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暈船
第84章 暈船
洛水上雖然偶有秋風, 也見得到些許洪波,但總體仍是風平浪靜。
沈荔卻莫名其妙,犯起了暈船的老毛病。
她暈船無非兩樣, 一個吃不下東西,另一個就是不愛動。
一動就頭暈惡心,換了誰都不想動。
不過唯一好在她這回一上船,就是三層的大房間, 開闊還帶窗,通風透氣, 還沒到吃什麽吐什麽的地步。
“可惜禦廚這麽多,我倒只能蹭得上幾碗湯。”她面色蒼白,但還是說笑着。
紅袖是朱家的人,當然回了朱家。
這時候便只剩周雨幾個軍士,依然在她附近的房間住着,平時白天也會來看她。
“沈掌櫃當真是半點胃口都沒有嗎?”周雨面露憂色, “這幾天确實吃得太少......”
他也算是奉命來看顧沈掌櫃的, 雖然不知內情, 但周钊将軍肯派親兵一路護送, 想來兩人關系很近。
要是出了一星半點事,他賠上自己也不夠啊。
沈荔對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安撫:“沒事,我本來就暈船,是老毛病了。”
又看了眼外頭明亮的天光:“靜養就好。外面天氣這麽好, 你們怎麽不去外面釣魚?”
周雨聽出這是她想獨處了, 領着一幹人出去。
剛開門, 迎面撞上一個玉竹般挺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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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大人......”
問好都沒說完,這以往慢條斯、風姿綽約的喬大人, 居然硬生生撞過他的肩頭,邁步往房間裏去了。
照墨滿頭大汗跟在後面,替自家大人向幾個軍士致歉,又趕緊跟上去。
沈掌櫃暈船,是這幾日才見了影子的事。之前來路上好端端的,誰也沒想到回去就能暈成這樣,什麽準備都沒做。
剛上船時,也沒太大反應——又或者,是沈掌櫃太能忍?
總之,拖了兩三天,才讓其他人有所察覺。
皇帝樂得做好人,讓她在房裏好好休息,甚至調了一個太醫去看病。
但太醫對暈船,實在沒什麽有效的秘方,只能開個溫補的方子,湯藥味道也淡,讓她即便吃的少了,也不至于立刻病倒。
“沈掌櫃。”喬裴先問了聲好,才說,“來時的鴿子湯做得粗淺,因此又煲了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得你的指點?”
沈荔瞥他。
給她煲湯就給她煲湯,說得那麽委婉,還指點......
系統賤嗖嗖道:【那也沒辦法啊,人家古代大家閨秀,這樣說話都夠直白的了。】
【總不能像你一樣,直接說‘我好擔心你這湯是專門給你熬的你不喝我會很傷心’吧?】
沈荔不它了,轉而問:“上船前,喬大人說有要事相談,是何要事?”
喬裴嘴唇一動,柔軟的玫瑰色盈盈欲滴:“......便是想請教沈掌櫃,這煲湯技法的事。”
沈荔點點頭,不予置評:“那麽此前在江南驿站,喬大人又說有要事,請阿鳳避讓,是何要事?”
被她接連追問,喬裴兩眼微微睜大,展露些幼圓茫然的神情。
他總覺得沈荔這樣......堪稱明知故問的行為,似乎不大對。
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
喬裴實在沒有處這樣事情的經驗,只能拿出平時應對皇帝的反應力:“那時......也是想商談此事。請世子避讓,是不想有旁人知曉。”
“是嗎?只是為了讓我指點你的湯?”沈荔定睛看他,似乎要看穿他平靜面容下,焦灼緊縮的心,“我還以為,喬大人別有二心。”
喬裴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她神色一斂。
方才言談時自然輕快,仿佛回到那夜之前的情态,轉瞬就全都收拾好了。
“湯已送到,喬大人還有別的事嗎?”
沈荔接過他的食盒,眼神遙遙落在門邊:“我身體不适,待客失儀,喬大人見笑。”
面容沉靜淡然,言辭周到禮貌,和往日總彎着眼笑、一言不合就讓喬裴面紅耳赤的人,判若兩般。
他沒話講,原也不是什麽巧言令色的人,即便心裏千百句話,也只能悶在胸口。
像窩了一爐炭,燒得熱熱的,紅亮、滾燙。
稍一碰,就隐隐作痛。
“......那在下便先行告辭。”喬裴慢慢起身,“有空,再來探望沈掌櫃。”
沈荔颔首:“不送。”
不送?
她又有幾時是送過他的?每次分別,不都是他自己坐着馬車走嗎?
真正親密的關系,又怎麽談得上送客?
卻說得這樣生疏。
喬裴不再看她,和來時不同,步子又平穩起來。
一言一行,不緊不慢,合乎氣度。
這是老師教給他的。
人之五感,視聽最為重要。
所以要養出一身漂亮的氣度,言行舉止,賞心悅目,方才能有君子之風。
方才......能壓住他窮酸出身的底子。
為官雖說講究唯才是舉,但也有身份的考量。
就像剛出仕時,人人只知他是高尚書弟子,是太子同門,天然便接受他得一個高位。
若是他言談之間,并沒有尚書親傳的姿态和底氣,恐怕便難以叫人信服。
更何況他實際出身,簡直能稱得上一句不堪。
也許萬物皆是如此。但喬裴從未因自己是孤兒、乞兒出身而有過半分羞慚。
因為在他看來,出身并不有損他的價值。
畢竟于皇帝而言,一切只看能力。
甚至他的孤苦無依,反而更有助于他攫取權力。
只是,沈荔呢?
她會怎麽看?
她知道嗎?
她知道自己這個常被她贊‘天人之姿’、‘君子如玉’的人,其實是那樣的......卑劣低微、不堪入目的身份嗎?
步子一停,喬裴已經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
思緒被驟然打斷,他這才回過神,又不禁苦笑。
哪裏又輪得到他考慮這麽多。
畢竟得知他的欺瞞後,沈荔連多說一句的興致都沒有了,不是嗎?
既然這樣,出身如何、樣貌如何、品性如何......
又有什麽重要的。
正要推門進去,忽然又想起來什麽,扭頭道:“照墨。”
“大人?”
“樓下情況如何?”
照墨思量片刻:“沈記的酒不能搖晃、酒坊送上來的制作工具也不能磕碰,此前按大人吩咐,用棉布團一一包裹、隔開。”
“釀好的酒雖不能時時打開,但有軍中好酒之人,能隔物聽聲,判斷酒液狀态,當是萬無一失。”
“至于船上的倉儲,屬下已經敲打過了。”照墨挨個數過去,“絕不會發生監守自盜之事。”
喬裴點點頭:“這樣就好。”
眼看他就要進門去,照墨咬咬牙,還是問:“大人,咱們要不要同沈掌櫃提上一句......?”
喬裴瞥他。
照墨便小聲道:“這事情做了是做了,但您不說,沈掌櫃又從何得知,是誰一路上護持她的酒呢?”
喬裴便沉默。
照墨心裏也奇怪,大人又不是那等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總不會,還信奉什麽默默奉獻的道。
若在官場也如此,恐怕早就被打發到鄉下僻遠地方,整日忙着秋收春種的活。
屋內一時沒人說話。
皇家寶船雖行船很穩,但也難免有些微波浮動,照墨便沒有給他倒茶,桌上只有幾盤充數的點心和鮮果。
喬裴盯着桌上的點心發呆。
這些點心,莫不是甜膩膩的,吃了恐怕頭更暈。
倒是果子,有酸有甜,清新開胃。
就算沒什麽功用,能讓沈荔多用些飯,也是好的。
“果子是每間房都有嗎?”他淡淡問。
照墨拿腳想都猜得出他什麽意思,伶俐道:“沈掌櫃那裏,果子應該是不少的。”
“畢竟也算是半個客人,陛下的意思,是好生招待着,太醫都派去幾回了,廚房不敢怠慢的。”
想了想,又小聲補充:“樓世子和太子殿下,也都送去不少呢。”
喬裴又瞥他。
“你想說什麽?”
他平時本就很少要人伺候,不是那等驕嬌二氣十足的性子。
照墨雖然說是個随侍,但做些趕車奉茶的活,也從未聽過幾句訓斥。
這裏頭自然也有他聰慧機靈的原因,但喬裴是個相當不錯的主子,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要說善良,那自然有些太過幽默,但比起京中大多富貴人家那樣生殺随意、打罵加身,相府的确是堪稱福窩窩的去處。
故而照墨膽子也不小,心裏來回順了幾遍邏輯,總是忍不住替自家大人操心。
以他看來,大人的做派是很顯眼的,抑制不住要關照、保護、支持那位沈掌櫃。
這,若說不是心儀人家,難道還有二話可講?
雖然一開始,他也和旁人一樣,多少誤以為大人是對沈記這座酒樓心有觊觎——畢竟淩雲閣有朱夫人、滿庭芳有皇後母族、奎香樓則更別說了,大名鼎鼎的奕親王出錢出力養着。
要虎口奪食,未免得不償失,故而忽然崛起的沈記,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只是看得越久,照墨越不明白,因為大人的言行與他所想,太不一致。
事必躬親、關懷備至,這些都不必談了,光是前些日子在江南,不過一場争執,就攪得的人茶飯不思,原本接手覓州府的大好時機,也不管不顧,全然放手給皇太子......
大人不能說是一個權欲很重的人,但也一向秉持‘在什麽位置做什麽事’的法則。
既然身為宰相,便應當伸手攫取權力。
手握大權,和濫用私權,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前者是能力,後者是品性。
若是個品行低劣而能力出衆的人物,皇帝恐怕還要猶豫斟酌一番,想一想該如何制約;
但若是一個能力平庸乃至無能的人,連品性如何都不必考慮,這樣的人是決不可為官的,更遑論身居宰相高位了。
如此倒推,能将大人的心思動搖到如此地步,再與平日的異常結合在一起來看......
照墨便想,恐怕是自家大人未嘗男女之情,對此太過生疏,故而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其實,大人一味自苦,也不是辦法。倒是和那二位相仿,恐怕是......”
他越俎代庖,聲音越發輕了:“恐怕是,心儀沈掌櫃呢。”
然出乎他意料,喬裴面上沒有半分怔忡,只是淡然點頭:“我知道。”
他怎麽會不知道呢?
只是......
只是不敢面對。
喬裴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日碾過的桂花粒,仿佛依然殘留在原處。
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