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讓步
第90章 讓步
“今日怎麽約在滿庭芳?”
樓滿鳳拎着一壺酒上樓, 穿過層疊玲珑的走廊,這才到了李執和李挽所在的包廂。
廊外不少紅楓金葉,時不時有小厮來掃幹淨。
平日李家兄妹與他在宮外用飯, 莫不是去沈記,連淩雲閣都很少。
畢竟沈記是沈荔發家之地,便是京城老饕客,也多以沈記滋味為正宗, 認為淩雲閣的菜色,或多或少欠了幾分。
淩雲閣老客, 便又是另一種立場,覺得還得是淩雲閣的風味,與沈記的結合,才是萬裏挑一的巧妙,故而又很少上沈記的門。
兩者誰也說服不了誰,偶然在路上碰到, 還要互相嘲諷兩句呢。
不過樓滿鳳與李執頑固地選擇沈記, 自然又是另一種意圖。
李挽在窗前寫字, 沒回頭, 鳶尾紫長裙恰好墜在腳邊。
李執則一身群青色道袍,不比寶藍那樣豔麗華貴,卻十分顯白,将他養尊處優的皇室氣韻托得更高。
他瞥了眼樓滿鳳手裏酒壺:“沈記的東西?”
“是啊,前幾日沈記便開始賣酒了, 我想是京裏的酒行終于有了着落。”
“酒行?”李執雙眼微阖, 思索片刻, “是找了旁人幫忙?”
“那倒沒有,她把江南那一套搬過來了。”樓滿鳳指了指地板, “恐怕這家就是京城的朱夫人呢。”
李執便懂了。應該是沈荔和滿庭芳合作,用了滿庭芳的酒行渠道,賣她自己酒坊的酒。
他搖搖頭,失笑:“早該料到她的脾氣。”
樓滿鳳在他對面坐下,熟練地倒滿兩杯,推給他一杯:“沈姐姐萬事不求人,你是第一天知道?”
酒行的審查是必要的,對吞吐量的判定也相當重要。
如果沈荔一心要建立自己的酒行,把制造、銷售的流程全部捏在手裏,那就難免要短時間內打通官府關節,在審查這一道工序上潤滑一二。
若說對官府的影響,她既可找李執,又可找喬裴,周钊和樓滿鳳雖說遠了些,但也能說得上話。
但沈荔卻偏偏一個都沒有選。
李執慢慢品味着杯中酒,一瞬的酸苦令他皺眉,轉眼便是綿長的回甘:“你也長進不少。”
他看向樓滿鳳:“是跟魏夫人學的?”
“我娘聽說我想學一學經商之道,險些把眼珠子瞪出來。”樓滿鳳撇嘴,“不過說來奇怪,越是努力,越是發覺自己還欠缺許多。”
“往日你可不會這樣想。”
“往日總是覺得,即便文不成武不就,萬事不通,我自遠是非、尋潇灑,俯仰自得......”
樓滿鳳說到這裏,垂下眼簾:“那樣也未嘗不好,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當我更加認清自己,再回頭看沈姐姐,便覺得......覺得我實在落後太多,太多。”
他雖然又笑起來,但眉眼之間,難免生出幾分澀意:“你說奇怪不奇怪?”
原以為李執會寬慰他,再不濟便踹他兩腳,令他振作,卻不料這人竟也消沉下來:“......是啊。有時,覺得她很近,有時,又覺得實在太遠。”
樓滿鳳一聽他消沉,自己卻歡欣起來:“怎麽?你這是遇上了什麽事?說來我聽聽嘛!”
李執:.....
他對自己慘交損友默哀片刻,最終還是開口:“父皇......有意為我賜婚。”
“這還不好?”樓滿鳳下意識道,但立刻反應過來,“呃......好像确實不太好。”
先不說所謂長輩的認同,在他幾人之間本就沒有什麽優勢——誰家還沒個偏愛沈掌櫃的長輩了?
光說樓滿鳳家裏,魏桃就催促過他無數次。
只說沈荔,她若要選擇,必然是以自己的意志為絕對主宰。
賜婚,光是這個賜字,恐怕都要叫她不樂意。更別提,她如今顯然對李執沒有額外的男女之情。
因此,即便是賜婚聖旨下了,應該也不會得到幾分好臉色。
不如說,可能會将人越推越遠......
“......再說,要是嫁進宮裏,難不成要把沈記和淩雲閣全都甩開了?”
樓滿鳳都替他發愁:“你看我娘,雖說仍然是魏家家主,但做了北安侯夫人,就不能随時下江南去了。”
“我舅舅倒沒別的心思,但只說我娘,她難道不想去江南坐鎮嗎?”
樓滿鳳說着說着,聲音都小下去:“只是不能而已。”
“沈姐姐要是進了宮,難道也要像你跟李小丸一樣,只能時不時出一趟宮?”
李執苦笑。
父皇那天提起這事,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朕可擇日為你們賜婚’而已。李執不是不能解這樣的态度,實則回望過去,他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是以這樣的态度去看待、去處。
但沈荔......
不知為何,但李執很相信,如果他用如此的态度對待沈荔,那麽他便寸步難進了。
見他神色,樓滿鳳扁扁嘴,又挖空心思安慰:“既然這樣,不若同我學一學,先将兩人關系拉近,以真心換真心——”
“所謂互相體諒,也要有些底子在,才會讓對方心軟不是?”
這大約是唯一的辦法,李執聽得很認真:“便是所謂動之以情?”
“那就要先有情可動啊。”樓滿鳳往桌上一趴,軟綿綿道,“沈姐姐——怎的、那般無情——”
眼看都要唱起來了,李執嘴角一動,好不容易要笑。
“可是,沈姐姐難道會因此讓步嗎?”
一直未曾開口,只是埋頭吃菜的李挽,忽然道:“為什麽覺得,若是沈姐姐心儀一個人,就會為他讓步許多呢?”
她偏頭想了想,輕松下了判斷:“她看上去,實在不是這樣的性子。”
樓滿鳳一下子便唱不出來了。
李執一怔,像被澆了一桶冷水,頭腦也冷靜下來。
是啊,她怎麽會讓步呢。
而他,又為什麽會一心想着,要沈荔讓步呢?
*
冬天的菜單陸續上了也有七八天,一衆客人也漸漸發現了其中的變化。
菜色上,倒不是最要緊的,反而是吃法——
“各吃各的,倒更顯得尊貴許多。”劉克是老客人了,一來便熟門熟路點好菜,“你就說這玉腌魚......”
玉腌魚是沈記冬天的名菜,往日麽,一大瓷碗端上來,滿滿當當,看着确實喜人。如今卻是每人一小份,小木碗裝着,蓋子嚴嚴實實扣在上面。
等跑堂送到自己面前,再掀開蓋子,立刻就是一股誘人香氣撲鼻而來。
且這小碗裏的擺盤,比大瓷碗裏更加注重。雖然是腌好的魚塊——若是整只魚,便只能用小魚,反而不夠肥美——卻拼成一整條的形狀,用玉石狀的蘿蔔四處拱衛起來。
光是造型上,就比原先的合餐制精細許多。
更不必說,為了照顧到每個客人的口味,沈荔特意修訂了原本的調味。如原本這道菜放了不少胡椒粉的,如今做成小份,且不說胡椒粉的量要調整,對某些确實受不了這味道的客人,也要悉心照顧好。
于是又把調味品單獨備出來,和什麽都不加的玉腌魚一起奉上,客人自取就是。
劉克心中盤算,若說價錢,自然是點一份大碗菜更劃算——不說吃多少,反正人人都能沾一口。
但低頭一看,這擺得清清爽爽,還有幾分留白美感的木碗,以及旁邊配好的三樣調味品,再附上一杯配餐酒......
倒也不覺得有多麽不劃算了......
大堂裏吃得熱火朝天,樓上的包廂自然也是如此。
沈記的包廂供不應求,早就是京裏好吃客頗為憤慨的一大問題。但一棟樓也就這麽高,兩層已經是極限,三層便要去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才能找到。
故而包廂的數目也就咬死了這麽多,能訂到一間,幾乎已經能證明是一個在京城很有能耐的人。
很有能耐的樓滿鳳,如此這般向自家娘親賣乖。魏桃聽得好笑,一個白眼輕飄飄甩給他,并不接話,只往窗邊一坐。
說來也叫人不可思議,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沈記的包廂吃飯。
和沈荔相識算是很早了,魏桃想。那時候趙琴叫人給她送了幾盒子點心,仿佛是月餅,很快,又聽說鳳兒胡鬧,随手給出去幾千兩銀子。
後來,又上門提親、兩人合作,及笄宴、口脂坊,以及她兄長遞來的消息,說是沈荔在南邊也幫了鳳兒不少忙......
魏桃輕輕一笑。若說她想不想聘沈荔做兒媳,自然是想,想得不能再想。這樣一個人選,能耐、大方、張弛有度、知進退,做人做事,真誠又灑脫。
最要緊的是......
“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魏桃慢慢說,“你也好,沈掌櫃也好,越走越高。娘卻走不動,只能在這裏看着你們。”
樓滿鳳沒察覺她剛才走神,笑嘻嘻的,正想打趣兩句,忽然窗外一陣喧嘩。他目光一落了下去,就再難收回來。
十二月,京城便已經開始飄起了小雪。
沈記的臘八粥也擺得越來越早,幾乎跟臘八沒了關系,一下雪就開始鋪攤子。
魏桃站在他身旁,順着往下看,便看見門口施粥的棚子。沈荔站在棚邊,半邊白雪細細,落在她繡着芙蕖的天藍鬥篷上。
魏桃默然片刻。
雖然魏桃一直以為沈荔是她兒媳的最佳人選,但私下接觸這許多次,不自覺将她看做自己本來就有的小輩去疼愛,早已不拘泥那點嫁娶姻緣。
可看兒子這樣情态,說不難受也是假的。
“......那時沈掌櫃也說過,世上女子萬千,如她這樣的恐怕也不少。”魏桃勉力安慰,“又或者,還有更适合你的,也未可知啊。”
樓滿鳳手指緊攥着窗棂,聲音卻輕,像是怕驚擾這一場雪:“可是......”
“我總覺得,不會再有比她更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