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公務
第81章 公務
奕親王一事解決, 皇帝便要啓程回去了。
他此次外出,始終未曾在人前露面,因此回去時也不好露了馬腳, 須得不緊不慢。
如此,光是收拾行李,就折騰了小半個月。
而這十來天裏,喬裴一次也沒在驿站遇上過沈荔。
這不罕見, 因為沈掌櫃素日就是個大忙人,除了驿站, 在江南還可外宿師傅池月家裏、又或朱家。
所以,并不能以此武斷猜測,是沈荔要避開他。
照墨看着自家大人端坐桌前,夾了半天,愣是沒把那塊滑溜的燒茄子夾起來,實在忍不住偷偷嘆氣。
就這, 還說自己‘一如往常、未曾受半分影響’呢。
他環顧一圈覓州府衙諸位大人, 雖然知道應該沒人敢擡頭看喬相吃飯, 卻也不由得燒紅臉頰。
臊的。
“大人, 不如我來服侍......”
他想說要不咱還是別倔了,就跟以前一樣,他來一個個給夾到盤子裏,大人只負責吃,不好嗎?
照墨都快記不起來, 這相府慣有的規矩是什麽時候變的了。不說相府, 大慶有頭有臉的人家, 只要着人伺候,無不是這樣的行事。
倒是沈掌櫃那等身家, 卻連個伺候的人都少見,才是怪異。
不過這樣的話,他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說。沒見喬大人都跟着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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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忠肝義膽地問完,卻只見喬裴搖頭:“無妨。”
又握起筷子,跟那盤燒茄子作鬥争。
他鬥得頭也不擡,仿佛其樂無窮。照墨卻看不下去,又上廚房端來一碗燒豌豆。
配上調羹一枚。
這下用不着筷子,就算大人再如何心不在焉,總算能把飯吃完。
按說,吃完飯,消完食,立刻就是下午的工作。主官被抓下獄,牽連無數,如今覓州府的事,那是堆積如山。
喬裴的人、太子的人、原本府衙裏的人,如此三方協力,才勉強帶動一二。
往日太子雖然也看喬相不順眼,但對他的工作能力多有賞識。但這些時日以來,卻被再三拖延,有的文書,明明已經處過,再問喬裴,卻是一問三不知。
他這判若兩人的表現,很難不引起李執的懷疑。
他倒還是君子風儀,走過兩步來:“喬相這幾日......可是沒有休息好?”
李執指了指自己眼下:“這裏,隐隐發青。”
說是隐隐發青,那簡直是太給喬裴留面子。
實際上在李執眼裏,幾乎要懷疑喬裴是不是和奕親王另有牽扯,才能在塵埃落定之後,還如此憂心難忍,以至于徹夜難寐。
說起來,他是這樣耐不住性子的人麽?
喬裴雅號之一,‘玉宰相’,不僅是說他相貌溫潤美極,如上好白玉,更是暗喻他為人處世,雖然內藏硬骨,面上卻仍是謹密穩健,心細如發。
素日無論多麽緊急的軍情,多麽繁雜的公務,都有條有、不緊不慢交付奏報的人,面對覓州府這一團亂麻,本也該輕松上手,如無上快刀三兩下斬開才對。
對這麽一個無父無母,再無牽挂的人,也想不到別處去。
李執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測,是不是身體有恙,才無法專心處公文。
喬裴懶得他,在皇帝面前也最多虛與委蛇一二,別說太子。
這時便站直身子起來,順着李執找的借口往下:“身體不适,裴今日先行告退。”
李執一愣:“若是不适,孤可叫太醫......”
“不必。”喬裴淡淡答,“太子殿下、諸位,辛苦。”
說完,擡腳就走,再一眨眼,人都走出府衙,只剩一片薄薄背影。
李執:?
李執心想,這喬裴喬相喬大人,怎麽看上去如此煩悶......之中又有些任性?
往日在父皇面前跟他争得寸步不讓,也未曾有過如此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候啊。
*
“大人,咱們不坐鎮府衙,真的好嗎......”
“無妨。”
照墨腹诽,就知道大人會說無妨!
但這能是無妨的事嗎!
“身體不适,大人自然要好生歇息。”他用詞小心,“但府衙的事也是大事,尤其眼下,這是關鍵時刻......”
這當然是關鍵時刻。奕親王伏誅,覓州府一切規則都有待重建,正是攫取權力的好時機。
這時候守在衙門,不僅給其他諸位大人以好印象,日後方便行事;
更能安插自己的眼睛,相當于将覓州這樣好的一方沃土,盡數收入囊中。
左看右看,這時候回家休養,都不是一個好選擇。
再者......
照墨偷偷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臉色。
這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喬裴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一點停頓都沒有。
他也不知怎的,這些日子坐在府衙裏看公文,明明是做慣了的事,幾乎不需要動腦子,就能做出恰到好處的決策。
但偏偏,越看越煩悶。
越看,越心不在焉。
......沈荔究竟是不是在避着他?
如果不是,那為什麽這麽幾天,連人都沒見過一次?
如果是......
如果是,他又當如何?
喬裴想不出來。
十幾天未見,他的腦海中,沈荔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
幾乎不用想,都能勾畫出她含笑的眼,微翹的唇,永遠生氣勃勃的神情。
“大人......大人?”
喬裴回神:“何事?”
“您這......是不是走錯了?”
照墨說:“這兒是南市場啊。”
南市場,正是此前沈荔擺攤的地方,被她叫夜市,實際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之前和樓滿鳳相約要逛的,也是這裏。
喬裴左右一看,确實是南市場。
這時天色還不算太晚,但已經有不少小販在擺攤賣貨。
他陪沈荔擺攤數日,自然是熟悉的,當下就繞開食鋪,去了對面的百貨街。
梳子、扇子、簪子,果然還是女子用的東西居多;不過再往前,也有些筆墨紙硯、帽子頭巾之類,喬裴不感興趣。
倒是這尊小屏風,只夠擺在榻上擋一擋,但面上繡樣靈動有趣,是一株桃樹。
旁的也就罷了,桃子能吃,沈掌櫃想來不會拒絕。
扇子,雖然已經入秋,不算炎熱,但女子持扇在腮邊輕搖慢晃,發絲微拂、眼睫微顫,無疑是嬌美動人的景象。
沈掌櫃的話......大約會拿去給烤爐扇火,也不算浪費。
梳子自然也是需要的。上面雕着彩鳳雙飛的樣式,雙宿雙飛,是吉祥美好的寓意。
看在寓意的份上,沈掌櫃應該也不會不收。
至于這枚簪子......
喬裴想起自己那枚還沒送出去的茉莉花簪。
先算了。
便沒有買,重新放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也已經太多。
他也不讓照墨拿,全都堆在自己懷裏,險些淹沒下巴。
照墨弱弱出聲:“大人,不覺得有些太多了嗎?”
乍一看,還以為自家大人要辭官不幹,開幾家小鋪子謀生,故而進貨來了。
要不是他一路跟着,都要以為大人被人奪舍了。
莫名其妙不早不晚,來南市場搜羅一堆用不上的玩意,抱在手裏。
這是誰幹得出來的事?
反正不是他家大人。
照墨眨了幾下眼,試圖辨別出眼前這人究竟是誰。
可惜喬裴沒讓他如願,依然捧了滿懷的小物件,慢吞吞往驿站走。
“照墨,去問問......沈掌櫃在不在院子裏。”
走至驿站門口,他說。
其實不必問,喬裴想,沈荔這時應該是在院子裏的。
從七日前開始,她就已經不再日日都去山腳報道,雖然仍舊常常出門,但更多是去江南淩雲閣坐鎮。
據說是與朱家有言在先,每日親手做五道菜。
為此,淩雲閣門庭若市,說是百年未有之光景。
因此每天一早起來,在驿站做完早飯,上午便去淩雲閣将每日的五道菜做完。
到了下午,便去朱家豪奢的園子裏賞景,直到太陽落山,行路不便,才堪堪回到驿站。
喬裴并非有意探聽,只是沈荔在驿站,大小算是個名人。
比起不可挂在嘴邊的皇家父子,比起并無什麽才幹的樓家世子,比起性情無趣、冷漠待人的他,沈荔總是人群裏最耀眼、吸引人的那一個。
這大約也是她的一種天賦,叫人面對着她,就不自覺地卸下心防。
大約因為她本身心無旁骛,除了做菜,并不關心——自然也不會對別人的選擇指手畫腳,更不會加以評判,故而是個很好的談心對象。
但身邊的人遇見困難,又毫不猶豫,出手相助,盡力維護對方的尊嚴。
這樣的人,當然不只是他......
照墨在驿站轉了一圈,得到消息回禀:“沈掌櫃已經回來了,不過......”
不過什麽?
喬裴瞥他一眼,腳下步子不停,從後門往沈荔的院子走去。
若是從正門進,恐怕要走半柱香,後門則更近些,不過片刻,喬裴已經能遠遠瞧見沈荔院前的小燈籠。
兩只橘子形狀的小燈,在晚風中一閃一爍,如今夜空中的月色,捉摸不定。
他在門口站定,呼吸随着燈火起伏。
照墨問:“是不是先叫人告知一聲......”
按着上門做客的禮節,其實喬裴已經十分失儀。
就像沈荔初次遞帖子時,照墨所想的那樣,正規的流程應當是先遞上帖子,确定上門時間,再說拜訪的事。
而不是走到門口了,才去裏面知會一聲。
喬裴卻沒會他,眉心微蹙,像是被什麽困擾着一樣,跨過兩道門,無聲無息進了後院。
沈荔的院子和他的院子一樣,伺候的人手少得可憐。
若是其他幾個院子,恐怕沒等喬裴到門口,就已經被連聲通禀;等他走到門口,已經有人等着引路了。
不過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不驚動任何人,慢慢走到後院院門前。
裏面隐隐有些說話聲,聽上去還算熱鬧。
沈荔大約是笑了,話音裏都笑盈盈的,聽上去竟然很......甜。
喬裴唇角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揚起些弧度。
他站在院門外,靜靜看着裏面那座青瓦廂房,便想起那天夏夜暴雨,他擔心池月那山腳的院子被淹,又或山洪夜間滾落,便過去守着。
即便是遠遠看着,但知道她在,就已經足夠。
喬裴垂眸一息,手腕一擡,将懷裏那堆東西抱好。
正要走,卻聽見另一個輕快的聲音,軟綿綿地叫:“沈姐姐的手藝是最好的——”
樓滿鳳?
他怎麽會在?
不請自來,還是,受邀而來?
“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和你說......”
沈荔也不知看見什麽,笑聲清脆:“好呀,你等等,我去熱一壺酒。”
喬裴手指一顫,仿佛痙攣似的,微微蜷縮起來。
他目光往下輕輕一落,便全是懷裏要送給沈荔、讨她歡欣、笑容、又或只是一星半點喜悅的零碎東西。
只是現在看上去,并無必要了。
他似乎總是,來得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