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新酒
第67章 新酒
沈荔所謂擺攤, 不是真的要随便找條路坐下來賣酒。
江南夜市文化發達,尤其市中心兩河地區,幾乎能燈火通明達旦。
這裏畢竟魚米之鄉, 光是這幾個月呆下來,沈荔就能感覺到當地百姓的生活水平要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比起京城也不差。
夜市的管也相對寬松,因此往往從傍晚天剛剛黑就已經開始, 直到夜色深重才意猶未盡地結束。
她問了朱夫人,挑了一處最為繁華的夜市, 很快租到一間小小的鋪子。
這夜市形狀大致是個十字,路邊全是攤位,攤位背後則留給小商販們存放貨品、也有食鋪在後面擺上桌椅板凳,供客人坐下來歇腳用餐。
至于白天,這一片撤出去以後,空缺下來的鋪子又留給白天的商販用。
這其中也是有講究的。來夜市擺攤的, 往往并不指着這個點子小錢過活, 只是作為日用的補充。
而白天的鋪子營業時間長, 拿來做正經營生也是過得去的。
沈荔的攤位就在十字路口的東南角, 人流量最大,租金也最貴。
夜市雖說是歸街道司管,但裏頭也摻雜不少其他權勢家族的勢力,做得太顯眼了惹人注目,難免槍打出頭鳥。
所以盡管有朱夫人撐腰, 沈荔還是按照市價交了租金。
“一天三百文, 這個價可不低。”她笑着搖頭。
喬裴在一旁收拾攤子, 聞言平靜道:“沈掌櫃若是嫌貴,我可以幫你去談一談。”
“真的嗎?”沈荔的笑容更盛, “宰相大人幫我談夜市價格,這還真是大材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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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喬裴說要一起來,她還有些擔心這位一看就貴氣十足的喬大小姐,對桌椅板凳、收拾食材之類的雜活很難上手。
卻沒想到他幹起活來,倒是動作麻利,不用多說,一點就透。
爐子是托了朱夫人,專程請人打的長方形碳爐,因為工匠的手沒那麽快,一時半會兒沒有鐵網,只是光禿禿的爐子。
如此,對火候的把控更要小心。
換做正統的西餐廚師,用多了火候随心掌控的各種儀器,都難免束手無策。
不過沈荔從早餐攤幹到燒烤鋪,再重新開起真正屬于自己的餐廳,倒不覺得麻煩。
“那是當然,我們家大人可不是那等子不食人間煙火的纨绔貴公子。”照墨得意道。
沈荔瞥他一眼。
也不知道在拿話點誰。
照墨和沈荔見多了後,不免相熟起來,話也多了。
這時也沒注意喬裴的神情,一個順嘴就說:“自家宅子裏也沒幾個仆從,幾乎事事都是親力親為,我們家大人啊,跟別人不一樣。”
喬裴不想聽他替自己賣乖,問道:“梧桐街的鋪子,租金多少呢?”
沈荔看他是真心發問,便想起這個人随手拿二十兩銀子出來買她胡說的菜,都面不改色。
想來照墨的話雖然是真的,但這位喬大人財大氣粗、視金錢如糞土,多半也是真的。
又或者說,他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視金錢如糞土。
她于是解釋道:“沈記位置已經算好的了,擴建之前的大小,做一個胭脂鋪或者綢緞莊子已經足夠。但租金也不過每月一兩銀子——就這,都算是高價了。”
一兩銀子也就是一千文,折算下來,一天也就三十文出頭。
喬裴若有所思:“既然能開到這個價,只說明這夜市上的攤位,生意的确很好。”
他推斷的不錯,沈荔的燒烤攤剛支起來沒多久——甚至還沒把菜擺出來,就已經有人尋來問價了。
攤位雖小,但兩邊都有菜價,葷素都串在竹簽上,一覽便知。
火爐在正中,無論從哪邊過來的客人,只需挑好菜遞給沈荔,就可以去後邊兒小桌邊休息,等着上菜了。
不過她的标價不低,素的六文,葷的十文,都趕得上沈記在京城賣面的價錢。
所以來問的人雖然多,卻沒幾個真正點了菜吃的。
“一串上頭也就那麽幾片肉,還賣那麽貴......”
“是啊!有這功夫,我不如自己去買個一斤豬肉,回家燒來吃呢!”
諸如此類的話不少,但沈荔沒半點求客人留下的意思,只是笑着送走一波又一波來問價的人。
喬裴也不着急,在一旁陪她坐着。
偶然往他那頭看去,腰背依然挺得筆直,坐在喧鬧夜市間,便像雨中翠竹,格格不入。
不多時,去幫忙交租金的紅袖和周雨也回來了。
一見攤位前頭冷冷清清,周雨有幾分替她着急:“沈掌櫃,要不我去前頭幫你拉些客人來?”
說着,還往上撸了撸袖子。
紅袖:“你這是想去抓兩個客人回來吧?”
“要你多嘴!”
沈荔搖頭。先前也說了,她的攤位位置并不差,游人很多,并不缺客人。缺的只是頭一個吃螃蟹的明智之人。
還好她今天備的菜不多,燒烤攤子準備起來不麻煩,一個爐子就足夠,但菜最講究新鮮。
況且南方的夏天,露天放着,今天賣不出去,明天肯定是用不了了。
俗話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沈荔對自己一般是大膽期待,小心行事。在客流量沒穩定下來之前,她必是不會一口氣備太多菜的。
正想着,眼前落下兩道陰影。
她一擡頭,便見樓滿鳳和李執兩人,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這兩人有意打扮低調,都穿了不引人注目的深色衣衫,只是臉長得太好,多少也算一種煩惱。
即便是頭頂玉冠摘了、折扇藏了,腰間玉佩也換成了平價款,但有那張臉在,就通通是頂配。
要沈荔來說,這兩位,再加上身後的喬裴,和遠在京城的周钊,四個男主角哪怕身披麻袋,都是引人注目的。
光是現在站在這小小燒烤攤前,就已經引了不少男男女女,往這邊打量。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江南風氣如此,對美人的追捧更是不得了。
還有大膽的小姑娘往這一頭抛來香囊,被這兩人身邊的随從盡數擋下。
樓滿鳳大約也是習慣了如此受人矚目的姿态,左右揮揮手,笑眯眯将折扇一振,發絲在微風中飛揚,端的一副風流倜傥模樣:“沈掌櫃,可開業了?這些一道算錢吧。”
話語生疏,卻在折扇遮掩下,俏皮地沖她眨眨眼。
沈荔忍不住一笑,接過他遞來的一把竹簽,分門別類按烤制時間長短放好:“如此,就請公子到後邊稍等了。”
李執做不來他那樣情态,只是拱手沖沈荔一笑,擡腳和樓滿鳳一道往後面走去。
人群卻不由得發出遺憾的長嘆。
這些小攤的桌椅板凳都在後邊擋着,一來,是讓客人不至于在大庭廣衆之下吃東西;二來,也是把路面騰清,方便行人走過。
雖是好意,這時卻阻礙了他們端詳兩位的容顏啊!
不過,也有人靈機一動。
若是為此,買個幾串又有何妨?就當是自己上當受騙也行嘛!
登時,沈荔這燒烤攤前生意又多了幾單。
“啧啧,美色誤人啊!”
“兩張臉就把荷包騙得幹幹淨淨,如此行事......”
有人風涼話沒說完,鼻尖就湧上一股霸道的香氣。
只要是逛過夜市、小吃攤的都知道,夜市一霸,那絕對是各色燒烤、
明火烤制,油香四溢,再加上複合的調味料,那香氣能讓周圍所有食鋪黯然失色。
哪怕是在景區,明知道東西并不會好吃,也會為那絕對不正宗的烤羊肉串,付出十元乃至二十元一串的代價。
眼下,同樣如此。
江南夜市終歸以各色面食湯點為主,也有些蒸菜炖菜,放在熱鍋裏煨着,如此便不需要現點現做,客人付了錢,端一碗就走更加方便。
但若要論香氣的統治力,那必然是比不過燒烤攤的。
五花肉片得極薄,腌制入味,也不知用了什麽料,剛一放上碳爐,便被底下的炭火烘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香氣。
更不要說那肥肉間的油脂全被烤出來後,滴落在炭火之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嗅覺與聽覺的雙重享受之外,再一看那肉,邊緣焦脆,內裏卻柔韌多汁,油脂咕嚕嚕往外冒。
各色香料在其中,交相輝映,俨然一支誘人的香氣之樂。
不為美色所動的幾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這、這,要不買一串試試......?”
“就那五花肉吧......看上去太誘人了!”
“一看你們就是不會吃的!顯然是整條的烤魚更鮮美多汁!”
“什麽?!你這家夥,實在讨打——”
吃着吃着,便有人覺得嘴裏少了些許滋味,探頭來問:“掌櫃的,您這攤上有酒賣麽?”
雖不知道為什麽,那幾個老客常客都叫這攤主為掌櫃,不過衆人從善如流,也跟着這麽叫起來。
便想着,若是沒有也無妨,誰讓這兒東西好吃呢?
大不了去其他地方買些,再過來坐着喝就是了。
卻不知道沈荔就等他們問了,聞言點點頭,一擡手,紅袖便送過去一壇酒。
因只有一桌點了,便只送上一壇。旁人看了倒也好奇,畢竟東西好吃,應當酒也不錯才對。
但蓋子一揭,卻沒有叫人如預料般聞到濃郁的酒香。衆人正覺得失望,四散開去,便見那桌人倒出四杯到白瓷杯裏,紛紛一愣。
“這酒......”
原本都退開了,這時又好奇起來。一衆人又探頭過來,仿佛什麽鬼鬼祟祟的群居動物:“怎的是這樣的顏色?”
不說別的,這酒既不微黃,也不米白,雖然澄澈透明,卻也不是完全的無色,而是淺淺的微紅,仿佛有些粉紅了。
酒液落在白瓷杯中,如美人面龐,雪白羞怯,實在美不勝收。
小小一口,冰涼甜爽的酒液在口中迸開。風味不必說,只看色澤便知道當是往果酒那頭靠的,細細品味,應當不是櫻桃、水蜜桃、荔枝之類常用的水果,果香更淡,倒像是無花果?
最叫人驚奇的,卻還是這酒的口感。
“很......很痛快!”頭一個喝下去的人只說出這樣一句,“這口感,若說辣,其實并不覺得多麽醉人,但說不辣......”
“倒還是蠻辣口的!”同桌人補充,“不是那種火燒火燎的辣,而是一種......”
“仿佛是無數的小泡泡,在嘴裏炸開花一樣!”
這樣的形容不說好不好喝,卻實在很少見。許多本不愛喝酒的人不免也買了一壇來嘗試,只覺得和一桌子燒烤配上,簡直再合适不過。
燒烤味重,油香四溢,這酒卻清淡爽口,又是無花果風味,一口下肚,便只剩微甜泛酸的果味在嘴裏。
“不說別的,我看倒是很開胃!”有人便說,“倒該給我爹買一壇子去,他一到夏天便不愛吃飯!”
這話一說,其餘人也紛紛點頭稱是:“正是呢,若是将這酒放窖裏藏着,用飯之前拿出來,冰冰涼涼來一杯,那滋味——”
“沈掌櫃,這酒可還有多的?沒有也不礙事,總能提前訂吧?”
一眨眼,沈荔手頭現有的酒便賣得一壇不剩,其餘還有堅持要訂的,都叫紅袖記了名字住址,一人收了一兩定金。
見她生意好,李執自然高興,但他思慮周全細膩,不由擔心起以後沒見影的事情來。
“......這酒雖然新奇,同夜市小攤也确實般配,但對如今最好飲酒的人來說......”幾人在後頭遠離人群的地方坐下,李執斟酌片刻用詞,才慢慢道,“到底有些,不夠醇厚。”
如今大慶最愛飲酒的,一則北疆居民,因為天氣寒冷而飲酒之風盛行;二則沿江沿海的百姓,萬般陰冷潮濕,須得喝酒才能去去濕氣;三則江南文人,不必說,飲酒是多麽風雅的一件事,便是少了筆墨,也不會少了酒。
起泡酒雖然口感獨特,确實能叫人立刻記住朱家酒行的名頭,但圖新鮮的這一批浪潮過去,似乎就會很快銷聲匿跡,只是一時的流行......
“怎麽會呢?”
沈荔接過喬裴遞來的手帕,将額頭汗水擦去。
她在炭火前站了一晚,臉頰烤得通紅,還多少有些灰黑印記,實在算不上體面。
眼睛卻仍熠熠發亮,燦陽一般。
喬裴看着她,便想,那夜秋雨,兩人初見,她也是這般。
......倒不該讓這些人看了去。
“殿下顧慮周全,事實也确實如此。”她笑着說,“若是僅靠這一種酒,自然難以立足。”
“但我不會止步于此。”
沈荔臉龐微擡,神情怡然自若:“我還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