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白茉莉
第76章 白茉莉
這頭事情談完, 沈荔随着喬裴一起去了府衙。
也難怪喬裴不緊不慢,太子那頭的事耽擱片刻也無大礙,衙門裏頭沒人做事, 便是鬧不起來的。
但等他坐鎮,幾個命令下去,裁處了在其中煽風點火唯恐不亂的人,又明賞罰, 确定暫行制度,整個府衙居然重新運作起來了。
李執了然:“喬相在這之前, 已經摸透是何人在其中攪混水......”
他就說,即便真的要鬧,一群人裏,難道只有一個想法?難道在這覓州府衙門裏,當真就做到了人人一心,別無二志?
不過他在其中數月, 卻比不得喬裴遠遠作壁上觀看得清楚。
雖說破局手法粗暴, 但幹淨利落, 又勝在剛柔并濟, 并不将所有老班底棄之不用,而是擇優留用,甚至加以褒獎。
也難怪他作風狠厲,父皇卻依然肯用......
李執正想着,手邊落下一杯酒。
“這一批新出的酒, 剛才喬大人嘗過了, 你們也試試?”
擡頭, 沈荔正沖他眨眼。
李執失笑,心中平複許多:“孤嘗一嘗。”
他身邊還坐了個神情不自然的樓滿鳳。這時也給自己倒了半杯, 全然沒有之前滴酒不沾的模樣了。
沈荔度他面容,便沒有追問之前那批緞子的事。
恐怕已經接受了魏槐建議,以魏家威勢先得一段緩沖時間,再從其他地方搜羅貨品補上。不過以他好面子的程度,也很難承認自己的失敗,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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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各有各的愁緒,坐在府衙後院,一時竟無聲無息。
實際上,無論是何地的府衙,後院都會留幾間空房,以備不時之需。
萬一官員加班太晚,或天氣糟糕,便可以直接在府中住下。
覓州府慣來富庶,府衙修得也算精細,院落寬敞不失雅致,倒也夠他們四個人坐。
“......但孤也沒料到,沈掌櫃會同行商們合作。”
李執說:“江南好酒之風盛行,就算只在本地賣,想來也是供不應求。”
“當然,若是和朱夫人合作,我們兩家單獨吃下來,也不是不可以,甚至綽綽有餘。”
沈荔低低同李執說着:“只是這些新酒交給行商,便能蔓延到大慶四方去,帶動商道是其一。”
“二來,行商們有自己的路子,如邊境這樣的地方,即便是朱夫人也不能輕易觸及,但行商們卻可以。”
她慢慢說着,像是在想着什麽:“這樣,倒也方便我們做生意了。”
樓滿鳳一聽,當即笑了,也沒了方才那點別扭:“雖然是這樣說,但上好的美酒送去邊關,那樣苦寒的地方,哪怕只是讓将士們暖暖身子,多一個人在寒冬臘月裏活下來,也算行善積德了!”
太子同樣贊賞:“若天下商人皆能如沈掌櫃一般,孤與父皇也少許多煩惱了。沈掌櫃,堪為天下表率啊!”
大慶商業發達,但管控起來,不免多了許多難度。商人逐利是天然的,若是其他酒商能有這樣的機遇,恐怕巴不得将所有渠道攥在自己手裏,肆意擡價。
至于買得起的只有豪富權貴,那又如何呢?
沈荔的做法雖然談不上有多慈善,卻也客觀上開拓了多方商路。
行商們來自天南海北,若是有利可圖,自然會鞏固商道,其中好處不必多言;沈記的好酒能送往北疆駐守的将士們手裏,這又是一大利處。
若是只讓朱家掌控銷路,恐怕除了江南、京城這樣高官富商雲集之處,再難去往其他地方。
李執做事手段也許溫和,但眼光是敏銳确切的:“敬,沈掌櫃高義!”
兩人一時間将沈荔吹得天上有地上無,沈荔也不害臊——她的臉皮嘛,讓系統來說,那就是厚比城牆,半點不怵。
唯獨喬裴手邊的酒杯,一口都沒有少。
他不勝酒力,這話不是說說而已。即便只是拇指大小的酒杯,一杯也夠他喝的。
剛才在酒坊品過,這時若要再喝,便很難維持頭腦清醒。
這在喬裴看來,是萬萬不可的。
他的目光從酒杯上挪開,掃過面頰微紅的樓滿鳳與李執,又不自覺落在沈荔臉上。
她看上去,倒是分毫未醉。
酒量......似乎很好?
又不免想到她的酒,為了銷往北疆,竟願意讓渡許多利益。
喬裴深知沈荔愛財,并不以為忤,反而覺得應該。
人活一世,總該追求些什麽,況且是沈荔,愛什麽都是應當的。
但那樣愛財的人,卻肯退讓至此......
為什麽?
她的酒量,又是跟誰一起練出來的?
那樣多他不曾知曉的歲月裏,沈荔身邊坐着的,又是誰?
喬裴微微眯眼。
周钊......
他記得,蕲州密司來報,周钊在北境違背聖令,未曾放開手腳練兵,而是一味屯田?
若做個權臣佞臣,坐實了太子對他的期望,就能更放肆些......
更近些......
手指在石桌上一碰,冰冷的涼意令喬裴眉心一皺。
他似乎,有些醉了。
*
又過幾日,覓州府上下整頓完畢,風氣一清。
驿館內,皇帝照樣坐在上首,左太子右宰相。
“......這麽說,看來公主及笄,确實沒有辦錯。”
皇帝穿着常服,坐在榻上的姿态很是放松:“誰能想到,這背後還有......這麽多牽扯。”
說着話,手指撥弄着桌上的棋盤,将一枚黑子撚起。
“既然已經有了證據,兒臣......”
太子話音未落,皇帝搖搖頭:“不必着急。”
這怎麽能算證據?
雖說及笄宴後,皇室下令嚴查奎香樓以人命誣陷之事,卻也沒想到最後的結果會如此驚人。
原來支撐奎香樓數年間在京城立足,又扶持其對競争對手極盡陰損手段,甚至以此為據點,發號施令、違法亂紀的,正是奕親王!
太子眉頭緊鎖,複又展開。
這雖然是證據,但經營酒樓,手段不過殘暴些,難道皇帝還能為此,治自己弟弟的罪嗎?
既然不能,那麽便要奕親王先動,皇帝再動,如此師出有名,不必落下殘害手足的罪過。
廳堂裏倏然沉默下來,唯獨喬裴,将茶盞放回桌上,落下輕輕一聲響。
他擡頭,正對上皇帝半是含笑,半是冰冷的面孔。
“臣自請,為陛下分憂。”
*
這一分憂,立刻就是好幾天過去。
喬裴不能不忙,皇帝為了掩人耳目,帶來這裏的班子除了他,就只剩貼身的一個太監。
雖說這太監識文斷字,也能做些公文活路,但皇帝并不肯太給他放權。
到最後,依然是喬裴自己,又批公文,又親去奕親王府,說些不陰不陽的話。
只是說話,仿佛還不算非常見效。奕親王這個人,能一路活到現在,謹慎是必要的,恐怕還得再加一劑猛藥......
他一面想着,一面和照墨回到驿站。
不遠處,庭院裏,若隐若現兩個身影。
高些的那個,清瘦颀長,即便只是影子,也能看出氣質非凡。發冠更是太子常用的青玉,而非樓世子愛用的白玉,身份便呼之欲出。
至于矮些的那個......
喬裴并不覺出什麽特點,譬如身形、發飾、站姿,他自覺自己并非通過這些判斷——
但他知道,那是沈荔。
手便不由得攥緊袖中紫檀木盒。
裏面裝着一支白玉簪子。
這是他在京中買下,一直帶在身邊的。
沈荔愛潔,身上總有些花朵熏香味道,其中又以茉莉最多。
三串小小的白瓷茉莉花攢在一處,鑲嵌在簪頭,高低錯落有致,略一搖晃,便是窸窸窣窣,如茉莉花迎風吟哦一般,雖則只是白色,卻讓人挪不開眼。
美,而不是表象的美,是一種氣韻的美。
喬裴一見,便覺得與沈荔相配。
用料雖然不名貴,但形狀蘊意,無不切合妥帖。
雖然細心呵護,又用上好釉料刷新幾次,但這支被紅絨布細細包着、又在量身定制的檀木盒裏裝好的簪子,卻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他遠遠站着,見李執猶疑中開口:“只是......”
溫雅清貴的太子此時略略窘迫,他很少在人背後說這些話。只是沈掌櫃為人正直,盡管聰穎過人,但要和喬相比拟,又少了些無所不為的狂妄狠辣。
如此,總是要吃虧的。
想到這裏,他語氣堅定許多:“只是,喬相這樣的人,能遠,還是遠着些吧。”
說着,又忙不疊補充:“孤雖與他政見不合,但也承認他手腕高明。為官上,雖失之仁和,卻也雷厲風行,有經國之才。但作為朋友、作為近人......”
他語速放緩,似乎想找出個貼切的詞來:“......太過冷傲。”
冷傲,作‘冷淡傲慢’解。
事實來說,李執的評價不算偏頗。即便是游戲設定裏,給喬裴的定位也差不多是如此。
樓滿鳳活潑驕矜、李執容華風雅、周钊桀骜豪爽......
喬裴嘛,冷心冷肺。
若要打出他專屬的he線,必須在每個關鍵節點,堅定不移地選擇他。
只要有一次選了別人,再回頭,便只能貼他的冷臉了。
玩過乙女游戲的,都知道這種設定多麽變态。畢竟大家是來圖個樂子,又不是來做舔狗......
但誰讓他實在漂亮?因此要求苛刻,居然也成了錦上添花,給他增添不少人氣。
不過以沈荔這些時日的接觸來看,冷淡傲慢......喬裴?
恐怕不盡不實也。
她笑而不語,李執只當她脾氣倔,又相當自信,要憑自己的親眼所見去判斷,便嘆了口氣,将話題轉開:“說來阿鳳同我說,過幾日預備設席,大約是想謝你提點,今晚也許就要上門......”
這話沒什麽不能被人聽見的,兩人于是往院外慢慢走去。
卻沒人發現,院外影壁垂花門後,玉白的身影。
她不反駁,恐怕,也是那樣想?
又或者其實不是,她并不覺得自己冷淡傲慢......日日都去沈記,事事皆依着她,也算冷淡麽?
或許确實有做得不盡善盡美之處,無怪乎她不滿意,但他,但他......
但他從未學過,如何與人親近、如何讓人滿意,難道,不該被原諒一次嗎?
手中不自覺捏緊了翠玉珠。
玉色上佳,上等的翡翠,是深邃又清透的碧色,襯得喬裴指節細白,近乎透明。
......罷了。
她如何想,又哪裏有多重要?
只要能達成最終的目的,她如何看他......
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