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登船
第56章 登船
除了把口脂工坊托付給沈蓉, 其他幾家鋪子沈荔也各有安排。
淩雲閣是新收下的,還沒完全消化,得讓芳姨去盯着。
芳姨做事厚道端正, 不像趙大偶爾呆板不知變通,也不像趙二一拍腦袋一個主意,是最合适的人選。
且淩雲閣有朱夫人的名頭撐着,就算有人想動一動, 也得掂一掂自己能不能惹得起朱夫人。
相比之下,沈荔手裏原本就沒幾個的人手, 更是都緊着沈記用了。
大堂有趙大趙二兩個熟手坐鎮,雖然偶爾會和淩雲閣互相調換派遣,倒也不成大問題。
後廚有淩雲閣的人頂着,寧寧盯好規矩,和周家兩兄弟裏外呼應,也不至于被人哄了。
就算她不在, 飯菜的口味略有變化也不是大問題。畢竟早在收下淩雲閣之後, 兩邊的廚子就在不斷流通。
烹饪這件事, 尤其中餐, 就算拿着一模一樣的食譜、每一種調味料都精心用量杯比着來,每個人做出來的口味依然是不同的。
要不怎麽叫廚藝?廚藝,這是門藝術。
既然是藝術,又怎麽能是複制得了的?
因此淩雲閣和沈記都愛吃的客人,也早就習慣了略有差異的風味, 漸漸開始從其中感到樂趣。
甚至開始每天換着花樣猜今天是哪個大廚負責, 由此搞起了小型的內部比賽。
吃不出來的, 簡直沒資格自稱京城老饕了呢——誰讓他們沒有那根一嘗就靈的金舌頭呢?
大堂和後廚都好說,又有馬三娘一把抓, 大事是不會有的。只是唯獨她走後,恐怕會缺少一個還算過得去的威懾......
Advertisement
人常說主心骨,沈荔實則就是沈記的主心骨。她不在,雖不至于說一擊就潰,但也多少有些隐患。
外,有奎香樓背後之人虎視眈眈,還有更多潛藏暗處的對手。
平日不言不語,但沈記若出了什麽差錯,必然是要狠狠咬一口的。
內,趙大趙二畢竟是兄弟,和芳姨也是沈府的老相識。
有沈荔在,兩人同心協力是好事;她不在,這兩人心太齊,就未必是好事了。
從這一點上來說,托給北安侯夫人魏桃似乎是再好不過的。
只是口脂工坊和魏桃的合作已經很深,沈荔擔心若是沈記也和她捆綁起來,萬一出現魏家指揮她經營的情況......
即便只是未雨綢缪,也不能輕率行事。
因而左思右想,她拜托了鄭夢嬌。
乍一聽這人選,似乎有些荒唐,但仔細想想,又不是那麽怪異。
鄭家的小姑娘要身份有身份,親爹是每日面見皇帝谏言的人物;要頭腦有頭腦,看人尤其很準,說話又圓滑可親,無論什麽個性的夫人小姐,都能跟她說上幾句。
更別說自從薛依依以折月客的筆名風靡大慶風物後,鄭夢嬌愈發想在沈記找到些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且沈荔也并不要她跟芳姨、馬三娘一樣,整日呆在沈記大堂,只需鄭夢嬌隔幾日來包廂坐一坐,看上一圈。
小姑娘也相當興奮地答應了她,時不時去看看麽,這頻率還趕不上她素日來沈記吃飯的頻率呢。
總之,京城這一頭也算收拾得妥妥當當,沈荔于是包袱款款,獨身一人下江南去了。
走前,周钊托了幾個跟在他軍中的老手跟在沈荔身邊,扮作侍從。
沈荔為自己安全着想,無有不應。
這樣一來,萬無一失,似乎立刻就要一路順風遠行江南了。
但她畢竟從沒離開過京城,其實在這之前連沈記都很少出,幾乎每天都忙着掙錢。
一時間忘記了古代出行有多麽不便,行李裏頭只收拾了這幾天要穿的衣服。
結果上了船,被領去一間窄到只能容下四人擁擠站立的房間。
窗戶是沒有的,一推門就是潮熱的濕氣。盥洗室也是沒有的,畢竟這整間房間約合也就四平米不到,床靠在內裏,目測只有一米五。
與其說是床,不如說是個箱籠上鋪了白綢,便能供人躺下。
那床單似乎還沒換洗過,其他東西更不用說,又潮又髒。
沈荔沉默地看着那白綢床單上一團團污痕,伸手在旁邊充當衣箱的木頭架子上一抹,指尖頓生灰黑泥垢。
她嘴角一抽,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該怎麽說?她原以為這是皇家的船,所以漏算了?
還是該說她本就不是事事周全的類型,絕不是那種旅游之前再三盤算以防萬一,連救生包都一并帶上的人?
平生所有周密嚴謹,只盡心盡力用在料烹饪上?
畢竟,其他時候......
系統幸災樂禍:【其他時候,畢竟是個現代人啊。】
是啊,放在現代,就算沒帶,只要兜裏有錢都能現場買。
就算不喜歡這間房,只要肯花錢都能升艙。
但在這船上,她上哪兒買?
這船是專營專造的皇家寶船,大而開闊,富麗堂皇。
太子南下帶的人又很少,幾個心腹大臣和他一起住在三層,簡直綽綽有餘。
一層是甲板和觀景臺,二層一半是沈荔等編外人員住的客艙,一半是廚房、餐廳等等船員生活起居處。
三層的達官顯貴吃的則是上頭随巡的禦膳房準備的東西,幾乎不會往下頭多走一步。
除了把外頭弄得幹幹淨淨,保證太子殿下從一層上三層,眼裏絕不會看到任何一點髒東西之外,哪來的閑工夫還把每一層的客艙都弄得煥然一新?
反正李執又不會踏足。
沈荔看着那一床半新不舊的東西,多少有些為難。
這會兒船上肯定備的有能用的新緞子,但都是緊着樓上用的。就算每天要換三次床單,那寶船也得供着。
別說還有一倉庫的備用品,就算還有一整船的備用,也不可能拿來給沈荔用。
倒是把她帶來換洗的衣服鋪上去,還算能躺一躺......
正想着,房門被人敲響。
她過去開了門,只見喬裴站在門口。照墨跟在身後,提着兩個藤編的大箱子。
“沈掌櫃第一次出海,恐怕身邊人準備得不周全。”喬裴垂着眼簾道,“吃穿用度,總要精心一些才好。”
他話音一落,照墨便乖乖打開兩個藤箱。
除了床上鋪的用的,還有各色鍋碗瓢盆。
小到日常用的茶杯陶壺,大到沈荔慣用的鐵鍋菜刀,一應俱全。
沈荔只掃一眼,便知道備齊這些東西要花多少心思。
她的菜刀、鍋具都是定制的,沒見梧桐街那鐵匠自從沈記發家以後,臉都圓了一圈嗎?光是沈記的單子他們都接不過來。
這東西必然是喬裴早早備好,卻從沒向她邀過一次功勞,只怕她準備不周,所以貼身帶着。
除此之外,還有一匣子金銀珠玉,說是給她準備的盤纏。金銀都剪做好花用的大小,珠玉則以翡翠、珍珠等等素淨顏色為主。
倒不像是給她買來做首飾的,更像是喬裴自己用的......
沈荔瞥他一眼,見喬裴不肯對視,笑了笑,并沒有追問。
只是突然好奇:“若是我自己也帶了,你這些東西又怎麽辦呢?”
喬裴手指一縮:“......不過萬無一失而已。”
對她,當然要萬無一失。
沈荔視線劃過他緊繃的手背,只說:“好,那就多謝喬大人好意了。”
喬裴站在門口,一打眼掃一圈,便看完了整個船艙,不禁皺眉。這船艙極小,又不是靠着外側的位置,因此連個窗戶也沒有,很不通風。
時值六月,他們三個人同處一室,這才片刻,就已經是一片潮熱。
喬裴冰肌玉骨,自然不覺得,但照墨額頭上已經滲出汗水。
他看向沈荔。
“沈掌櫃......要不要換一間艙室?”
要說想不想,沈荔自然是挺想的。
但畢竟眼下是在別人家船上,又不是她自己包的船。
雖說她跟李執見過幾面,從劇情看,也的确是個溫和仁愛的太子爺,但皇權至上的世界,別人要她一條命,那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她正想拒絕,忽然聽外頭有人傳令。
尖細的聲音叫她:“宣,淩雲閣沈掌櫃觐見——”
*
沈荔随着太監上三樓去,卻沒料到,宣她的人并非太子。
“你就是那淩雲閣的沈掌櫃?”
三層,寬敞的正廳裏,一中年男子坐在金黃龍椅上以手支頤,頗感興趣地看過來。
此人目測年逾四十,但保養極佳,除了沈荔欣賞不來他那一挂胡須之外,也能稱得上一句儒雅中年美男。
眉眼間,依稀看得出和旁邊溫文爾雅的太子李執有幾分相似。
沈荔心念電轉,這幾乎不用猜測,一個長得像、氣質高華、還能在有太子的情況下坐最上首的人.......
沈荔向他行禮:“參見陛下。”
“起來吧。”上首的男子只随意擺擺手。
整間正廳寬敞得可以跑馬,皇帝坐在最上首,太子做左手下位,正對喬裴。
蘇繡屏風色彩鮮明嬌豔,連用二十八扇,綿延不絕将正中圍出一塊,以供皇帝幾人閑談。
更不用說随處可見的剔透珊瑚,切割成各式形狀做點綴,和彩玉、珍珠一道,裝點出一派海中氣息。
皇帝含笑道:“說來,朕與皇後也時常能在宮裏吃到沈記的點心,卻從未嘗過沈掌櫃治膳的手藝。”
“能同坐一艘船,畢竟是緣分。不知沈掌櫃是否願意做幾道菜,以全朕意?只此一次。”
皇帝說話很有餘地,只此一次,便不是要把沈荔當做這船上的廚子,一日三餐地給他做菜。
雖然就算他這麽幹了,沈荔也能想辦法推脫,不過眼下這樣,她也不至于不識趣。
此時便從善如流,只說:“既然船行至江心,不如就地取材,做些河鮮。”
京城裏的魚是很少見的,大多都是京郊周圍養殖出來的魚。
又或者偶爾有些海貨,但數量畢竟很少。
至于皇宮大內,能吃到新鮮海味的機會就更少了——畢竟這些東西容易腐壞,一旦主子身體出了什麽問題,那可不是一般的罪過。
皇帝一聽,眼睛一亮,難免想起了以前吃過的那些沈記的點心。
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款綠豆糕,粉質綿軟,卻不像宮裏常制的綠豆糕那樣厚重。
一入口,唇齒間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阻力,輕盈卻又不失香濃。
含進嘴中,綠豆的粉糯和濃郁的奶香一并混合,那滋味......
普通的綠豆糕都能做的如此美味,可想而知,這些海鮮河鮮在沈掌櫃手裏,又會是何等出神入化。
皇帝大笑:“那朕便等着沈掌櫃的好消息了。”
三樓有專門的小廚房,沈荔去了便看見裏面一筐一筐的魚,活潑至極地拱着腰,蹦跳之間,一串串水珠往外飛。
裏頭有一簍鮮活桂魚,肥美異常,每一條足有人小臂那麽大。
沈荔看得滿意,指了那一簍桂魚,又要了不少鮮蝦、螃蟹和其他各色魚獲。
“這個,沈掌櫃啊,河蝦河蟹腥氣重,咱們做廚子的,可不能拿這些東西糊弄聖上啊!”
一旁,便有做慣禦膳的人開口了。
這一屋子裏除了沈荔,都是宮中跟出來的廚子——自然,全是些四十往上的中老年男人。
紛紛抱着手站在一邊,互相眼神亂飛,像是有很多話要指教一般。
“寇老,您這就不懂了呀!”有人笑眯眯地說,“這沈掌櫃本就是市井中人,做東西不那麽講究,也有人家的道!”
“胡鬧!都是要入口的,況且是侍奉聖上......怎能不精心?”
又有人站出來,說和一般:“寇老,齊師傅,咱們是從小受着宮裏體統教誨學大的,一身本領也是大小主子們吃慣了的。”
“海味吃慣了也想要山珍,這大魚大肉的吃多了......”
他們幾人互相擠了擠眼睛:“也難免想要些清粥小菜嘛!”
言語之間奚落意味,自不必多說,沈荔也能聽出來。
她手上動作半點不停,一心二用地思量片刻。
按說,有及笄宴的名頭在,應當擡了擡沈記的身份才對......不,或許正是因為及笄宴呢?
想來公主放着宮中禦膳不吃,偏偏要在民間找一家酒樓來辦及笄宴,這事大約是把禦廚的顏面放在地上踩了吧?
那麽他們對自己這個及笄宴唯一最大贏家感到不滿,也是常。
唯一最大贏家啊......
沈荔回味了一下自己給自己加冕的稱號,不由得輕笑一聲。
算了,都唯一最大贏家了,被人酸幾句怎麽了?
原本很想看她吃癟的系統:【......】
它的宿主就是天下第一厚臉皮又好心态之人!
沈荔若是能知道它的心聲,恐怕還要說一句謝謝誇獎。
這時倒只是手腕一擡,大鐵鍋裏金黃燦爛的河鮮順勢翻滾颠倒,宛如一片金雲。
無論旁邊的人叽歪什麽,似乎半點都影響不到沈荔的動作。那些人等不到反應,逐漸讷讷。
倒是被稱作寇老的,神态微妙上前,湊到沈荔鍋邊,深深吸了一口氣。
金黃的炸蒜香氣撲鼻,火候掌控極為精準,少炸一分則辛,多炸一分則苦。
豆豉包攬了所有鹹味,比起鹽的調味,更多了一份發酵後的渾厚香濃。
又有河蝦河蟹細細炸過,外酥裏嫩,鮮甜滋味中和蒜香、辛姜與鹹鮮豆豉......
腥氣用濃重的調味來掩蓋,至于濃重的調味,又用河鮮本質的鮮嫩甘口來調和......
恰到好處、恰到好處!
旁邊有人看他動作,不禁問:“寇老,您這是......?”
莫不是,終于看不下去這女子瞎胡搞了?
也是,雖然、雖然的确聞着很香,但河鮮這東西一貫不好弄,何況禦膳講究體面周到,過于猛烈的調味一向是不被允許的。
想來定然是有什麽他們忽視了的地方,卻被寇老發現了!
幾人互看一眼,不免洋洋得意:“沈掌櫃,要不還是我們來......”
話音未落,就見寇老從鍋中飛快夾了一筷子塞進嘴裏。
少傾,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
衆人:......?
這、這怎麽還吃上了呢?
他們原以為寇老抓住沈荔做菜的漏洞,正想一擁而上,讓她看看禦廚的能耐。
卻不料寇老半點指責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央着沈荔舀了一小碗出來,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眼皮都不帶擡一下的。
“為廚一道,當是廚子化用食材,而非食材框限廚子。”沈荔神情淡然,言語卻毫不留情,“有能之輩化腐朽為神奇,無能之輩......”
目光在一衆敢怒不敢言的禦廚臉上掃過,她微微一笑,施施然端着盤子走了。
等走遠了,系統不免問:【可是,你平時進貨也很挑剔啊?】
它在旁邊看着,也記得沈荔對食材品質要求很高。
沈荔直氣壯:“怎麽,就允許他們說我,不允許我說嘴他們?”
說着,還苦口婆心指點起系統來:“所謂贏了不裝,等于沒贏。難不成我還得放低姿态賠笑臉?那不如一開始就服軟,讓他們出風頭好了。”
語罷,便不再搭系統了。
系統深以為然,但等沈荔走到皇帝幾人所在的正廳門口,它忽然反應過來:【不對!你又偷換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