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雷聲陣陣
第94章 雷聲陣陣
“——咱們神機營啊, 雖然在皇城腳下,實話說,是沒什麽仗可打的!”
京郊神機營, 一片飛揚黃土之外,用深藍粗布圍出一片空地來。
空地之上一座高臺,周钊與一長須中年男子并坐。
中年男子眉飛色舞,拍着肚皮道:“但皇恩浩蕩, 豈可辜負?故每日操練,不敢不盡心、不敢不盡力啊!”
周钊不看他, 目光落在跑操的士兵身上。
光看這幾支,兵甲倒是齊全,也光亮可鑒,并不像朝中傳言那般不堪。
再者說,他今日前來,本就是意料之外, 秘密出行。
若說提前準備, 當也不至于。
他看了眼旁邊的周雨, 後者會意, 假作焦急道:“将軍,今日您還有要事在身......”
那中年男子也是極有眼色的人物,立刻接話:“雲開軍大統領特意前來,我等上下無不榮幸,卻也知道貴人要事, 耽誤不得。等您有了空閑, 随時想來便來!”
周钊臉上始終看不出什麽情緒, 說是溫和,大約也算溫和;但說欣悅, 又差得太遠。
中年男子暗忖,到底是邊境練出來的人,遮掩情緒的功夫就不一般。
周钊點點頭:“那我就先走了。”
一番辭讓恭送後,周钊帶着周雨出了神機營。
他平日身邊跟的人就不多,要說武藝,放眼全大慶也難有跟他比肩的,何況今天是秘密出行?
兩人上馬行了一段路,周雨卻眉頭微皺:“将軍,那曲統領......”
神機營統領名曲源,就是剛才那中年男子。
周钊騎在馬上,背脊自然是挺直的,卻因游刃有餘的姿态,給人一種額外的慵懶之感。
他側耳聽着周雨的話,擡起下颌,活動片刻脖頸,道:“既然出來了,就別提了。”
周雨立時噤聲。
周钊心裏卻順着他的話往下想。
曲源态度親熱,甚至有些過分谄媚,言辭之間謙恭禮讓,倒不像個兵。
不過人各有志,不好因為這一點小事懷疑他。
倒是神機營,那堆甲胄刀兵,不如傳言中那般粗糙劣質,看上去不說精鋼強悍,卻也比大慶不少軍隊更好。
思及此,不由想起那日和喬裴見面細談的內容。
那天沈荔剛回來,在沈記二樓訂了包廂,請幾人一起用飯。
他和喬裴到的最早,又都在朝中為官,不免言談幾句。
那時喬裴話裏,就有意無意提到了神機營之事。
周钊這次回京,雖說是上報軍情之故,但還有一個隐秘原因,便是整頓神機營。
而這一件事,除了皇帝和他,當無別人知曉才對。
那時周钊故作不知,并不肯接喬裴的話。
但後者似乎也不需要他搭茬,自顧自道:“......往日神機營吃用皆由兵部直接管轄,并不走戶部的賬。但援救煙州回來之後,陛下便裁撤了原本的饷官,調了戶部專人專管。”
“賬面的事,說不準。”喬裴說話時語氣總是很淡,仿佛萬物皆不能入眼入心,“唯有親眼見一見,心裏才能有數。将軍以為呢?”
今日親眼見了......
自然,一應營房、刀兵、倉庫,乃至晌午夥食,周钊都看了一通,實在不覺得哪裏有問題。
既然是突然襲擊,早做準備的可能便被摒棄,只能說明神機營平素就是如此,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
卻不。
不知為何,周钊心中總是隐隐盤旋着一道陰影。
走着走着,兩人不知不覺到了淩雲閣門前。
比起樓滿鳳和喬裴,周钊來沈記或淩雲閣用餐的次數是不多的。那兩人一個財大氣粗,一個早已無心官場,有錢有閑,自然可以常來,周钊卻不一樣。
他回京是有正事的,于是只能抽空前來。
他都這樣,周雨來的就更少了,一個夥計都沒見過,看了周全周安這對雙胞胎,還很驚奇呢:“不說雙胞胎,看着還不像,一說倒是越看越像了。”
周全笑着招待他兩人坐下:“客人都這麽說呢!不過說是這樣的雙胞胎很特殊,也是有的。”
周全扭頭走了,周雨埋頭吃飯,周钊的目光卻沒有收回來。
“将軍,怎麽了?”
“......他叫什麽名字?”周钊問。
周雨想了片刻:“周全......吧?”
“他還有個雙胞胎弟弟?”
“嗯,應該是叫周安。”
周雨咂咂嘴,感嘆道:“不過這倆小孩,長得還挺精神。沈掌櫃找夥計,該不是都找長得好的吧?我還說等打不了仗了,來她這兒謀個生計呢......”
周钊懶得他。
周全、周安......
他進店時已經不早,吃完後再坐一會兒,很容易就等到了沈荔。
“過些日子去蕲州,把你店裏那兩個雙胞胎兄弟帶上吧。”
一見了人,他直截了當道。
周雨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怎麽......?這是為什麽?”
沈荔卻全無震驚之色,沉思片刻:“兩個都帶?”
周钊一笑:“你應該也覺得不大對了吧?”
“只是一點直覺。”
周钊給她倒上茶,捋捋思路,問道:“他們祖籍是哪裏?”
“當時說是西北,口音聽着也大差不差。”沈荔喝了一口,“這茶不是我們店裏的吧?”
“上次你說京城茶葉喝膩了,我叫人從商行買了些,是西南的好茶。”周钊聳聳肩,“不過我是喝不出什麽差別。”
他說着,又喝一口:“他二人,臉微寬,眼卻細長,顴骨高聳,頭發雖然包在頭巾裏,卻也看得出卷曲。”
沈荔:“你疑心他們不是西北人?”
周钊搖頭:“恐怕是,但比西北,還要更加西北。”
比西北的蕲州、煙州幾地更加西北的,還能是哪裏呢?
不過就是北邊異族的領地而已了。
話都說到這裏,沈荔自然答應:“到時把他二人帶上就是。不過,這話我能不能跟他們說?”
她自知搞不懂這些事,幹脆掰開來問周钊:“他二人在店裏,也算是盡心盡力,從未有過異樣舉動。”
“平日我在外頭,也很少帶他們一起。貿然為之,若他們真像你說的那樣別有身份,恐怕要疑心。走投無路下,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她越說,腦子裏的邏輯倒越清晰了:“不如我先問一問,若是看不出什麽端倪,也就罷了;若是讓我們猜中了......”
周钊挑眉,手指輕點着自己的太陽穴:“若是猜中了?”
“你人在這裏,我又沒什麽好怕的。”沈荔看向他,“猜中了,就要麻煩周将軍,将人拿下了。”
周钊盯視她片刻,恍然間如捕食前一瞬的獵豹般,肌肉緊繃。
但轉瞬又笑起來,神情驟然一松:“自然,我定會護你周全。”
*
夜裏幹響了幾聲雷,像是要下雨一般,卻遲遲沒見雨水落下。反而是雷鳴聲讓幾個小孩都沒睡好,寧寧睡得淺,起來關窗時不小心把蓮桂也鬧醒了。
“還沒下嗎?”寧寧摸了摸牆角的木架,“你看看天色。”
蓮桂推開窗:“沒下,一絲雨影子都看不見。”
“咦?”她揉揉眼睛,“對面也沒睡呢。”
沈宅院子裏兩座廂房,東西相對的就是寧寧蓮桂幾人和周家兄弟幾人。蓮桂嘴裏的對面,自然就是周家兄弟、趙家兄弟和一德的房間。
這半夜的不睡覺,亮着燈,莫不是也跟她們一樣,被雷聲吵醒了?
*
“......你當真這樣想?”
東面的廂房裏,周全提着半盞殘燈,輕聲問對面的周安。
他二人和一德住一間房,一德睡得沉,即便有些微弱燈光也無妨,何況周全手裏的燈只能讓他隐約看清周安的臉。
“嗯。”周安點頭,“莫非你以為,今天沈掌櫃的話只是随口一問?”
他現在想起來,後背還有些冷汗。
今天原本是個如常的日子,沈記忙得不可開交,卻也十分熱鬧。周安早已習慣了,每天一大早起來洗漱,立刻便是熱騰騰管飽的飯食,三下五除二吃完,自己和周全便看着日子分到不同的店裏去。
有時他留在沈記,有時要去更遠些的淩雲閣。
若是要出門,便正好趕上兩邊的街市開張,肉魚蔬果、家用百貨,小攤一個接着一個支了起來。一眨眼就連成一片,将人們的歡聲笑語也串在一起,綿延不絕。
這樣的景象,在他的家鄉,實在是很少見的。
一到店裏,時間便流水般快了起來。跑堂的活雖然很磨人,考驗的是嘴皮和眼力,但習慣後便也很好上手,并不叫周安覺得難耐。
等關了店,便由芳姨或三娘查賬,他們跑堂的先回沈記,等沈掌櫃回來開個小會,便能四散回去。
一德最是愛鬧的,但精力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就困了,往往剛洗完澡就睜不開眼睛。蓮桂倒是很精神,拉着寧寧聊到半夜,才肯睡去。
周安自己睡得淺,即便是對面的廂房,蓮桂鬧出一星半點動靜他也是沒法睡着的,往往要等她們都睡了,才能慢慢睡去。
但這樣的夜晚,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總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原以為今天也是這樣的一天,但沒想到臨走前,沈掌櫃叫住他二人,無意間問起了兩人的籍貫。
只是一兩句話,但周全周安兩兄弟立身不正,心中疑神疑鬼,越想越是緊張。
“你既然已經決定,那就這樣做吧。”周全沉默半天,最終還是颔首,“我想,即便沈掌櫃不問,周将軍日日都來,也是逃不過的。”
周安一頓,點點頭:“是啊。”
周钊,自然也是他這樣決定的一大因素。這人的大名,在他的家鄉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尊大慶戰神鎮守北境,叫所有北戎異族耳朵裏只知大慶有周姓,甚至不知國姓是李。
父親當年,也做過多番努力,要從中挑撥,叫君臣不安。卻沒想到大慶君主對周钊如此信賴,竟然半點的懷疑都不曾有,叫他兵權穩固,邊關分毫無犯。
若非如此,那時被迫逃亡大慶,被人當作孤兒賣出時,又怎會下意識給自己取名姓周?
若是那時候登上王位的是父親......
周安苦澀一笑。
這時候再來說這些,豈不可笑?
“睡吧。”周全說,“明日,咱們找個機會告知沈掌櫃就是。掌櫃一向心善,便是交給周将軍,也不會坐視他......”
“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又能有什麽辦法?”周安将被子蒙上頭,“睡吧!”
他眼睛一閉,扭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