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好夢一場
第77章 好夢一場
近日, 覓州府衙上下皆是一片寧靜下的躁動。
在其中做事的多少都算是人精,也能看出雖然坐首位的是太子,真正做主的卻是玉宰相喬大人。
雖然不知這兩尊大佛為何突然駕臨覓州, 但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像他們這樣的小吏,只求安分度日,不求榮華富貴,自然不會多嘴。
只是......
“照墨大人, 咱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啊!”一文書小官将照墨堵在門口,倒起苦水來, “這兩位尊者氣勢逼人,往那一坐,咱們都不敢多言了!”
“長久下來,看一本折子的時間,卻只夠看半本,怎麽得了呢?”
他不敢直呼太子、宰相, 只敢口稱尊者, 但話語裏的意思已經明了。
這二位在上頭鬥法, 底下的小官就算問心無愧, 又怎能安心?
照墨一時無言。
要說自己大人為何跟太子殿下不和,他心裏也多少有數。
裏頭兩成是政見的确不合,三成是陛下龍心所願,剩下五成......
他想到這兒,不免縮了縮脖子。
那些事, 可不是他能腹诽的。
“這些日子府衙人手缺失, 的确辛苦。但百姓生計的事, 總還要諸位大人操心。”照墨熟門熟路地安撫着,“再等些日子, 今年的年禮就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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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慶的年禮從秋天開始派發,否則大大小小這麽多官員,真從年節時分開始發,恐怕要發到第二年夏天去了。
年禮是薪水俸祿的一部分,幾乎占了底層官員收入的一半。
故而一提及此事,衆人喜笑顏開,也忘了剛才的争執。
照墨這才松了口氣。
按大人的吩咐,眼下是關鍵時刻,覓州府衙受萬衆矚目,萬萬不能有松動。
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麽關鍵時刻,但大人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也必須完成。
如此這般想着,照墨不錯眼地守在府衙裏,倒也一時相安無事。
與此同時,喬裴也沒有閑着。
他這些時日的懶怠表現外露,連最不擅長察言觀色的皇帝也從中汲出一兩分滋味來。不過喬裴實在好用,年歲正好,留給太子也算合宜,便多有賞賜安撫。
順便,把該他的公務,又扔了回去。
這回喬裴沒再推脫,如往常一樣接了下來。
他手指拂過短短一截字,只是掃一眼,便霎時記憶下來。
紙條在燭火上一燎,化為灰燼。
皇帝南下原本就自有打算,太子是外頭一道引人注意的幌子,他又何嘗不是?
先皇共有八子,到了晚年,奪嫡風雲晦暗,只剩兩子。一位是當今陛下,另一位封在南邊,是為奕親王。
兩人同父異母,非同胞所出,彼此關系不鹹不淡,原也不算什麽。
但有土有人,還是富庶之地,長年累月經營,如此的親王......
皇帝怎麽能睡得安穩呢?
早年沒有太子時,幾乎是夜夜不成眠,唯恐哪日便有臣子為國體議,要求他封個皇太弟。
這些,李執不知,喬裴卻很清楚。
——因這奕親王逐年累計的野心,幾乎是他一手推動,盤根錯節拉拔起來的。
想到這裏,喬裴思緒不由得一頓。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陰晦暗斷,這些東西是他做慣了的。
往日也......并不覺得有什麽。
覓州府乃奕親王治下最繁華之地,按本朝慣例,稅賦先讓奕親王刮個五成,才能往京城送。
這樣下金蛋的母雞落在奕親王手裏,即便他沒有死罪,也該有死罪了。
可惜帝王做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凡事講究師出有名。喬裴揣度他心思,幾乎不用多想,便知道若是能坐實奕親王的罪名,才叫能臣。
這便是他的辦法。
本也沒什麽。
只是心中煩悶,就連回了驿館也沒能消解半分。
他面上神情倒是維持得好,八風不動走進去,便被皇帝身邊太監叫住,說是聖上有請。
“喬愛卿,坐吧。”
皇帝似乎有些興致,竟跟他問了兩句吃穿用度,這才道:“覓州的事,你做得不錯。”
喬裴坦然受了:“陛下過譽。”
“然行百裏者半九十,最後一步之前,都不叫完。”
皇帝半閉着眼,微微仰靠在特制的龍椅上,慢慢道:“喬愛卿,你一向懂得這個道。”
喬裴心裏一緊。
皇帝信他,卻也知他了解太多私密,因此在他面前從來寬和厚愛居多,從未有過這樣敲打的語氣。
是前些日子的怠惰?還是他一舉一動中似有若無的去意......
他眉一斂:“臣,謹遵上命。”
無非是做得更絕些,于他,再簡單不過。
再,輕松不過。
*
月色皎白,盈盈如水。
喬裴行在其中,一襲衣袍賽雪的白,邊角用銀線繡了暗紋,走動起來,更是波光粼粼。
只可惜袍角零星幾點血跡,因為時間長了,不像紅梅,倒像幾團污漬落在上頭。
監斬這樣的事,要想自己一星半點不髒手,是絕無可能的。
喬裴輕輕吸氣,一旁照墨就極有眼色地開口:“大人,就快到了,這身衣裳立刻就能換下。”
他擺擺手:“......走吧。”
這會兒倒也不說無妨了。
沿着月色行車,并不算太難為,但怎麽也比不上白日。
照墨駕車駕得很慢,也很穩,喬裴卻不知為何,修身養性的功夫比平日差了不少,總是起起伏伏。
再走兩步,就是驿站的後院。按要去喬裴的住所,從前面直進是最快最便利的。只是現在夜深,從前院進難免一路戒嚴,擾了皇帝父子歇息,喬裴做不出這等蠢事。
照墨便繞道從左側花園小門進。
驿站是四方的格局。皇帝帶着太子住在最靠裏的內院,外頭侍衛層層疊疊。
從正門向裏看,左後是花園,因此左側的廂房比右側小些,撥給沈荔這沒什麽随從的人住,綽綽有餘。
這也意味着......
“喬大人?”
喬裴擡眉,心道天意如此。
大半夜沒睡覺的沈荔,乍然出現在他面前。
沈荔做了一輩子夜貓子,來大慶适應了很久,才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但到江南認了師傅,被帶壞卻很容易。
池月獨身居住,又随性慣了,日夜颠倒是常有的事。沈荔跟她幾乎一拍即合,很快混到一起去,不到日曬三竿絕不起床的。
今晚也是同樣,因為試菜太晚,怕就那麽睡了不消化,兩人先是假模假式地比武,又鬥棋,最後沈荔給她唱了幾首流行曲,調子把池月吓得不輕,這才被趕了回來。
不巧,正撞上喬裴。
她鼻尖一動:“喬大人受傷了?”
似乎聞到些血腥氣......
喬裴微微後退一步,眉目順和地垂下:“小傷,沈掌櫃不必挂懷。”
照墨就站在旁邊聽他胡扯。
那是小傷?壓根就沒傷吧!
分明是為了讓奕親王慌不擇路,自家大人草蛇灰線,從親王長随一外室之子着手,意欲以小動大。
這種人家的少年,稍有差池,便是個張狂惡少,只要有心,什麽樣的罪名找不出來?
且是外室子,而非正室,平日消息往來本也不多。那長随得知消息再趕來,已是人頭落地,再沒有可糾纏的,只能回去哭喪一般,報給奕親王聽了。
若不是自家大人監斬時站得太近,恐怕一絲血跡都不會有。
沈荔點點頭,喬裴以為已經蒙混過去,卻又聽見她問:“喬大人緣何受傷?”
“......一些無謂匪徒,偶然碰上。”
“尋常匪徒也能叫喬大人受傷?”沈荔挑眉,“畢竟,你身手那般好。”
她忽然稱‘你’,語氣間親密盡顯,喬裴目光驟亂,幾乎語無倫次:“只是小賊......事出突然,我與照墨并未防備,總之......”
照墨:?
照墨安然站在一邊,甚至更往後退了半步。
蒼天有眼,可別讓這兩位想起他來。
沈荔微蹙着眉,她不大知道喬裴一向在忙什麽——政務這些,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文言文,即便給她看了,她也不一定會懂。
但受傷,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喬裴還在那兒編呢:“......實則我也不常見血,偶然一次,心緒不寧.....”
他小心翼翼擡眼去看沈荔表情:“也許,夜不能寐,并非不可能。”
......還‘夜不能寐’呢!
沈荔自己都沒察覺,她輕輕剜了喬裴一眼,這才回身到自己房裏,須臾便拎了一只酒壇子出來。
喬裴信口開河,她實在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一則他自己身手不俗,沈荔見識過;二則江南篇章裏,自是他運籌帷幄的高光時刻。
若是周钊、樓滿鳳這樣的人物受了傷,似乎也能算其勇氣的勳章;但李執、喬裴這樣的角色,既然是智鬥,自然不會安排他們随便受傷的。
喬裴餘光注意着她手中那壇酒,心思百轉。
這酒......不知是工坊所出,還是她親手釀制?
若是親手釀制,專程拿出來,又是什麽意思?是禮物?要贈予他?
又或者,只是拿出來,要送到別的地方去?
說起禮物,那只簪子還在他那裏存着,似乎也不是個辦法,該重新找個機會送出......
不過,方才她細細問我受傷的事,莫非是覺得不體面,又或看出我的謊言,要與我割袍斷義......送酒斷義麽......
胡思亂想,其實也只是一瞬間。
再一錯眼,沈荔已經走上前來,将酒壇塞進他手裏。
“既然睡不好,就喝些酒吧。”她話音裏有些微妙,仿佛的确不太信任他剛才‘夜不能寐’的話,“熏走血腥氣,總能送你一場好夢。”
送他一場好夢......
喬裴接過,低聲應了:“好。”
若不是夢,豈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