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工坊
第75章 工坊
覓州府, 南圩街,一家不大不小的作坊裏,沈荔正在其中旁觀工人釀酒。
這家作坊——又或稱之為工場, 是朱夫人老早搜羅來的。原本的主人也是做酒的,用料良心,周期太長,反而被擠兌得無處存活。
因此将酒場脫手, 賣給朱曼婷,自己拿了錢回江北老家。
正好, 拿來給沈荔做試驗場。
當然是需要試驗的。盡管方子經過調整,材料不再難以取得,不是動辄便要“去年冬天第一場雪後的梅花”,只是些随處可得的普通食材。
但工匠的手藝和工場的條件,也是沈荔此前和朱夫人多番拉扯的,卻必須要再三檢驗。
總不能大量的原料買來了、銷售的渠道找好了, 卻最後出不了貨吧?
這樣一來, 反而要陷進樓滿鳳的處境去了。
說起來, 樓滿鳳的事不知道怎麽樣了。
那天她雖然回去就反複勸說, 小世子當面也答應得好好的,卻不知道最後......
正想着,身邊忽然有人叫她:“沈掌櫃。”
聲音低柔婉轉,如暗夜簫音。
是喬裴。
沈荔回頭,果然是他:“喬大人怎麽在此?”
她沒記錯的話, 江南篇是他和太子二人的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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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權謀、朝中争鬥, 不是遠在漠北的周钊和尚一團孩氣的樓滿鳳能觸及的。
唯獨這二人, 一個高才卓識,一個智略賢明, 在江南篇章裏大放異彩。
無論水患還是匪徒,是民憂還是官鬥,都展現出無與倫比的智慧與勇氣。
以至于江南篇後,幾個角色的人氣都拉開一截。
沈荔倒從沒想插一腳,雖然劇情至今已經有了不少的改變,她也從未狂妄到認為自己可以在這群古代頂尖聰明人面前耍心眼。
只管忙自己的生意,等掙夠了錢功成身退而已。
但無論如何,這喬大人怎麽到了江南,還是整日無所事事的樣子?
“偶然經過。”喬裴回答,“見沈掌櫃在,不免要問一問。”
沈荔便給他介紹一通,這工場地方不算大,其實也就是一間四合院。只是修建時把前頭的院子打通,後面的院子又全修上房屋。
原料在前院處,工人在後頭作業。
沈荔領着喬裴主從二人一路穿過中線,來到最後的工藝區。
“這是前些日子出的成品,喬大人試試?”
喬裴品一小口,颔首:“裴雖不勝酒力,亦能體味其中妙趣。”
品酒是一件很玄妙的事,能喝出好處來的自不必說;那些喝不慣的,恐怕此生都難以習慣酒精辛辣沖鼻的氣味。
但沈荔的新酒,又有所不同。
沒有沿用山楂,而是換了更甜些的石榴。口感依然是清新爽利,但酸味減淡,甘甜的果香更加明快許多。
餘韻久久不消,似乎比最開始的版本,還要更加馥郁濃醇。
“沈掌櫃的東西,自然都是上佳的珍馐。”他說。
沈荔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徑直回身往前走:“喬大人高潔無二,怎麽也說些谄媚之語?”
喬裴跟在她身後,因着身高腿長,不緊不慢,倒也正好。
“沈掌櫃說笑,高潔之人,也有誠心之語。”
“哦?喬大人對我心誠?”
“......自然。”
霎時間,又沒人說話了。
酒場裏的都是聰明人,再不聰明,也是本分人。既然沈荔是東家,東家的事又怎麽能随便插嘴?
這時候都垂頭沉默着。
照墨更不用說了,這幾個月裏,幾乎養成了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君子禮儀,眼看就要得道成仙了。
衆人各有各的沉默,唯獨喬裴,心裏不安。方才被她一問,下意識答了,卻又總覺得不大對。
沈荔,原本就是這樣咄咄逼人的性格嗎?
她當然稱得上剛直二字,但為人處世,處處妥帖,也很注重給人留面子。
只要同她認識,便少有不中意她的......
于喬裴,這也許不算什麽好事,但也不可否認。
——所以,愈發顯得剛才的舉動怪異了。
有的事就是這樣,想,是不能細想的。
越想,越難往好處想。
喬裴卻控制不住,不由得放任思緒蔓延,漸漸的,一個不好的念頭出現在腦海裏。
總不會,她已經察覺......
否則又怎會疑他的誠心?
正當此時,前面的人影一拐,進了左手邊一間廂房。
喬裴下意識要跟進去,一擡頭,見不少生面孔大胡子端坐其中,很有分寸地停了腳步。
沈荔方才想起還有個人跟在自己身後似的,回身對他說:“一旁耳房裏有冰,去那兒坐着歇息一會兒吧。”
喬裴點頭:“你這裏有沒有冰?”
“有,你不用擔心。”
三伏天,又是江南水鄉,沒冰的日子難捱。
聽她這樣說了,喬裴才往耳房去。
還側過臉吩咐照墨:“你去街上看看,有沒有酸梅湯賣,加了冰的最好。”
又怕他不知變通,補充:“只要是冰的,不拘什麽,都買一些回來。”
照墨先是應了,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大人,那府衙那邊......大人?”
喬裴不搭,他也只能苦着臉出門去了。
*
閑來無事逗逗喬裴,最多算是沈荔繁忙工作日程中的調劑。廂房裏坐的,才是她要解決的重要問題。
說句實話,直到現在,整個釀酒生意裏,朱夫人都沒有讓她操太多的心。
譬如腳下這間工場,是朱夫人老早就瞄好了的,守信用的好工場。
她的眼光老辣,沈荔信得過,而試驗後的結果也讓她滿意。雖然也有不少損耗,但對古代手工釀酒來說已經相當不錯。
只看朱夫人整日紅光滿面,就知道其中利潤必不會少。
而淩雲閣試賣的效果也很好,這意味着之後大量上貨也能吃得下。
朱夫人原想做成一家獨大,這是她的經驗之談。越是壟斷,掙得越多,但沈荔提出了另一條路子。
“諸位,勞大家久等了。”
門裏頭大多是中年男人,衣衫華貴的有,其貌不揚的也有。彼此之間,雖也挂着笑臉,但總是提防試探,言談之間,小心探問着對方是做什麽生計的。
有的祖籍比江南更南,有的比京城更北。但無論是哪裏人,因着談吐間不自覺流露的神情見識,不免都能猜出對面這人和自己一樣,都是跑商的。
既然如此,招徕一屋子行商,沈朱兩家的意思便明顯得很了——這次他們受邀過來,恐怕是要被挑一挑、選一選的了!
這念頭一出,好不容易炒熱的屋子裏又冷淡下去。
然輕輕一聲響,正面的門被人推開,露出一張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臉。
“沈掌櫃!沈掌櫃好啊!”
“沈掌櫃金安!金安!”
“咱們這坐着喝茶吹風,哪裏算久等?”
沈荔一推門進來,這廂房裏凝滞的氣氛便被打破,衆人的笑容都真誠許多。紅袖跟在她身後,不經意間,露出江南朱家特有的腰牌來。
如此衆人便知,沈荔今日是能代表朱夫人和她自己一道做決定,不至于兩方扯皮,說話不算話。
先一盞茶,沈荔簡單講了如今釀酒的數目:“——我們所在的這間工坊,已經做出一批貨來,供應淩雲閣,小壇子一斤裝,每兩月便能出五百壇。”
這工坊大小,衆人皆是目睹。二三十個人,竟能有五百斤的産出麽......
“沈掌櫃是想,讓我們彼此湊一湊,看能不能給您跟朱夫人這頭,供上原料?”
“是也是也,釀酒耗材一貫多,若是有我能幫上忙的,您盡管開口!”
顯然,衆人大多以為沈荔說這話,是為了要他們提供一條原料的商道。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不是原料,而是酒。”沈荔說,“不知諸位是否有意,替我們賣些好酒,去往大江南北呢?”
這下,一衆行商才真是瞠目結舌了。
實際他們自己如今的貨單裏,以米糧、鹽糖、布匹之流為大頭,顯然是賣些人們不得不買的貨。
如此,其質量是否上佳、品味是否高雅、出處是否人盡皆知,并不在商人們考量的範圍內。
這實在是很好解的,正如朱夫人一心要将這款酒全數捏在手裏,如今的商人,要麽如面前這些行商,自己不生産,只做些代批發的活;要麽就要自己生産,銷售的路子再想辦法。
像是沈荔此前的口脂工坊,已經不能算典型的後者,因為魏氏已經充分參與到了生産的過程中來。
這樣一來,倒更像是那些頂級奢物,或老字號秘方的樣式。
這便是另一種行商的辦法,仿的是皇商模子,根基是有絕對競争力的商品。譬如格外精美的繡品、格外上好的鹽糖,又或者傳家的醬料方子等等。
這一類貨品,其特點就是生産和銷售的都是同一個主體。
越是上好的配方,越是具有競争力的商品,就越能快速地積累前期資本——又或者說,能證明其背後有相當大的勢力。
這樣的人,自然會把所有銷路都掌握在手裏。
如此,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也是因此,衆人都不敢相信沈荔的話。
“您這話......”總算有個絡腮胡子大漢,緊皺着眉,竭力組織起語言,“可是,要将這酒,托給我們來賣麽?”
沈荔點頭:“正是如此。”
衆人小聲哄鬧一番,卻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各方走商,鎮定下來又道:“那這價格......”
價格,也是沈荔和朱夫人此前一直權衡的問題。
從原料到人工,再到周期,盤算成本,最後大約一壇是一兩銀子出頭。
聽上去不高,是因為沈荔和朱夫人再三試驗、調試,将損耗率進一步降低,才能壓到這個數。
制成的酒每壇不過五百毫升,便是一兩銀子一斤酒。
比起所謂‘金樽清酒鬥十千’,中間還有足足九兩銀子的差額可以賺。*
這酒的好處,既然喝過,便沒人看不出來。行商在外闖蕩,喝酒是免不了的,怎麽會品不出其中妙趣?
既然滋味更好、暖身之餘,也不至于太容易喝醉誤事,那麽若要往更高的價格擡,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譬如路邊濁酒三五文就是一碗,總得來算,不過一錢銀子一壇;那麽淩雲閣素日賣的酒,大多十兩銀子一壇,已經很是昂貴。
可見越好的酒,溢價越高,甚至可以成指數型上漲。
行商們便暗自揣摩,若是能輪到他們銷賣,對這款新酒,心裏頭的價位,不免也給得很高。
若是從沈掌櫃手裏拿貨,似乎能有個......有個十兩銀子一壇的進價,就已經很不錯,是個很有賺頭的價格了。
要知道,這東西眼下就只有江南有,若賣到外地遠方去,便是幾十上百銀子一壇,也輕輕松松啊!
這時,只聽沈荔手指在桌上一敲:“我等商議好的進價是......六兩銀子一壇。”
“六兩?”
“怎會只要六兩銀子一壇?”
衆人不可置信。
那絡腮胡子因為先前開口的緣故,膽子大了許多,又問:“這樣,恐怕損傷您的利益......”
他們倒不是一心為沈荔考慮,而是怕這事不能長久,或者沈荔另有所圖。
沈荔搖頭笑道:“只是你們賣時,需配着朱家其他貨品一道賣。”
衆人便懂了,這是有心宣揚自家聲名,恐怕是要仿着魏氏商行......
畢竟,那頭也是賣上好綿白糖起家的嘛!
這也是她與朱夫人各退一步的結果——朱夫人接受她經銷的提案,為此得了建立朱氏商行的可能,又搭上其他貨物;反過來想,覺得沈荔畢竟資本不足,在長遠所得上吃了虧,不由得補了她幾分利潤。
如此,那五兩純利裏頭,分成三兩沈、二兩朱,也是情有可原。
不要看這只是一兩銀子,光是眼下這個作坊,兩個月五百壇,盡可賣光,便是五百兩的差值,更遑論朱夫人手裏還有好幾家工坊等着開工。
每兩月五百壇的量,其實供應淩雲閣都不算夠,少說也得要個千把壇備着,才算有備無患。
再說,兩人已經商議好,等沈荔回了京城,各自再開的工坊,依然按這個比例來算。
其中聯絡信任,則有淩雲閣做擔保,有魏家做中介,又有二人情誼做底子,自然沒什麽說的。
因此沈荔從中得利,雖不一定有朱家多,但也完完全全超出她預期的數額。
至于具體數字,還是要等朱夫人手裏剩下的工坊全都建好......
沈荔不再深想,和一衆行商簽了契子,起身送客。
紅袖與她一道出門,等一衆人物喜笑顏開走遠,才難掩好奇:“那絡腮胡子,雖是按您吩咐特意叫來,卻似乎沒有什麽優待......”
原來談事之前,沈荔就留心吩咐過,要她們特意找一個北地的商人,最好是蕲州、煙州方向。
紅袖以為邊疆走商之人,特意叫來是為了給他些好處,卻不料沈掌櫃不動聲色,仿佛沒有過這樣的吩咐?
沈荔默然一瞬。
【因為你是掌握劇情的宿主大人呀~】
系統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的确,沈荔會做出這樣的判斷,完全是因為她知道此後劇情裏,北邊與戎狄接壤處會開放互市。
互市,那是多麽大的利益!沈荔甚至懷疑,只要賺上這一筆,就已然離回家不遠了。
這當然是和周钊息息相關,但這人......表面桀骜,內裏其實很守規矩,絕不會用人唯親。
所以若是到那時再準備,恐怕她的身份在邊疆不會有什麽競争力。
這時候就着人牽線,将沈朱合營的好酒賣到北邊去,無疑能提前打好根基。
等她日後......
【事事料在人先,這難道不是穿越者最大的優勢嗎?】系統苦口婆心,這是時隔許久,它再一次寄希望于沈荔選擇一開始的道路,【難道唯獨宿主獨具一格,不喜歡自己有着先人一步的優勢?】
不能說不喜歡。
沈荔想,換做在現代,要是她能永遠料到競争對手的先機——譬如下一季度要推出什麽風味的新菜、做出什麽樣的全新裝修,那必然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
但在這裏......
“你總是很希望我沿着既定的劇情走。”沈荔忽然說,“即便現在似乎已經和原劇情相去甚遠,你還是覺得,沒關系?是嗎?”
系統一噎,不敢說話了。
但這一次,沈荔沒有像之前一樣,高高擡起,輕輕放下。
她一邊思索,一邊慢慢道:“因為你覺得現在還不算晚?即使現在我重新向劇情線靠攏,依然可以走上你規劃中的路線?”
“又或者......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劇情?”
“其實對你來說,比起劇情,更重要的難道不是向我推銷好感度路線嗎?那麽在我拒絕這麽多次、甚至一千萬兩的進度條都攢了這麽多之後,又是為什麽,覺得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沈荔在心中将一切細細數過。樓滿鳳、李執、周钊......
電光石火之間,她意識到一件事。
“可以檢測他們的好感度,沒道不能檢測我的,是嗎?”
這一瞬間,她像是将一切都想通了。
“所以,他才是你最後的依仗......”系統一派沉默,沈荔卻并不需要它的回答。
“原來如此。”她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