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對峙
第66章 對峙
這天一大早, 沈荔帶着釀好的酒去朱夫人家。
從雙方達成共識那天起,朱夫人便未曾派人打探過釀酒的進度。即便只是着人去池月院子裏看上一看,都從未有過。
如此信任, 沈荔自然省得。
她師傅剛一點頭,說這一批還算合格,沈荔就帶着東西上門了。
剛拐彎,就見朱府門口圍着一圈一圈的人。
她好說歹說擠進去兩層, 才發現最裏邊兒有人正在跳腳。
沈荔沒看清為首幾人的臉,就聽到他們叫嚣:“朱曼婷, 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趁着我心情好,你把你那些酒低價賣給我們,這事就罷了;否則,這江南不會有地方買你們家的酒!”
說話這個人姓邱,正是那收買了朱家酒方的人。
沈荔此前也聽朱家人說過,應當是煙雨樓少當家邱奮臨。
她對這種級別的商業競争接受良好, 其實不僅是她, 朱夫人自己事實上也接受良好。
其中最讓人惱火的無非是作為二女婿卻背叛朱家的吳氏, 不過更糟糕的, 朱曼婷又不是沒見過。
總不會有人以為她從一介寡婦一步步做成江南著名的富商巨賈,靠的全然是忠貞不二的品質和謙虛溫婉的德行吧?
沈荔心知肚明,因而之前也沒有太過擔心。
不過今日聽這話,這邱老板,似乎還能控制酒的銷售渠道?
她正想着, 朱夫人就發話了:“邱少東家此話雖然有, 不過酒這東西對我朱家, 畢竟只是錦上添花,做不成也無妨。倒是邱少當家自己, 要抓穩得來不易的機會,才是最緊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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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奮臨原也不是蠢人,脖子一縮,大約也是想起朱家還有其他産業,釀酒只不過是近來才打算涉足,卻沒能十分成功的一項而已。
但回過神來,又不禁冷笑:“朱曼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誰不知道你朱家妄圖攀附,才下了血本争做酒商?為此折騰許久,沒想到半路折戟,如今倒有閑工夫來威脅我了?”
他往前兩步,陰笑連連逼近:“朱夫人啊,咱們做生意的,都講求一個安穩和諧。能平平順順掙錢,又何必把腦袋別腰上,跟人掰腕子呢?”
“你說你,明明有過機會,卻眼睜睜錯失了去。就算得了許可開了酒行,又有什麽用呢?”
酒行許可?
沈荔眨眨眼,一聽這詞,便立刻想通朱家問題的關節所在。
她在江南呆這幾個月,對市面上行情也有些了解。
朱家主營業務有三項,一項是大姑娘朱鹮掌控的瓷窯、繡坊。這兩處主打精品,出品的瓷器和緞子量都少,但金貴。
一套簡單的茶具動辄動辄八九百兩銀子,上千兩也是輕而易舉。
當然,也有一些普通的瓷窯繡坊,裏頭出品些平價的成套瓷器和棉麻布料。
這些大多要往京城、西南邊陲、又或者煙州等地供貨,總之銷路甚廣,是不用愁的,
第二項是朱夫人手中掌管的各色商行。
不論是在京城都開着分店的百年老字號淩雲閣,還是南邊最著名的銀樓鳳求凰,都在朱曼婷手裏攥着。
其三自然就是朱家名下的各大農田莊子,供給她們一家四口吃穿用度不說,還能有不少結餘。這部分蔬菜瓜果,質量過關的就先一步轉賣給淩雲閣,若有剩餘,就賣給其他酒樓。
看着似乎不多,但每年算下來進項也不少。
即便如此,朱家在整個江南富商圈子裏也不算是最頂級的。最最頂級的,應當是北安侯夫人魏桃掌管的魏家一族。
她雖是名義上的掌權人,但畢竟遠在京城,江南這裏頭的生意大多是她哥哥——也就是樓滿鳳的親舅舅魏槐在操持。
沈荔同這位魏槐見過幾次,那是個外表相當粗犷的中年男人。
看着倒有幾分胡漢混血的味道,粗野不說,很難叫人覺得他跟那精雕玉砌的小少爺樓滿鳳有血緣關系。
不過他看起來大大咧咧,做生意卻細之又細。尤其魏家在江南一帶經營不少礦山。貴的有翡翠玉石,便宜的有建造園林屋舍用的石塊,都由他們開采販賣。
開采礦山,非精細周全之人不能幹的。
更不用說幾乎開遍全大慶的魏氏錢行,這些都是不必提的。
若說魏氏是頂層上流人家,朱家算是中上流,那麽這邱家就只能算是中流。
他們家雖然人丁興旺,但有能耐的卻不多,手頭上最有利的,仍然是早年間祖輩傳下來的酒行。
大慶朝因着糧食不足的緣故,對釀酒一行的把控相當嚴格。
若只是私下釀酒,偶爾上市場賣一賣倒還無妨;但要像朱夫人或邱家這樣大批量地釀造、售賣,那就涉及到糧食的大量吞吐。
若沒有朝廷的許可,是絕不能成行的。
即便是酒樓采購,也不能直接接觸酒坊,而是要通過管控嚴格的酒行來達成交易,就是為了防止酒坊見錢眼開,私下多釀酒賣給第三方。
且不同等級的許可,所需條件也完全不同。
如朱家頭一回申請,以朱家家底和名聲作為保證,讓朝廷相信她朱曼婷有能力托底,即使把糧食挪去造酒,手裏依然不會少了供應江南吃用的份,這才能批上一道丁等許可。
丁等許可,意味着每年酒行的吞吐量受到嚴格限制,等酒行銷量穩定且日漸滿足不了需求,才有資格進一步申請丙等、乙等、甲等。
且不同的酒行之間,等級是不互通的。也就是說同屬于朱家的酒行,也可能出現四個丁等兩個甲等這樣的情況。
這也是為什麽邱家堪稱一家子敗家貨,卻仍然尾大不掉熬到今日,還有力反咬朱曼婷一口了。
畢竟邱家手裏大大小小幾百家酒行,遍布江南各地。放在現代,說是唯一最大技術壟斷商,也不為過了。
原本按朱夫人計劃,她朱家新成立的酒行只有幾家,名聲微弱、渠道狹窄,自然比不過邱家多年積攢。
但有了獨特酒方,就能一炮打響,從市場中撕扯出一道口子來。
加上朱家有淩雲閣、銀樓、瓷窯等等其他産業輔助,總能讓酒行慢慢立起來。到那之後,慢慢推動雙足鼎立的格局形成,朱曼婷自然有信心應付邱家。
眼下酒方被偷,沒了這個優勢不說,反而還要被低價收購手裏所有的存貨。相當于費心費力替人做了白工,實在是恥辱中的恥辱。
再轉念一想,若是咬了牙把酒留在手裏慢慢賣呢?
這想法只是一瞬,沈荔立刻就知道這不可能。
她見過朱夫人手裏的方子,也知道那釀出來的必然還是低度酒。低度數的白酒沒法長時間窖藏,因為酒精揮發的速度很快。
越是揮發,酒味越淡,酒體越是發酸。
到最後,就只剩下變質的液體。
不能久放,就只能抓緊賣出去,卻偏偏讓邱奮臨掐住酒行的命脈,如今朱家的處境不可謂不艱難。
不過——
“如何,朱夫人,還要同我叫板嗎?”邱奮臨神态嚣張,“若你求饒,我不是不能在每壇酒的單價上,讓你一兩分的。”
沈荔明白的,朱曼婷和邱奮臨必然也明白。
兩人目光在空氣裏碰撞出火花。
朱曼婷雖然性子被魏桃親口批了直率暴躁,卻也不是個不能忍讓的。商場之争,從來都是如此,誰占了上風誰便得利。
其餘人再不甘願,也要割出血肉以保周全。
即便是她,還曾經給三女兒取名朱貞,來獲得何氏一族的信賴。
情勢所迫,退讓一步也未嘗不可。
朱曼婷心裏近乎冷酷地想着。
為了朱家,為了自己掙下來的家産和三個女兒,她可以無限度的退讓。她可以将朱夫人這個身份,永遠放在朱曼婷這個名字之前。
但就在這時,清脆的女聲插入了他們的對話:“朱夫人,我來送酒了。”
朱曼婷一下擡頭看去。
沈荔站在人群裏,笑容恬然,提着一個籃子沖她招手,像是完全沒聽到剛才的争執一樣。
她若無其事,朱曼婷看着她的笑容,卻不由得心裏一松。
沈荔做事總是一心要做到最好,她既然當真來了,那便是說,新酒确然是釀好了?
方才被邱奮臨逼到極致,到了這樣的危急時刻,卻忽然被人撐了一把。朱曼婷做慣了擋風遮雨的頂梁柱,沈荔帶給她的感覺陌生,卻實在美好。
“這又是誰?”那邱奮臨忽然被打斷,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莫不是你在外頭生的......?”
朱曼婷兩眼如刀射過去:“閉上你的髒嘴!”
邱奮臨被她瞪得又是一縮:“還在這裝模作樣......你都死到臨頭了!朱曼婷!”
他壓根沒把沈荔放在眼裏。這樣年輕的姑娘,多半是朱曼婷手裏釀酒工坊的人。
說來也是她活該,盡找些女子做工。
朱曼婷這種鋼筋鐵骨的母老虎,整個人世間有這麽一只,那都是菩薩不長眼,把人從鎮妖塔裏放了出來,怎麽會有第二只?
君不見,她的二女兒就被自家夫婿給哄得團團轉。
若非如此,他邱奮臨又豈能拿到這張酒方、将朱家打了個措手不及?
不過嘛,貓抓老鼠,又何必急于一時?
邱奮臨樂呵呵地打量朱曼婷臉色,她神色越難看,邱奮臨就越高興。
往日他都是被這朱夫人壓在頭頂啊,哪成想,還有今日這般快活?
“朱夫人,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若是你執迷不悟,那我邱家酒行,恐怕也要斟酌着收你家的東西咯......”
他湊近些,故意壓低聲音道:“等到那時候,就不是你求一求我,能解決的事了。”
“朱夫人何必求你?”
沈荔上前兩步,人已站在朱曼婷身前:“倒是邱掌櫃,怎麽還有時間在這兒,跟我們閑話?”
“你說什麽——”
“若我是你,這時就會守在酒坊,一步都不敢動。”她微笑着,目光卻極冰冷,仿佛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那可是邱家起死回生的法寶,難免有人起了心,往裏頭放些不能下肚的東西,混在一起......”
“若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邱家還能翻身麽?”
邱奮臨悚然:“你敢下毒?你竟敢?”
沈荔笑而不語。
這批酒對他太重要,示好不得損失。邱奮臨手都在哆嗦:“你、你們都給我等着!最毒婦人心,我算是見識了!這批酒釀完,我要你們好看!”
語罷,搖搖晃晃上了馬車,馬不停蹄地往自家酒坊奔去。
朱曼婷站在原地,看着邱奮臨被她三言兩語喝退,默然兩秒,問:“你下毒了?”
沈荔眨眨眼:“我騙他的。”
朱夫人搖頭輕笑:“我就知道。”
兩人一路進了廂房,立刻有人送上備好的茶水點心。
沈荔用了半盞茶,才聽見朱夫人慢慢道:“......今日雖然能将他喝退,但等這批酒出來,朱家酒行恐怕也确實站不住了。”
沈荔倒是很能解,這無非就是名聲和渠道的不統一。酒行能大批量銷售,卻無奈成立時間太短,名氣不足,不管是其他酒樓二次采購,還是嗜酒之家自己買來解饞,都不會以朱家酒行作為首選。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自然還是要衆人知曉朱家酒行,再說其他。”
朱曼婷苦笑:“沈掌櫃是想将朱家酒行的名聲一口氣打響?我不是沒有想過,但那也只是在一開始,酒方沒有洩露的時候。”
若酒方沒有洩露,朱家酒行自然是好做的。一面有淩雲閣緩慢反哺引流,一面有朱家現金流支撐,更重要的,是還有一款滋味不錯的新酒。
“再說,就算是那款酒方,也絕沒有好到讓天下人趨之若狂、讓邱家不得不上門求購的地步......”
朱曼婷說到這兒,話音一頓,幾乎是不可思議地擡眸看向沈荔。
“沈掌櫃的意思是......”
她的目光從沈荔身上,轉而落在她帶來的那幾壇酒上。
沈荔颔首:“天下人趨之若狂、邱家走投無路,上門求購......”
“朱夫人,我倒很想見一見,你所說的這般景象呢。”
朱曼婷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她原以為沈荔是極為謹慎周全之人,做事走一步看十步,如無萬全把握,便不會輕易出手......
卻不料,她還有如此張狂無忌、傲慢睥睨的一面。
那是一種由心而生的自信與傲然,絕無半點矯飾或虛張聲勢。
她這樣說,是因為她能做到。
如此而已。
朱曼婷看在眼裏,心中猶如火燒。
“好。”半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道,“不瞞沈掌櫃所言,我也想......見一見這般景象。”
她既然點頭,就是願意繼續合作的态度。
沈荔對此很滿意。雖然她一個人單幹不是不行,但有朱家幫忙,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朱曼婷豪情萬丈,一時間竟有種重回二十出頭,和夫君一道白手起家的氣概:“沈掌櫃,你說,你打算怎麽做?我都支持!”
接下來是先采購一大批原料?還是雇百來個工人?還是再收購二十家酒坊?
朱曼婷很是期待地看向沈荔。
沈荔抿唇一笑,頗為羞澀道:“那......就先去路邊擺個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