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出師
第80章 出師
桂花越落越多, 沈荔探探天氣,一日出門時,順手買了兩件外氅回來。
“眼看着是越來越冷了, 沈掌櫃還要每日出門嗎?”紅袖問。
沈荔套上外裳,又加一件銀灰鼠裘,這才覺得溫度适中:“要去呀,總不能讓師傅來找我吧?”
她依然忙得腳不沾地, 每日要按時去師傅池月那裏報道,回來以後, 還要抽空去朱家和朱夫人見面。
先前藩王造反一事牽連太多,兩人交流斷絕,堆積的事都攢到了現在。
不過她倒是從朱夫人那裏聽說一個奇妙的消息。
關于煙雨樓邱家。
這些時日,邱家的境況并不算好。
甚至于,因為将手裏可流動的金錢全部投入,釀了一大批新酒出窖, 卻因為沈荔橫插一腳而滞銷, 顯得不如往日遠矣。
“不過, 卻沒人見過邱啬。”朱曼婷給沈荔添了半杯茶, “他們家承諾的新酒遲遲不出,原先下了單子的酒樓都上門去,卻發現邱家已經人去樓空。”
“跑了?”沈荔挑眉。
“跑了。我原以為是在這周遭莊子裏藏着——就這一兩天的事,跑能跑到哪裏去?”
朱夫人撚起一塊點心,卻不吃, 只是在指尖看着, 仿佛邱家邱啬也只是她指尖的一塊點心:“但這兩日卻聽到風聲, 說是......他們也插了一手。”
話語之間的沉默,實在暗含了許多意思。
沈荔擡眸看向她, 便得到了朱夫人認同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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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插了一手,以邱家的體量和最後的結果,恐怕是一件大事。
但江南發生的大事,除了奕親王,難道還有第二樣?
也正因如此,沈荔很是不可置信:“他......怎麽敢......”
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麽可驚訝的。
邱啬為人狂妄,又對朱夫人事事壓他一頭極為不滿,頭腦發熱也不是沒有可能。
“難怪......”她想起那日驿站起火,試膳太監中毒身亡,“若是邱家好酒,被采買上貢也不是不可能。”
“這樣一來,事情便都清楚了。”朱曼婷道,“他被人找了去送死,恐怕還以為是什麽上好機遇——上達天聽,成為禦品貢酒,自然是一步登天。”
“只可惜......”沈荔用手背貼了貼茶盞,發現已經變涼,“反而成了死棋。”
朱夫人還在細細回想:“那時朱家尚且沒有開始大張旗鼓做酒行生意,江南釀酒,唯煙雨樓邱家為尊,一枝獨秀,因此被人挑中。”
卻沒想過,若是為了讨好,奕親王大可搶了他的方子,奪了他的酒行,将這頂頂好的生意變成自己的。
一個姓李的親王,在江南盤踞多年,何必退而求其次,讓邱家代為行事?
再者,皇帝既然是微服,又把太子頂在外頭,豈會讓奕親王輕易得知此事?
不過反過來想,明知試膳太監的存在,卻依然奉上明目張膽的毒酒;明知皇帝來意不善,卻依然大張旗鼓行事......
沈荔手中茶盞,泛起一圈微微漣漪。
恐怕奕親王,早也不打算活了。
“不過邱家人不見了,煙雨樓還在。”朱曼婷看她神思缥缈,輕描淡寫道,“也不知道那位是怎麽想,要留?還是要着人代管?”
“姓吳的畜生也來過幾次,玉兒雖念舊,但也心裏有數,未曾會。”
光聽稱呼,就能聽出朱夫人顯然更記恨自己二女婿些。又或者,該稱為前二女婿。
于她,商業競争百無禁忌,能人居之,手段下作——她又不是沒有不擇手段過。
卻容不下自己人的背叛。
畢竟據沈荔所知,朱玉已經準備和她的夫婿和離。而古時的和離又不像現代的離婚,要細細分割財産,一絲一毫都有法律規定。
這時候,不過是誰大誰有。
眼下,有的自然是朱家,因此朱玉的丈夫在和離中分不到一星半點的好處。
以朱夫人的脾氣,能讓他淨身出戶,都是心有大善。
不過聽畜生二字,就知道朱夫人大約是不準備手下留情了。
沈荔對朱家家事不感興趣,只說邱家:“他們家的酒賣得如何了?”
“訂單是一窩蜂地接,人不見了,東西卻交不出來。”朱曼婷輕笑,“再過些天,下了單子的恐怕都要上吊了。”
按她的想法,自然是往死裏拖,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且不提這群在邱家下單子的人,本來天生就已經是朱家的對立面,光說眼下,邱家眼見是産不出新酒,而知曉方子、能接盤的便只有朱曼婷。
拖得越久,開價越高,自然賺得越多。
只不過,跟沈荔交往日久,她也算看出來,這位朱家的大恩人雖然不說仁善慈心,至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要往死裏拖,底子厚些的好說,剩下的難免就要更窘迫許多。
畢竟要做到自己頗有盈利,又能得人人稱道,這般盡善盡美的程度,實在耗時耗力,還不一定能成。
故而她往日出手,也是不留情面,有時簡直殺機畢露。
朱曼婷張了張嘴,心道若是沈荔不支持,也就罷了。
畢竟是沈掌櫃,救朱家于水火,又跟她有親密無間的合作,長期來看,總是不虧。
便是讓幾分利,哄她一笑,又如何呢?
卻沒想到沈荔輕聲說:“為今之計,自然是拖字訣。先試探一番,能不能将邱家酒行、酒坊收攏,再說單子的事吧。”
她這話,也不過是把朱曼婷的想法包裝一番,用和緩的說法講出來而已。
“我還以為,沈掌櫃要勸我慈悲為懷。”朱夫人含笑道。
“原本是這樣想......但是,又覺得徒增煩惱。”沈荔說,“當初邱家設下圈套,人人皆知他偷竊朱家酒方,卻還是願意去邱家下訂單。”
“雖然商人逐利,但今日占了上風的是朱夫人,要回頭懲治這份不義,也無可指摘。”
她說到最後,聲音漸弱,手貼着杯壁,卻遲遲未有動作。
兩人見面,照例是坐在淩雲閣裏。
因都不嗜酒,桌上不過幾碟精細點心、小菜,配朱夫人自己存下來的好茶葉。
朱夫人夾了幾塊小菜放進碗裏,頓了頓,将筷子端正放好,擡頭端詳沈荔的神情。
......按說這位沈掌櫃神思敏銳,往日被這樣細細端看,恐怕是立刻要笑盈盈反問她‘朱夫人有話要說?’的。
今日卻,似乎不大對。
果然,朱夫人想,她有些走神。
其實人之心神起起伏伏,是尋常事,即便朱曼婷自己,也不敢說時時精神抖擻、謹慎戒備。
但沈荔——自從與她認識,便從未見她低落消沉過。
她總是精力十足,連懶洋洋的模樣都少見,仿佛不會累一般。
從到江南至今,怎麽也算不上一帆風順,朱曼婷卻很少見她抱怨、不滿、憤懑。
就算是現在,朱曼婷看她神情,也并不覺得有太多變化。
只是她善度人心,觀察細致,又和沈荔交往許久,總歸體味出一些不同。
朱曼婷自覺兩人也算有些交情,于是直接問:“沈掌櫃是否有煩惱?”
沈荔回神,自然地又端起笑容:“朱夫人何出此言呢?”
“我觀你神情,仿佛在想一個難題。”
沈荔默然。
她學着朱夫人的樣子,夾了幾塊小菜進碗裏,卻提不起什麽胃口。
這可是天大的事,畢竟沈荔無論在哪裏,對吃是從不怠慢的。
如此,她自己也意識到朱夫人所說。
自己好像是有些煩惱。
“......我被人騙了。”她攤手,“盡管一開始我就有所察覺,一直清楚他在騙我,但當一切都攤開、說透......”
“依然,有些不愉。”她說。
......甚至難受。
原本沈荔并沒有把喬裴的事放在心上——并非嘴硬,而是的确如此。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想到食肆酒行銀錢,想到京城沈記,想到回家,便想不起喬裴來了。
可是她也并非時時都那樣忙。
等略微閑下來些,有了空餘,坐在桌邊品着茶,忍不住要想——
江南淩雲閣的點心,比起京城,到底欠缺兩分。
這樣的茶點,喬裴吃慣了她的手藝,又怎麽嘗得慣?
如此,便不免又要想到他低垂的長睫、柔白的側臉。
想到他平和端方的神情,被她打趣‘喬大小姐’時候,紅玉一樣的耳尖。
想到他居然騙了自己那麽久,從未想過要坦白。
若不是被她拆穿,還不知道要瞞到什麽時候。
就算再次想起,沈荔也并不生氣。
可能因為她早就知曉,可能因為喬裴并未因此傷她分毫。
但不生氣,卻耐不住心中酸澀。
對面朱夫人忽然拊掌而笑:“沈掌櫃,如此才是成大事者。”
“......哦?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沈掌櫃不嫌我多話,我便直說了。”朱曼婷咽下一口茶,清清喉嚨,“依我看來,沈掌櫃經營沈記,一路應當也有不少磨難,但總歸還算順當,全憑自己能力,也一路扶搖直上,到了今日。”
沈荔聽她說沈記,心裏卻想的是在現代的事。
似乎也......大差不差?
盡管有些波折,但無論如何跌入谷底,憑她的手藝,也能從路邊攤做回米其林榜單裏去。
“若沈掌櫃是個詩人,又或畫家,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說的。”朱夫人思索片刻,斟酌着說,“但咱們這一行,總是要和人打交道。”
“若是菜色不如別家好吃、東西不如別家罕見,這些,咬咬牙,總能硬扛過去。”
“只是有些時候,心裏這道坎要邁過去,卻不容易。”
朱曼婷也不知想起什麽,面容裏堅毅的神色軟化幾分:“世人往往說,和解。像你我這樣的人,總覺得這詞有些退讓的意思,似乎不大好聽。”
“但無論你對那人是什麽樣的看法,真正要和解的,都是和你自己。”
她隔空指了指沈荔,笑容裏幾乎有了些長輩的寵愛意味:“沈掌櫃,是原諒那人,再給出一次機會更讓你舒心,還是與那人一刀兩斷,一了百了更讓你暢快......”
“無須多想,也無須為自己的決定,承擔過多的壓力。”
朱曼婷垂下眼簾,眼中恍然。
“唯獨記住,無論選擇什麽,不要為了一時義憤,傷害自己的心。”
*
“——朱夫人是這樣說的。”
池月的小院裏,沈荔趴在石桌上,相當沒形象地向師傅轉達。
說來,沈荔其實從未和池月約定過每天一面,卻保持着差不多的頻率。
她那總說想一個人待着的師傅,也沒提出什麽異議,反而每日都給她留着門。
池月不置可否:“也挺有道。”
她倒不覺得沈荔會拗着一股勁,最後傷人傷己。
畢竟她這個徒弟雖說臉皮厚、韌勁足,但最最叫人看中的一點,還是她心性疏朗。
這樣的人,無論最終選擇什麽、走上什麽樣的道路,總不會滿心焦躁埋怨的。
池月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讓沈荔把酒窖裏時間正好的一批酒搬出來。
忙到天黑,沈荔又重新趴回石桌,等着池月親手下廚的晚飯。
吹着夜風,她順口提起:“說來,驿站衆人最近忙忙碌碌,像是要回京了。”
“既然如此,你也該随他們一道回去才是。”池月将最後一道菜擺上桌,淡淡道,“親衛衆多,方能在路上護你周全。江南一帶洛水河上,水匪可不少。”
沈荔睜大眼,扭頭看向池月:“但我不是還要向師傅你學......”
“你出師了。”
池月說。
手中一杯酒,遞到沈荔眼前。
她很少笑,這時眼角眉梢,卻挂着淺淺笑意。
“釀酒一道,于我而言也十分深奧。我會的,已經全部教給你了,我不會的......”
她微微低頭,展顏片刻。
“我沒有什麽可以再教給你。”池月猶豫一瞬,将手擱在沈荔頭頂,“剩下的東西,都要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