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謀逆
第78章 謀逆
從那日與喬裴偶遇後, 江南似乎一下緊張了起來。
不說旁的,光是原先銷量無甚波動的新造酒,一時都有些賣不出去了。
她雖然不能算是什麽洞察人心的政治謀略家, 但只消看看每日采購米糧的用價,便知道這裏不大太平。
朱夫人更不用說,連連來信,卻不敢上門。驿站裏畢竟有皇帝坐鎮, 就算她一開始不知,但看太子在覓州府上下忙活, 也能猜出一二。
太子這樣的身份,竟也露在外面,想來江南還有更大
如此,連叫沈荔出來一敘都不大可能。
這日,沈荔晨起洗漱,紅袖在一旁陪着。
原先她是奉了主家的命, 來伺候這位沈掌櫃的, 卻不料人家壓根用不上自己。
雖說是京城來的富商, 但平素鋪床箱、收拾衣物、漱口潔面, 都親身上陣。
這在紅袖看來,是很奇怪的。
要知道,即便是朱夫人,身邊也是八個丫鬟随身伺候,不貼身的更不知凡幾。如非必要, 恐怕連腳都不會沾地。
這位沈掌櫃——正如大小姐朱鹮所說——确實不一般。
不一般的沈荔洗完臉, 托着腮看了片刻晨光, 忽然道:“紅袖,叫周雨他們過來, 就守在院前吧。”
紅袖一愣,随即應了:“是。”
心裏卻很疑惑,這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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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幾個自從來了江南,便沒有什麽差事在身上。
平時總是分出三人随沈荔活動,另兩人便在外頭探聽各種消息,偶爾也出借給太子、樓世子用一用。
但無論如何,沈掌櫃從未管束過他們什麽。
因此幾人領命過來時,也有些困惑。
“就在院前守着,要吃喝的,我這院子裏有間廚房。”沈荔說,“這幾日,都不要往外走動了。”
“究竟是為何......”
也有人想追問,但很快被周雨壓了下去。
這位軍銜最高的副統領面色嚴肅,不複平日說笑之态:“我等明白,必不為沈掌櫃添煩。”
沈荔點頭,也懶得解釋。
她沒有證據,全憑猜測,最多加一點劇情預知的金手指。
《雲水錄》的劇情結構,大致就是總——分——總——分的模式。
先是在京城地圖将衆人認個臉熟,接着立刻就進入分岔路。
江南地圖的最核心內容就是謀逆,具體是誰沈荔忘了,只記得肯定是個姓李的。
窩裏鬥嘛,不是異姓上位,那就談不上戰争,只是權謀鬥争了。
她倒不算十分緊張,一則這只是個豐富太子人設的劇情橋段,二則她和皇室的聯系,要比劇情裏更弱許多,總不至于牽扯進去。
不過明明知道有謀逆,還是要不小心提防。
別的也就算了,要是被随機砍了一刀送上西天,那豈不是太冤?
再則,被誤認為是謀逆造反中人,也沒什麽好果子吃。
這幾個兵士都是周钊派來的,牽扯其中,首先就要害了自己統領的命。
領兵在外的駐邊大将,最不能失了聖心。
因此周雨幾個很是聽話,這幾日連她的院子都沒出過,平素吃睡就在耳房。
驿站裏的氣氛也正如沈荔所言,愈發緊繃。原本四處走動的侍從婢女不見蹤影,即使偶爾見着幾個人,也都是緊繃着臉。
要想內外進出,更是管控嚴格如鐵桶般,就連周雨這樣的熟面孔,也要再三盤查才肯放行。
紅袖不由說:“虧得沈掌櫃料在前頭,否則我們要是從外頭回來,還不一定能不能進這驿站的門呢。”
周雨點頭:“在驿站裏被拘着,雖然行動受限,好歹能洗清一半嫌疑。”
被人盯着,雖說有些惡心,但至少事事留了痕跡。
再有秋後算賬,當也算不到他們這些人頭上來。
他看了看天色,估摸要下雨:“叫人把沈掌櫃曬的那些東西收起來吧。......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了。”
紅袖點頭:“我去收。”
沈荔在院子裏曬了些果幹,因為用糖不少,耗費不菲,故而他們幾人都幫忙盯着。
等紅袖幾人收完,分門別類擺好,已是傍晚。
日頭一落,偌大的驿站院子裏悄無聲息。
小厮丫鬟們走過,也只能聽見衣擺靜悄悄的聲音。
幾人都有些松懈,以為不會再有大事發生。加之天色确實已晚,衆人便四散回屋,正要歇下。
但躺了一炷香,半夢半醒之間,卻忽然聽見吵嚷的聲音。
依稀能辨別幾句,仿佛在說什麽“中毒......吐血......”的話。
轉眼,火光大亮,竟是被人一不做二不休,放了一把大火!
小院立刻被驚醒,沈荔起身時,周雨幾人已經穿戴整齊,将院子團團圍住,确保沒有陌生面孔混入其中。
紅袖則守在她屋內,見她醒來,快而小聲地說:“後面院子裏,有個試膳太監吐血,說是喝了毒酒,已經不行了。”
那難怪了,試膳太監吃的是皇帝前頭一口,他中毒身亡,說明有人要害的是皇帝。
不過話又說回來,明知有試膳太監,還會直接在飯菜裏下毒嗎?
她坐在正廳裏,遠遠都能聽見驿站亂成一鍋粥。
天邊火光浮現,又是喊打喊殺的聲音,好在一個時辰不到就消了下去,火光也隐匿起來,不見蹤影。
“結、結束了?”紅袖喃喃問。
沈荔正要開口,又是一陣兵甲碰撞聲,間或有破開血肉,那種叫人聽了便骨髓發冷的聲音。
她閉口不言,只攥緊了紅袖的手。
紅袖的手好冷。沈荔想。
又或者,是她自己的手太冷。
又鬧了半個時辰,外面安靜下來。
沈荔帶上蠢蠢欲動的周雨,又留紅袖幾個人看住後門,便往前院走去。
剛到門口,從東面沖來兩三個丢兵棄甲的人,披頭散發,面目模糊,不知是汗還是血,将發絲蒙在面上,竟像是已死之人複生過來一般。
沈荔一時僵站,不敢動作,周雨将她拽回來,與此同時,那幾人身後又蹿出一列親衛,無一不是面目猙獰,劈刀砍下。
斬首的斬首,穿心的穿心,有一個被捅破了肚子,白花花腸子混着脂肪湧出來,一路淅淅瀝瀝,熱氣騰騰,淌到沈荔面前。
這人倒下去時,面容從發絲裏露出來。
眼睛瞪圓,身量也不高,看上去年齡不大,不過十來歲。
大學都沒畢業的年紀。
周雨半擋在她身前:“沈掌櫃,不如我們還是回去坐下,吃些東西,休息片刻。”
他語氣竟有些輕松,不知是不是看見謀逆之徒毫無反抗之力的緣故:“看上去一時半會兒沒完呢。”
沈荔沉默着回去,動了動嘴,想說些什麽,卻覺得口舌黏連,說不出話來。
很快,驿站裏的動靜便徹底沉寂下去。
她站在院中,聽着侍衛前來傳話,說是奕親王下毒謀害皇帝不成,便起兵謀逆,意圖火燒驿站,篡位登基。
好在有親衛左右堅守,太子、喬相與諸位将士裏應外合,保得陛下平安無虞。
一副藩王謀逆被捉的圖景,栩栩如生在她眼前展開。
“只是近幾日,還是不要過多外出的好。”親衛知曉這位沈掌櫃常常外出釀酒,好意提醒,“外頭也不太平。”
沈荔答:“......知道了。多謝。”
她閉目片刻:“周雨,關門吧,今天應該也不會有客人來了。”
......方才的血,還在院前空地上。
熱意仿佛未消。
什麽權謀奪嫡、決勝千裏之外......一家子窩裏反,跟旁人又有什麽幹系?哪裏就配得上那麽多活生生人命......
算了。這畢竟不是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不會這樣......
毫無人性的殘酷。
*
藩王之事塵埃落定,太子和喬裴兩個人忙得要命。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有人搞了破壞,就有人要善後。
偏偏覓州府跟他二人打交道最久,不得不一力頂上。
樓滿鳳也很忙,原本走上正軌的綢緞生意因為這樁事,忽然又起了波折。
原本兩人商量着,要去南市場的夜市逛一逛,此前沈荔忙着釀酒,好不容易最近有空,反而是樓滿鳳不見人影。
不過有魏家兜底,無論如何,不會出什麽大問題,沈荔并不那麽擔心。
池月倒是置身事外,還有閑心招沈荔去喝酒,見她神色有些難得郁郁,還出言安慰:“這事,你見得多便不奇怪了。”
說着,便聊起前朝末年的事情來。
俗話說,荒年餓不死廚子,池家既然有廚道傳承,便也僥幸從前朝末年的混亂中存活下來。
她道:“這都算好的了,你瞧不起窩裏鬥,但人家窩裏鬥至少殺的也是自己人。”
據她說,池家原也不是江南人士,祖籍在更西面的地方,只是前朝末年各方厮殺,百姓流離失所。
更別提丢在其中的無辜性命,可能一夜起來,便見爹娘親朋為了一口吃的,被兵丁誤殺,全家就孤零零只剩一個。
只剩一個,還不如死了算了。
“就算是手裏有兵有糧,難道就會有好結果?”池月将酒杯往她跟前一推,“豈不知成王敗寇,勝者手裏的命,又哪裏會少?”
“總之,你我過自己的日子,少管別的煩心事,這也就是了。”
她動動手指,最終還是摸上沈荔的頭發:“真要管,哪裏管得過來?”
她們這頭喝着酒,覓州府衙,太子幾人也正在用飯。
只是衙門裏坐着,總不像個樣子。
他身份畢竟不同,只能跟喬裴對坐,兩人只是幹巴巴吃着,似乎連味道都品不出來。
“許是忙了太久公務。”李執沉吟片刻,道,“不若我們回驿站去,和樓世子一起用?”
樓滿鳳今日也是難得在驿站裏,李執想,也許他那頭的事已經忙完,想必有樓滿鳳在,桌上氣氛也能輕快一些。
喬裴無可無不可,點頭答允,兩人便又回了驿站。到了樓滿鳳院門口,一問,卻聽說他人在沈荔處。
喬裴脊背一繃,人不自覺更挺拔了些。
李執雖沒有他那樣過激的反應,卻也想起前幾日他和沈荔的暗語,希望她能少和喬裴接觸。
正是進退兩難,沈荔身邊的周雨從裏頭出來,說是門口小厮回禀後,沈掌櫃請兩位一道進去。
“......他這是怎麽了?”
李執一進門,便挑起眉來:“吃多了酒,醉了?”
樓滿鳳趴在桌上,臉頰從胳膊間圓鼓鼓露出一小團,紅潤滿面。
要不是眼睛半睜着,李執還以為他已經醉暈過去。
他心念一動:“怪不得沈掌櫃請孤來用飯,原來是打着這樣的注意。”
沈荔假裝惶恐:“民女豈敢?只是打量着殿下心軟,好說話而已。”
語罷,兩人都笑起來。
喬裴落在太子身後半步,耳邊聽着笑聲,唇角卻凍住一般僵硬。
李執心軟,好說話......
那他呢?
殘忍,無情?
樓滿鳳雖然醉酒,但沒過多久,似乎又清醒了過來。
他聽着幾人談論覓州府衙的公事,沈荔偶爾說些話,仿佛很得了李執和喬裴認同。
她就是這樣的人。無論什麽,都做得很好。
所以要配得上她......至少,也該有一技之長,才能勉強擠入行列之中。
他剛一走神,便被李執趁機拖起,甩給侍衛,起身離座。
李執本也不餓,只是在府衙裏用飯,心境始終不渝。只是在沈荔這兒坐一坐,就好了許多,便替她順手解決樓滿鳳,還小院一個清淨。
眼看要走了,樓滿鳳又耍起賴來。
他神思不屬,仿佛糾結着什麽一般,沖沈荔伸了伸手。可惜被侍衛箍着,掙脫不開,神情也沮喪下去。
再抿抿唇,言語間,依然勉強保留着同她的親昵:“沈姐姐,我先走啦。等那頭事情辦完......”
他目光垂下來,見沈荔的笑容一如平常。
樓滿鳳看着看着,驟然有些鼻酸:“......那時,再來見你。”
這兩人都走了,其餘人自不會來打擾,這院子裏眨眼便只剩沈荔和喬裴兩人。
月色正好,滿院桂花樹也落了碎金,香氣浮動間,仿佛能見金色香風,輕描淡寫在半空舞動。
但氣氛凝滞。
這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喬裴暗自回思。
似乎,從這之前,就已經有些端倪了。
沈掌櫃不喜他。
喬裴想。
今日也沒有同他說笑,沒有朝他這裏多看一眼。
也許是那日太子的話起了效果,也許是更早,她就已經察覺自己人品不堪。
總之,她不喜他。
這種時候,他當然是不願引人注目,尤其沈荔注目。
但事與願違。
手指驀地一緊。
喬裴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腕間玉珠磕碰,發出當啷一聲輕響。
糟糕......
沈荔聽見那聲響,果然扭臉看過來。
目光定定,仿佛素日在沈記,忙得累了,便看上一會兒喬裴。
那樣漂亮動人的一張臉,光是看看,都能消疲解乏似的。
他倒是沒什麽波瀾,一如既往,平和安定,像一枚上好的玉石,溫溫潤潤,伫立天地之間。
即便謀算着什麽,也總叫人覺得光明正大,被算計許多,也不該怪他。
喬裴被她看得久了,似有不解,偏頭過來:“沈掌櫃有話要說?”
沈荔嘴角一提,微笑起來。
有的東西,不是死死握在手裏,就一定能完好無損的。
她很清楚這個道。
所以,不如講話說盡、說明。
因此她問:“你早知道我不是她,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