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來訪
第64章 來訪
“又錯了, 對酒曲不加區分,說明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想清楚要做什麽。紅棗、枸杞、荔枝、柑橘,這些東西難道能用一模一樣的酒曲?平時做菜也這麽不精細嗎?重新做。”
池月面上冷肅, 毫不留情,心裏卻不由得感慨。
自己這白撿來的便宜徒弟,實在堪稱是天賦異禀。
她手把手教的,自然能看出沈荔之前從未接觸過釀酒。從零開始, 卻沒想到上手這麽快,而且一點就通、一通百通。
更要緊的是......
“好, 我再試試。”沈荔沒擡頭,而是細細品味不同酒曲的風味,究竟有什麽不同。
池月看她行事,确實沒有一絲半毫急躁,心裏倒高看幾分。
雖說多年前,兩人也有過些緣分, 但自從上京後, 她這便宜徒弟便從一介農家女, 一躍成為無人敢小觑的酒樓之主。
甚至于, 還被選做公主及笄宴的主廚。
這樣的經歷、這樣的身份,即便心中再如何謙遜自持,行為上也會有相當自信。
而這樣的自信落在并不熟悉的領域,就會化作急躁。
她站了片刻,又覺得沈荔并不是漫無目的地亂來, 不由問:“你想做什麽?”
沈荔便把自己和朱家的約定如此這般一說:“......既然是要一鳴驚人, 便不能和如今市面常見的酒品相似了。”
池月抱着手挑眉:“所以?”
沈荔道:“我既然放棄濃醇精釀, 就只能在口感和香味上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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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月心裏輕嗤。說得容易。
但看沈荔眼神,最終也沒有冷嘲熱諷, 只是道:“那你便試試吧。”
這其實也是無奈之舉。沈荔品嘗過池月的酒,真正要說濃度高、滋味綿長的好酒——就是那天拿來考驗她的丁號酒——費盡心力也就那麽幾壇。
要做起來,不說成本,工序就夠麻煩。
至于其餘的花酒、果酒,各有所長。若用花入酒,便要唇齒留香;若用果入酒,便要清甜爽口,自然各有趣味,比一味的濃酒,更加馥郁綿長。
幾番取舍,只能放棄酒精濃度,突出特色。
畢竟這古代釀造出來的酒,無論如何都無法跟現代工業大機器制造的相比。
雖然也有蒸餾酒,濃度不能說低,但從選材制曲開始,精處的食材、密封的環境、溫度的控制,諸多條件都不能比較,更遑論量産。
她在古代鑽研八十年,也不如造一個蒸汽機來得有效。
不過話說回來,這純手工釀法,更注重食材的選擇、處,以及其帶來的微妙區別,的确給她許多啓發。由此,越發覺得自己還有不少東西可學。
在釀酒一道上,沈荔根基到底并不深厚,又有和朱夫人的約定在先,總想着要立刻拿出一款極為驚豔的酒來。
這難免給她許多壓力,即便本不是畏懼壓力的人,也比往日在京城更加勤勉。
池月看在眼裏,并不多說,只是陪她一起熬着。
兩人天不亮就一頭紮進院子後的酒坊,往往忙上一整天才出來,一日也就吃那麽一頓。若非沈荔這是自己的身體,素質相當不錯,恐怕早就餓暈過去。
小半月過去,沈荔對基本流程已經爛熟于心。
至于給朱家的酒方,也已經有了想法,只礙于經驗不足,前面四五批的發酵效果尚且不盡人意。
她睡得更少,恨不得直接在底下酒窖裏打地鋪,日日盯着。後來還是池月看不過眼,一路把她提回去塞進被窩裏。
時值仲夏,原本正是賞花賞水的好時候,師徒二人卻跟鬼打牆一般,被困在山腳小院裏。
又是十來日,沈荔掐指一算,自己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回驿站了。
池月一覺醒來,經過她卧房,發現人不在,便直接去了酒坊:“就知道你在這裏。”
沈荔擡頭:“師傅起了?昨天睡得好嗎?”
池月嘴角一抽:“還不錯。”
卻難免想起,昨夜暴雨,她擔心沈荔那間房漏雨,起身去看,先留意她房中燈火未熄,又順着那點光,看見院子裏仿佛隐隐有個人影。
人影只站了片刻,等沈荔房裏暗下去,池月就沒再見到了。
莫非,是鬼?
池月掐了掐掌心,勒令自己清醒些。
若真有鬼,怎麽不見爹娘回來,指着自己一通責罵?
可見不是鬼,而是人。
只是她這院子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就算有酒,大多也未到開啓的時機。
況且,那人站的位置,顯然是......
她垂頭,目光看向瘦了一圈,還在忙不疊準備新一批特釀酒的小徒弟。
看着看着,不自覺點頭:“只說眼下,你這一批應當比之前好許多。”
沈荔一聽,立刻仰頭笑起來:“是嗎?我也這麽想!等釀好了,第一個就給師傅嘗嘗!”
池月別過頭:“讓我試毒?真是好徒弟。”
沈荔笑嘻嘻扯她衣角:“師傅知道是試毒竟也不拒絕?真是好師傅。”
像池月這樣浸淫釀酒一道多年的高手,并不一定非要等成品出來,才知道成功與否。以她的經驗,只需要看過程步驟,隔個幾日去聽一聽裏面聲音,便有所判斷。
也幸好有她指引,讓沈荔避過許多彎路,如今便只等着手上這一批新酒出窖了。
這天傍晚吃飯,池月忽然捧了一壇酒出來:“前些日子那幾壇子酒,想來最後味道不會有錯。今日便破例開一壇,就當慶賀你出師半截。”
這說法很新鮮,沈荔微笑起來:“師傅說了算。”
兩人還沒來得及下筷子,前頭就傳來叫門的聲音。
周雨跑來傳話,說是太子李執到了。
沈荔斟酌了片刻池月的臉色,發覺她并不很排斥,于是請人進來。
李執也不介意那一整條長桌,随意找了個位置坐下。
池月不開口,沈荔只好代為做主:“太子殿下要不要一起用飯?若要,我去後頭拿碗筷來。”
李執搖頭:“來之前已經吃過了,今日只是來看看你是否順利。”
池月輕嗤一聲:“她順不順利,當然是我說了算。”
李執也不以為忤,只笑着說:“也想看一看沈掌櫃的酒,是怎麽釀出來的。”
他貴為太子,卻沒帶幾個随從,大約是看出池月不喜旁人踏進院子,全都留在門外候着。
雖然他說不吃,但總不能真讓李執看着自己和池月吃飯,故而沈荔還是給他拿了一套碗筷。
李執起身接過,沒注意旁邊池月的目光,不着痕跡地掃了過來。
身高來看,倒是差不多?只是身形,有些不大對。
她想,堂堂太子,大約也不會半夜潛入她這破敗院子,只為隔着窗看一看沈荔有沒有睡吧?
不過管他是誰,有外人在,池月吃得便不順心,很快丢下一句‘飽了’,就扭頭離開。
沈荔心想一會兒該準備些點心,給師傅補上這一頓,便聽見李執說:“看來确然來得不是時候。”
她見李執面色和緩,心裏也松一口氣:“今天開了好酒,師傅原想暢飲一番,卻恐怕在太子殿下面前失儀,收斂了些,殿下見諒。”
李執捏着自己的指節,唇角帶笑:“沈掌櫃不必如此謹慎,孤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前來,也是一時興起,沒有提前告知。”他目光平和,忽地擡眼,和沈荔眼神輕碰,“若說失儀,也是孤失儀在先。”
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荔還能說什麽?添上酒,便拿自己做陪客,乖乖跟李執一道吃飯。
這位太子不是個話多的主,自然不像樓滿鳳活潑;但比起喬裴,卻也說得上性格開朗善言。
沈荔忙着釀酒,好不容易有了空閑,肚子裏也攢了一籮筐話,兩人湊在一起,倒是剛剛好。
酒過三巡,沈荔起身在院子裏走了幾圈,回過頭,卻發現李執面色有些難得的疲憊。
雙眼微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這位太子殿下一向恪守皇室威嚴,在外恩威并施,以端方仁慧著稱。
沈荔偶爾懷疑他是不是偶像包袱很重——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有些端着。
但端着端着,就渾然一體,倒也難得在人前露出這樣的疲态。
“太子殿下,這是累了?”她問,“要不要叫人送回去歇息?”
太子睜眼,盯着檐下飛鳥雕紋片刻,慢慢開口:“......只是最近太忙了些。”
又補充道:“覓州知府犯事被判,父皇命我暫領。”
他想了想,輕輕搖頭,卻又笑道:“只是有的事,和書上學來的,還是太不一樣。”
作為太子,他的政治任務在這之前只是熟記、領會學問經典,再就是在一些典禮上走走流程,确保禮儀完善圓融。
即便父皇教誨,大多也是如何在朝堂勢力之間周旋、平衡,以最小的代價,達到自己的目的。
李執以前還從未接觸過這樣繁瑣,細小的政務,實在是有些......
沈荔想了想,多少也懂了。
雖說太子一向接受最頂級的皇權教育,但那都是教他怎麽做皇帝,怎麽擺布人心、權衡勢力,大開大合,很是抽象。
但恐怕沒教過他,該怎麽處一頭疑似無主的牛,到底是歸村口王二,還是歸村尾張三。
自然,若他順利登基,有的是人幫忙處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若自己沒有這樣的判斷,又如何确定臣下的能力和重心?
她當然不會插手皇帝教兒子,況且她自己也不會。
沈荔對自己,總是看得很明白,便只是笑着拍拍少年人的肩,鼓勵他:“既然是陛下旨意,那肯定大有深意,殿下只管去做就行了。”
她說得直氣壯:“總之,不是還有你父皇兜底嗎?”
李執被逗笑:“我看你也很累。一直在這院子裏,都沒怎麽回驿站。”
“樓小鳳可是抱怨了很多次,說是想約你一起上街逛一逛江南集市,卻找不到人。”
他神情溫和,難得有些打趣:“要孤來說,釀酒一事不必急于一時,偶爾休息兩天也無礙......”
他正說着,身後一道冷冰冰的女聲紮來,将兩人冷得脖子一縮:“烹饪也好釀酒也好,都是持之以恒才能見到結果,若是把每一天都看得輕飄飄,今日事堆到明日,明日事堆到後日,那又如何堅持?還有何成果可言?”
沈荔眼睛都瞪圓了,幹巴巴地眨了眨。
她師傅還、還真挺厲害的,這可是太子啊......
沈荔自己不怕,那是天生現代人,骨子裏就沒有這根弦,而且回家一事已有曙光。
但她總不能不能替池月不怕,于是幫忙打圓場道:“我師傅......就是為人比較嚴肅,對我要求很高,望女成鳳嘛。”
李執是個溫潤性子,也不在意,笑道:“自然,我父皇也是一樣。”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怎的,也許想到了彼此被長輩壓迫的情形,居然還有些惺惺相惜了。
池月冷哼一聲,懶得插手青年男女在這兒引為知己,扭頭就走。
“沈掌櫃的師傅,倒也是性情中人。”李執若有所思道。
沈荔扭頭看他:“殿下這話,是認為我也是性情中人?”
“自然。”李執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察覺酒意上湧,“若非如此,怎能随心所欲不逾矩,想笑就笑,想怒就怒?”
他的玉冠微微有些偏移,黑發散碎,落在額前頰側,讓人很有些撥弄的沖動。
尊貴克制的上位者,難得流露些脆弱茫然來。
沈荔想了想:“逾不逾矩,其實并不好說。若按旁人的規矩,我也許已經逾矩太多。”
“就算只說我自己的想法,也不能說所作所為毫無約束、放肆灑脫。”
就像是現在,被困在莫名其妙的異空間裏,只能靠賺錢回家。
要說她現在最想做的事,當然是回去将那無辜錯失的米其林三星拿到手,只可惜不能。
她忽然一笑,手指點點自己下巴,又隔空指了指李執胸口,“只是,規矩可以約束我的行動,卻不能約束我的心。”
同李執說着,她卻覺得自己眼前也清明許多:“......即使難免遇上身不由己的情況,卻不能讓自己的心也跟着迷失了。”
“這恐怕很難。”李執喃喃。
“當然。”沈荔擡頭,看向空中彎月,“但這就是能成事者,和不能成事者的區別所在。”
李執偏頭,眼眸因酒意而微眯,像只打盹的貓:“看來沈掌櫃也有堅決果斷的一面。”
沈荔點頭:“倒是你們,總認為我好說話,這可不行。”
她板臉,伸出手去:“今日不請自來,酒菜更貴,二十兩銀子,拿來吧?”
李執低笑幾聲,卻越來越不受控,笑了半晌,才從袖籠摸出一錠銀子:“要不是今日湊巧,我恐怕就要被押在這兒了。”
“不過,也沒什麽不好的。”他将銀子塞進沈荔手中,“我總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的事太多,但其實......”
他忽然閉口不言,擡手舉杯,臉上淺淺的茫然神色如潮水退去,輕笑之間,又複歸那神像般巋然不動的尊貴俊美:“此後心中困惑,我會時時想起沈掌櫃今日所言。”
“若是仍不能解,是不是可以上門,請沈掌櫃解惑?”
沈荔點點頭,心想這等美人來找,也不算壞事:“自然。”
轉眼又想起什麽:“一次十兩!”
李執一愣,倏爾大笑:“好,一次十兩,必不會少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