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魚湯
第62章 魚湯
沈荔很少喝酒, 即便是吃飯時配酒,也鮮少把酒當做主體。
她做菜的風格就是這樣,菜品的味道為主, 酒水只作為烘托菜肴味道的陪襯。
當然不排除有主廚的風格是将配餐酒搭配其中,風味發揮到極致,但如今陡然要她也用菜品來襯托酒的味道,兩者相依相偎、交融一體, 倒一時有些無從下手。
她看向喬裴,後者很自然地懂了她在問什麽:“我也不常喝酒。”
一桌子的炸物燒烤都被收撿下去, 但濃郁的味道還是在屋裏飄忽不散。
沈荔走到院外,手裏是一杯剛開的乙號酒。并不喝,只是放在近處聞着味道,思索該用什麽樣的菜品去襯它。
喬裴忽然道:“沈掌櫃明日有空嗎?”
沈荔扭過臉看他:“有空。有什麽事?”
喬裴坐得筆直:“頭一次來江南,打算明日出門轉轉,行一只小舟在河道裏緩游。”
他說到這兒, 停頓一下, 片刻後才又開口:“......不知沈掌櫃, 是否有意同行?”
目光觸及他通紅的耳廓, 沈荔心中暗笑。
讓喬大小姐此等閨秀問出這樣的話,她實在深感榮幸。
“當然,那就明天見。”
喬裴點頭,看了眼桌上那杯酒,走前猶豫一瞬, 仍道:“晚上不宜多飲酒, 明日起來要頭痛。”
沈荔看着他耳朵尖那塊兒從粉紅到嫣紅, 再看他面容,一時卻并不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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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無聊:“嗯, 這是最後一杯了。”
喬裴見她确實不再喝了,這才起身離開。
即便杯中已經沒了酒,但溫潤的酒香依然在院子裏飄蕩着。
沈荔坐了片刻,腦海中掠過一抹紅,接着又是一路而來的山水江景、山腳下幽密樹林......
似有些許靈感,但又飛快地閃過,讓她無法捉住,只得回去睡覺了。
*
第二天早上起來,在驿站裏囫囵吃了些早點,便随着喬裴出門去了。他昨晚所言果然不假,只有一只小漁船,中間竹棚隆起一塊兒避雨。
“這船是新的!貴客!”旁邊的漁女面龐黧黑,笑臉十分燦爛:“上個月才叫做的,只下過兩回水,嶄嶄新!”
喬裴颔首,旁邊照墨便遞過去一袋子錢。
“貴客,這、這太多了——”
照墨跟她掰扯:“您就收着吧,這船我們占用一天,不知耽誤您多少事呢。”
“這哪耽誤得了什麽......?”
漁女自然是說不過照墨的,很快便拎着那一袋錢喜滋滋回家去,想着今兒大可買些貴價的肉存起來,又或者炖了給自己補補身體。
喬裴帶着照墨,沈荔也帶着紅袖,沒帶周雨。這厮說他要去朱家讨兩壇子酒,帶回京城給兄弟們分了。
一上船,才發現這船狹窄,船艙正中最寬處能容三個人并坐,再往前,兩個人都難。
沈荔問:“不用船槳?”
紅袖答:“這種小漁船都是用竹竿撐走的,前面應該有竿。”
喬裴說:“照墨,你去。”
照墨得令,起身就往船尾走,路上還拽走了不肯離開的紅袖。
兩人縮在船尾,一人劃船,一人抱膝坐着,幽幽看向船艙裏。
“別看了。”照墨沒扭頭,認真撐着船,“我家大人脾氣可不好。”
紅袖不搭他。
她是個認死的人,性子細致謹慎。既然大小姐讓她時刻照顧沈掌櫃,那她就得無時無刻不盯牢。
照墨見勸不動,也不再多說,只覺得人間無處不迷茫,唯有他自己看得最清楚。
譬如人人都說大人君子端方,他卻知道絕非如此,大人只是懶得同愚人計較。
又比如人人都說大人心靜如水,恐怕漫天風雨砸落也濺不起半點波瀾。
但唯獨他知道,這竹竿一撐,船每震一下,恐怕他家大人的心跳都會快上一分。
不是船動,不是水動——只是大人心動罷了。
喬裴自然不知道自家随侍在後邊大逆不道地揣摩他的心思,他和沈荔兩人坐在船艙靠前的檐下,因為船艙太窄,兩人挨得很近。
近到,似乎能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
“這風仿佛是桂花香味。”喬裴狀若無意,問,“既是夏日,哪裏來的桂花?”
沈荔下意識摸了摸發尾:“哦,我的發油是桂花味的。”
原來是頭發。
喬裴又問:“沈掌櫃早上似乎吃的不多。是驿站廚子做的不合口味?”
沈荔剜他一眼:“那可是禦廚,我哪敢挑剔。”
喬裴平鋪直敘:“即便是禦廚,也不如沈掌櫃的手藝出衆。”
沈荔的手指在船沿敲來敲去:“若不是喬大人貴為宰相,無所不能,我都要以為你這麽嘴甜,是有求于我了。”
......嘴甜。
是誇他?
他不自覺抿了抿嘴。
似乎也并不是很甜?
喬裴很想将話岔開,但不等他想到合适的話題,卻發現這人的目光又不正經起來。
原本禮貌落在眉間的目光,從額頭一路飄向他的雙眸,此刻再往下滑,便是那張被她說是很甜的嘴......
他脖頸一僵,唇角微抿,緩緩扭頭看向碧綠的水面。
沈荔看他退縮,也不窮追猛打,只說:“這水質倒是很好。”
喬裴不着痕跡緩了口氣:“......靠水吃水,合該如此。”
江南水鄉小鎮,靠水吃水,自然也注重護水。
這幾條河道,水面都是清澈見底,除了靠岸邊的地方飄着不少綠油油的水生植物,河面一片清透,幾乎看不見半點髒污,更不用說垃圾。
河道狹小,頂多只能共兩艘狹窄小舟并肩來回。
照墨撐船的速度也并不快,倒真像喬裴昨晚說的那樣,在‘河面緩游’了。
一陣水波微動,小船搖曳。
沈荔坐不住了,微微向後一仰頭過去,直接躺倒在甲板上。
雙目凝視着天邊的雲,一時覺得雲在動,一時又覺得雲沒有動。
......她莫名其妙來到這裏,最後又毫不留戀地回去,那麽對這個世界來說,她究竟存在過嗎?
等雲看煩了,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兩岸的磚房裏一家一戶地冒出飯香味來。
這一帶不少小孩喜歡開門對着河吃飯。沈荔一看準一家小孩吃得最歡的,厚着臉皮上前讨了幾碗鲫魚湯。
荊釵布裙的女主人笑得和善開朗,不僅往魚湯裏多添了幾塊肉,還配了一壺米酒。
“四個人,一人一小杯也夠了。”她将酒壺塞到沈荔懷裏,“姑娘要是喜歡,下一次還坐船來我這兒!米酒也是賣的!”
這些魚戶人家自己釀的米酒,當然不像現在的工業米酒那麽甜。
酒裏的甜味很淡,酒精更淡,混合着大米天然的植物清香,将魚湯裏的那點腥味兒消解的半點不存。
魚湯也是清淡的,只撒了幾粒鹽。魚本身并不是最好的品質,處手法也略顯粗糙,因此吃起來尚且有股水腥氣。
但活魚現殺,很是新鮮,那魚肉又極為細嫩。
小小一團在嘴裏咬開,細細的魚肉纖維化成淡淡的甜,跟米酒同樣清淡的甜味混合在一起。
二者疊加,原本兩樣清淡的食物,卻混雜出了濃郁的風味。
“很好喝。”沈荔将碗還回去,先付了飯食的錢,又道:“大娘,我想向你買幾壺米酒,您看家裏還有多的嗎?”
那大娘連連點頭:“有的、有的!你要多少?”
“來個四壺吧。”
“好嘞!”
很快,米酒就到了沈荔手上。
“咱們這兒家家戶戶都釀,每一家自己釀出來味道都不一樣。不過我可給你打包票,我老于家的米酒,絕對是這一片最好喝的。”大娘拍着胸脯說。
“那當然,我相信于大娘的手藝。”
沈荔笑彎了眼睛:“作為回禮,我也做一道菜試試?”
她手上有繭子,看得出不是不通庶務的嬌小姐。那大娘便也沒攔着,将家裏爐子搬出來,就在岸邊,讓沈荔随便用。
新鮮的魚蝦還很多,沈荔做了一道河蝦。
她對食材處做地很精細,将蝦線去了、洗得幹幹淨淨、頭尾切除再下料酒、鹽腌制。所有去腥方子全上了一遍,最後出來的成品果然鮮嫩滑美,而沒有半點腥味。
河蝦味淡,沈荔便将蝦腦炒出黃澄澄蝦油,又煮一碗魚湯混合熬成極鮮的底湯,攪入雞蛋液,蝦仁擺在上頭,做成嫩滑的蒸蛋。
那大娘吃了,眼睛一亮:“小姑娘,你可是個大廚啊!或者家裏有廚藝傳承?我在這河邊住了一輩子,竟不知道這蝦如此鮮美!”
吃到盡興處,大娘又開了一壺米酒,直接對嘴豪飲。
兩口下肚,倏爾眉頭微皺:“這酒......”
“酒?酒怎麽了?”
沈荔最近鑽研得頭都大了,很是敏感地追問。
那大娘想了想:“剛才喝魚湯時,還挺相襯的。吃小姑娘你這蝦,又有點不搭了。”
“不過也難怪!”不等沈荔有所反應,大娘撫掌笑道,“我這酒也就是按着老方子随便釀的,不像你這菜做得那麽精細,不搭調也是應該的!”
搭調?
細絲一樣的靈感從腦海中劃過,似乎在金光下若隐若現一般,神秘又細微。
沈荔沉思不語。
等付了錢上船,紅袖問:“沈掌櫃怎麽知道那家娘子做飯好吃?”
沈荔答:“這一家孩子吃得最歡實,想來東西味道不差。”
小孩子藏不住情緒,好不好吃都露在臉上,況且是家裏的飯菜。
船身輕搖,沈荔眼中一抹白衣如月劃過。
她看向喬裴,果不其然得到了玉美人的稱贊。
“沈掌櫃靈透聰慧,在下望塵莫及。”
沈荔托着腮笑:“但我對那些經書典籍一竅不通,四書五經也沒背過,這樣也算聰慧嗎?”
“自然。”喬裴點頭,“照墨同樣不通文墨,但他學東西上手很快,譬如撐船。”
他解釋得很認真:“剛上船時還總是搖晃,把不準方向,現在已經撐得平穩迅疾,這也不失為一種聰慧。”
在後邊聽着的照墨:......
旁邊的紅袖聽到這兒,才慢悠悠地擡頭看他一眼,撇撇嘴。
這位喬大人,長得倒是不錯,只是眼神不是很好。
充分解她表情含義的照墨繼續:......
他為什麽總是莫名其妙地受傷?
沈荔被喬裴一番話說的笑容綻開:“沒想到喬大人還很會哄人。”
她沒太留神喬裴的反應,又一次陷入沉思,腦海中無限模拟着各種食材處出來的味道。
酒之一道,香醇綿軟。尤其是糧食酒,往往是味越濃越好,但她師傅的酒卻滋味各異,又特色鮮明。
有的清純甘冽,有的霸道如火,千姿百态,絕非尋常的下酒菜就能應付過去。
但處得太複雜,一是損傷食物本味,又跟那酒不相符了......
細線串聯在一處互相糾纏,終于形成一條明顯的繩,将方才那些碎片都串聯在一起。
沈荔回神,這才發現小船已經快要靠岸。
她在喬裴之後下船,四人啓程往回走去。
“這一天過得還真快。”她看着夕陽紅晖落在腳邊,不由得感慨。
喬裴點頭:“的确。”
他沒對沈荔方才整個回程一語不發的行為做任何評價,卻耐不住沈荔自己要問。
“這一路只是看風景,都沒怎麽陪喬大人說話。”
她笑盈盈地站在黃昏下,歪頭問他:“喬大人不會覺得無聊吧?”
喬裴一擡眼,不期然撞見沈荔眸中小小的自己。
她的眼瞳很幹淨,是淺淺的琥珀色。
喬裴鮮少直視別人的眼睛說話,更遑論這種奇特漂亮的顏色,一時居然有些看住了。
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多麽孟浪。
喉結一滾,視線立刻被長睫遮住。
“不會。我請沈掌櫃出來,本意也是希望這水上行舟,能解你的煩憂。”
他嘴唇微動,靜默片刻:“......不會厭煩。”
真的?
還是因為解了她的煩憂,讓她不再埋頭忙于這件事,才能更好地像之前那樣,接近她?
沈荔眉一挑,彎下腰,從下往上擡頭去看他的表情,還很是惡趣味地将臉湊近。
卻沒想到,喬裴居然向後退了半步:“沈、沈掌櫃......”
太近了......
她這樣百無禁忌的人,即便就在驿站院子裏,也不會收斂半分的。
接下來會做什麽?
喬裴感到耳朵燒得滾燙。
她會不會,再湊近一些?
“好啦,不逗你了。”
沈荔卻忽然退了回去。
“既然是喬大人陪我去找的靈感,那等新菜做好,也要請喬大人頭一個品嘗。”她說。
喬裴的呼吸随着她說話起起伏伏,無有不應:“......自然。”
兩人便在驿站裏的梨樹前分道揚镳。沈荔往東回了自己的院落,照墨和喬裴兩人站在樹下沒有走動。
猶豫片刻,照墨還是開口道:“大人,沈掌櫃......為人舒闊開朗,對待朋友坦誠大方,您不如......”
您不如有什麽想做的,直說就是......雖然他也看不大懂......
喬裴鳳眼一斜,冰淩一般的目光投向照墨。
只是一霎,便叫撐了一天船的随侍不敢再開口。
......他怎麽會不知道?
只是,騎虎難下。
喬裴此前無論做什麽,處置如何的高官顯貴,也從未有過如此的感覺。
就像站在一面安全的懸崖邊。
安全到沿着眼下的路一直走,也不會出現任何危險。
卻又始終站在懸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