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月色
第69章 月色
京城沈記。
“是荔荔的信嗎?”
沈蓉百忙之中擡起頭來, 見門口芳姨點頭,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快給我看看!”
芳姨把信交到她手裏,沈蓉連忙打開。
在她旁邊坐着的兩三個少女也紛紛湊過來。
“......信上說她過得很好, 釀酒也已經學會精竅。只是江南事多,恐怕一時半會兒還回來呢。”沈蓉念給她們聽。
鄭夢嬌正想說什麽,就聽見下頭有客人在叫。
她高高應了一聲,扭頭道:“我先下去幫忙, 信一會兒留着啊,我還要看一遍的!”
沈蓉嗔她一眼:“少不了你的, 快去吧!”
鄭夢嬌如今在沈記,雖然挂的是客人的名頭,但有沈荔的托付,她自然産生了許多責任感。加上原本就是愛交際的性子,竟然有幾分如魚得水起來。
且她爹是聞名京城的大慶第一噴子......不,言官, 若不是閑得慌, 實在也沒人敢對她指手畫腳。
眼見她快樂如小蝴蝶地下樓去了, 沈蓉将信遞給薛依依:“你先看着, 我把手裏的事忙完。”
說完,又和桌邊的另一個少女埋頭研究起了手裏即将推出的全新口脂。
若是沈荔在此,就能認出這少女是那日賞花宴上,被嫡母當衆斥責的廖小姐廖清瑜。
在沈荔離京後不久,廖清瑜就輾轉找到了沈記口紅工坊。她認得沈蓉, 便支支吾吾地說了自己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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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蓉一聽, 不由得一愣:“你是說, 你想來工坊幫忙?”
廖清瑜紅着臉點頭,手中帕子揪成一塊皺皺巴巴, 可見心裏緊張:“若是不成也沒事!我、我就是問一問......”
沈蓉猶豫再三,還是将她留下了。
雖說會惹上廖清瑜嫡母不快,但她既是嫡母,作為當家主母,便不可能随意給人下絆子。
萬一被揭露,那丢的是整個廖府的臉面——她自己又不是沒有生養,怎敢壞了自己兒女前程?
更何況,她沈蓉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将人收了下來,還意外發現廖清瑜手腳麻利,在沒有精密儀器的幫助下,做出來的脂膏成分比例最是精确,又快又好。
沈蓉原本沒打算将她安排在一線做工的,都忘了原本的打算,直誇她心靈手巧。
“我往日在家中就常幫忙做事的。”廖清瑜一被問起,就羞澀笑道,“庶女哪需要什麽人服侍?自己把自己看顧好就是了。”
無論是烹饪、女工、繡花,乃至按照沈蓉要求做口脂,甚至簡單地修一修桌椅板凳,她都能做,的确緩解了口紅工坊一開始人手不足的問題。
而到現在已過去幾月,梧桐街周圍的不少婦女慕名而來。
知道沈蓉手底下待遇好,工作雖談不上清閑,但給的工錢高,而且做工的都是女子,傳出去也沒什麽說頭。
人一多,重複的勞動就派發了出去,沈蓉便有空和廖清瑜兩人來鑽研新的顏色、新的配方。
正說着,鄭夢嬌又上來了。她一進門就是一聲嘆氣,臉皺成一團,假模假樣地抱怨:“唉,我算是體會到荔姐姐平時有多忙多累了。”
“那些客人們問問跑堂就能解決的問題,非得叫能管事的評評——”
薛依依笑話她:“你先把你臉上的笑藏好吧!”
鄭夢嬌藏不住,頓時燦爛一笑:“我就是說着玩的,其實我心裏可高興了!”
又看薛依依一味打趣她,眼珠一轉,道:“倒是我們折月客,最近許多煩惱呢!”
沈蓉一聽,将方子交給廖清瑜,自己湊過來:“什麽煩惱?倒是說來我聽聽。”
她看薛依依咬着嘴唇不說話,又有鄭夢嬌笑得狡黠,心裏一動:“莫不是......薛家有了相看的對象?”
她能猜得這樣準,也是因為自己就有如此這般的問題。
果然,就見薛依依慢慢颔首,聲音猶疑:“倒是也有,但爹娘喜歡的......”
她搖搖頭:“我卻不喜歡。”
沈蓉并不驚訝。只看薛家行事,顯然是很疼愛她,卻又能為了她的婚事,轉而不顧她這些時日的憋悶,将人留在京城,就可知道薛家必然想要她嫁一十全十美之人。
十全十美,又哪有那樣好找?
況且沈蓉以己度人,想從薛依依舉止判斷,她是否也暗暗有一個心上人時,反而覺得不妙。
若是有,如她這般,倒也還說得過去。
畢竟沈家與薛家,絕不可相提并論,她要嫁一個平平書生,她娘能跟她鬧上九九八十一天,但薛依依若有心儀之人,以薛家之勢,就是逼,也能按着頭逼出來一個十全十美的對象。
然而......
她看着薛依依純然煩惱的面孔,心中笑嘆。這薛家姑娘,恐怕是半點成親的心思,都還沒有呢。
*
江南小院裏,沈荔也有自己的煩惱。
手工釀造就是這樣一回事,尤其在古代,對釀酒者自身的技術、品味要求太高。
甚至于因為要釀造的是起泡酒這樣技術難度大、成品不穩定的東西,沈荔自己每回做出來,口感和香味上都會存在細微的差別。
池月倒是很冷靜:“釀酒這東西就是這樣,時間、原料、釀酒人,都會讓它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若想用這個一鳴驚人,那麽已經成功了;但要長久撐起一家酒坊,那釀酒方子就還要修正。”
她對失敗,仿佛是見得太多,所以并不氣餒,也不煩躁。
若要沈荔看來,自家師傅便像一塊冰,即便融化,也只是冷冷的水,一輩子也不會沸騰一般。
越是這樣想,便越是好奇那日太子來訪,她忽然的惱怒。
沈荔自忖兩人關系還算親近,便直接問道:“師傅那日對太子殿下的話語那般反應,是因為孑然一身、不怯不畏,所以才......?”
若是單純的厭惡皇室,那沈荔也要斟酌一二,是否委婉地請李執以後少來做客。
池月瞥她一眼,臉色一僵,竟然一下便拂袖而去:“......你自便,我出去坐一坐。”
出了院子,半空的圓月餘晖便更加亮白。池月的影子映在面前地上,凝實又小巧,似乎正回望着她自己。
......若是面對過去的池月,現在的她,能否擡頭挺胸,告訴自己,這些年來她從未躲懶、從未放棄、從未愧對過自己?
池月在院中長椅邊坐下,久久看着自己的倒影,默默無語。
她不是沈荔以為的那樣不懼皇權,只是情不自禁。聽見那樣的話,就心裏煩悶。
——哪裏用得着這麽忙這麽累?你是姑娘家,好好休息就是。
——池家女兒,你家的手藝原也不傳女,何苦自己和老祖宗對着幹呢?
——女兒總有另一條出路,嫁了人,生計有夫君操心,我的月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呢!
這樣的話,她聽的太多太多。
爹說,娘說,她都得聽;後來爹娘去了,旁人再說,她就不願聽了,于是搬到這山腳下來獨自一人居住。
池家廚藝世家,如今有門手藝的,莫不是捂得嚴嚴實實,世代家傳。
到他爹這一代卻只生下一個女兒,廚藝也好木工也好,這樣的手藝一向傳男不傳女,池家也是如此。
但池月卻知道她爹娘不是那等樂意将女兒賤賣的人家,只是她爹發自內心地認為做廚子太辛苦,實在不适合女孩兒操持。
就算是池月從小天賦異禀,對廚藝表現出莫大興趣,她爹也只是說,“學幾個菜,日後能做給你夫君孩兒吃便罷了”。
連食譜都不讓她翻,更遑論放任她進廚房。
若不是池月知道自家菜譜是祖傳的寶貝,她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父親偷偷拿去燒了。
直到父母因病去世,病榻前都還在叮囑她。
說那菜譜擺在箱子裏,莫要去動它,你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快快活活的,日後嫁個好人家,輕松度過一世,便罷了。
池月聽了太多次,直到父母走前,都還在聽這樣的話。
原先的委屈酸澀已經沒有,只覺得不解。
為什麽?
她知道學廚很苦很累,但為什麽從一開始被人就将它撇開,連伸手的資格都沒有?
她是倔得要命的性子,于是那之後便拿了菜譜偷偷學起來。
雖說天賦異禀,但這廚藝本就是功夫活。池月比起那些從小就上竈臺的練家子,總是差了幾分。
明明是個天才,手裏也拿着最好的秘傳菜譜,卻永遠沒辦法觸及自己想要的水平,池月怎能不怨?
直到前些日子,她曾經教過幾日的便宜徒弟找上門來。
她記得沈荔,但也只是個模糊的影子。雖說是名義上的師傅,卻也只是見那孤身一人的女孩太過可憐,教了她幾手。
就像她父親教她一樣,只是幾道菜,日後能做給夫君孩兒吃也就罷了。
她忘了自己也受困于這樣的想法,後來又聽說小姑娘去了京城,更沒再把這事放在心上。
卻不料這次再見,沈荔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說話做事,從骨子裏透出來自由灑脫。
池月羨慕她。
她對自己從來很誠實,喜歡做菜,那就是喜歡;對父母有愛亦有恨,那就是愛恨交織;所以羨慕沈荔,就是羨慕。
這樣好的苗子,又同她一樣喜歡挖掘各色食材潛力,如此合心意的徒弟,卻讓她聽見有人同她說着自家父母那般的話,怎能叫池月不怒?
但扭頭走了,自己冷靜稍許,池月又有些懊悔了。
她怨的是什麽?是做菜嗎?是廚藝一道永生無法達到最頂尖的位置嗎?
不是啊。
她最怨的,分明是無法決定自己的人生。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麽要擅自決定徒兒的人生?她自己願意一輩子學廚,是她自己的事,卻不能強要沈荔也同她一心吧?
若是小姑娘有別的志向,她也不該為一己私心就橫加阻攔。
否則,又和那些人有什麽兩樣呢?
池月倚酒對月而坐,在後院走廊下默然不語。
不知坐了多久,只覺得夜露深重,已将衣襟打濕,身後忽然披上一件外裳。
暖融融的。
池月沒回頭:“你來做什麽,還不早點上榻歇下?否則,少不得又有人說我苛待你。”
“師傅對徒兒嚴格是應該的,哪有什麽苛待不苛待。”
沈荔也在廊下坐下。
她碰了碰師傅冰涼的手背,幹脆伸手握住。
她的手和池月的手,都有一層極厚的繭子。
粗糙、位置不一,甚至有些微微變形。
那是她們日夜握刀提鍋練習,剁骨切菜翻炒,紅案白案齊上陣,才被時間允許留下的勳章。
“我答應你,師父,絕不為任何事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
沈荔說。
她雖然沒說烹饪,但卻比說了還叫池月高興。
若沈荔承諾一輩子做菜,反而要讓池月懷疑是不是迫于自己才如此說。
但沈荔卻說,她不會為了任何事放棄她喜歡的東西。
池月自己都沒察覺,那冰涼的手指卻已經握住了沈荔的手:“此話當真?”
“自然。”
“好,那就好......”
池月眼角劃過一滴淚。
沿着面龐,從下巴滴落,沾濕衣襟,暈染一片冷冷深色。
“那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