兵的領頭,眯着眼睛,語速很快,“白白浪費了,我要你好看的。可不管你跟周将軍什麽交情!”
他叫蒙山,也是雲開軍的老人了,一貫是擅長用最少的食材料出最多的夥食,因而天然便對那些講究做法、動辄便把某些材料抛之不用的做法嗤之以鼻。
沈荔一個食肆掌櫃,又是京中排頭名的,不說酒池肉林,怎麽也不能算勤儉小心吧!
蒙山抱着手在一旁,見她夥計上來幫忙,倒也不阻攔,只冷冷看着。
沈荔只要了幾只兔子,兔皮一剝,旁邊就有人叫好:“好利落的手法!”
只看剝皮,也能看出她究竟是徒有虛名,還是有一把刷子。蒙山心裏一哼,會剝皮算什麽本事?手法倒是熟練,但這軍中上下,誰不是一手好刀工?
再接着,卻見她将兔子掏空,內裏內髒放在一邊碗裏,只留一副純肉骨架。
幾息過去,沈荔手起刀落,便将那兔子的骨頭完好無損剔了下來!
蒙山頓時睜大眼睛。不說她之後要怎麽處,光是這一手剔骨功,就已經相當不凡了!
軍中夥頭兵難做,不僅是食材稀少、調味難得,更是時間緊啊!若是一點點将骨頭與肉分開,當然可以盡可能保留最多的肉,但哪有那個功夫?
若不是能耐到一定程度,光是剔骨就要好一會兒功夫,故而他們平日也不剔,直接剁塊一鍋炖了。
那樣吃着,又哪有脫骨的來得紮實便利?
那肉自然怎麽做都香,蒙山聽她仿佛是要些野姜,扭頭去找的功夫,回來就看見一大鍋兔肉已經用山野裏各色野菜一并炒了出來。
野菜的味道他都熟悉,自然也想象的出來。裏頭竟然還有幾枚已經炒軟的野果,酸甜的汁水仿佛迸濺開在他嘴裏,光是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味道倒是肯定不差......蒙山不由想,畢竟是京裏開館子的,做得差還能活?
倒是另一鍋......
兔肉盛出來,沈荔将鍋洗淨,很快又開始生火。蒙山不肯把姜直接交給她,便交給小兵轉托,扭頭紮進樹叢裏。
等香味四溢再出來時,只見兵士們手裏素日吃的灰色幹餅從中剖開,那鍋裏亮褐色的濃稠醬料一勺一勺往裏塞。
蒙山看了兩眼,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已經跟着排上了隊,也用餅子盛了一口醬。
咬下去時做足準備,卻不料餅子已經被醬料的湯汁捂得軟乎,一點不像平時那麽幹硬。醬汁是濃稠的,極其有味,醬香濃郁,鹹甜為主,回口卻是辣的,讓人欲罷不能。
看着一勺一勺并不覺得什麽,吃起來又很有葷肉的食感,甚至比肉更富有滋味。
蒙山一吃就知道是內髒剁碎做的,辦法不能說多新鮮,但這味道确實很好,把內髒的腥臊全部掩蓋不說,底子裏那股辣味更是開胃至極。
“......你這餡,拿什麽調的?”他最終還是問,“倒是好味道。”
沈荔笑笑,也不藏私:“全是內髒,調味的醬是我平時所制,也在周圍采了些野菜,回頭寫個方子給蒙師傅。用兔子的骨湯熬出來,餡料便汁水豐富,能軟一軟那幹巴巴的餅子。”
餅子是幹糧,這個她幫不上大忙——畢竟她也不能讓糧食豐産。
但有限的條件下,讓人吃到最好的,她卻有相當的信心。
“鹿、狍子之類常見的大獵物也都能做。”她說,“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做法,味道雖然各有千秋,卻不會差。”
“只是一時遇不上,光憑口述,總歸不如當真做一遍。”沈荔惋惜。
蒙山也是惋惜:“是啊!平日這些小的畜生并不好抓,要是能見你做頭狍子或鹿,反而更好。”
他這下也不當沈荔是京中來的,不識輕重的随行客人了,非要說白拿她方子不好,自己也回頭寫個什麽秘方交給她雲雲。
這頭吃完收拾了,立刻又要上路。樓滿鳳原本是自己有一輛馬車的,卻并不常去,只賴在沈荔車上不肯走。
他自覺這是個極好的時機。沈姐姐不知為何,與周钊那起子武夫有了些微的嫌隙,雖然看着并不明顯,但樓滿鳳察言觀色一流,心知兩人言談行動之間,不像出京前那樣坦然自若。
若說是往壞了想,是害羞?沈姐姐看上去卻不像。
那便只能往好了想。
這二人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有了什麽沖突,有了什麽摩擦。雖然不嚴重,不至于叫他們形同陌路,但卻也讓樓滿鳳看見許多希望。
故而纏着沈荔說話更多,還掏出自己武将世家的底子,談起了雲開軍。
“光說人才,其實也沒有多少。”他侃侃而談,“我還能不知道嗎?光是我爹,也整天抱怨人不好管,不聽話啊!”
他有些暈車,便斜斜往後靠着軟墊:“能将一支軍隊這麽多的人心全都攥在手裏,他難道會是個好相與的人?”
樓滿鳳撇嘴,從小荷包裏掏出清涼丹,緩了緩胸腔裏的惡心勁兒。
一轉臉,看沈荔仿佛若有所思,更來勁了:“旁的不說,這些士兵都是上戰場殺過人、見過血的!”
“他若要将人都制服,令他們全部聽令與自己,又要用怎麽樣的招數才能做成?”
說完,聲音變柔,還有幾分羞怯:“所以呀,沈姐姐,你若是連他都覺得好,還不如應了我呢......”
正說着話,正前方車簾被人一把撩起,連帶着空氣都被扇得嘩嘩作響。
一股濃郁腥臭的血味湧入,本就不舒服的樓滿鳳險些一口吐出來,只是堪堪忍住。
沈荔忍着笑替他順氣,擡眼看去,只見周钊大手握着鹿角,竟然是單手就将一頭偌大死鹿拎上了車!
他瞥一眼樓滿鳳,半句話都不同他講,只對着沈荔道:“我聽說你們缺東西,不知道這個能不能派上用場?”
“你剛剛打的?”沈荔笑着問。
周钊颔首,垂頭看向手中鹿首。
想了想,左手一擡,淩厲刀光閃過,竟然直接就将鹿角斬斷下來。
刀口齊整,看着蜿蜒崎岖,倒也有些美感。
他右手捧着斷角,端詳片刻,又用刀刃将切口邊緣磨鈍,才遞到沈荔面前。
“送你。”他說,“雖然不是什麽名貴珠玉珊瑚......”
周钊看向沈荔,目光灼灼:“但也不差,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