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行船
第57章 行船
除了炒蟹, 又把桂魚片成異常長的魚片,先将魚皮一面烤至半熟,再卷成小卷上鍋, 用鮮魚湯蒸熟,最後以湯汁勾芡裹住。
一人一碗,一碗一片,魚皮油潤彈牙, 脂肪先烤再蒸,全然化作鮮美滋味, 令人唇齒生香。
李執尤為喜歡這一道,壓低了聲音叫她:“沈掌櫃,這道魚片是否在沈記售賣?”
沈荔看他明明貴為太子之尊,卻還是優先考慮旁人行事方便,不由一笑:“沒有,一會兒我将方子寫下來, 太子殿下回宮也能叫禦膳房做來吃。”
河鮮一次也不能吃太多, 便配了些尋常炒菜, 如蔥爆羊肉、抓炒裏脊等等。
但宮裏炒菜實則吃得不多, 因禦膳房遠在皇宮另一角,往往送來需要一段時間。即便有爐子煨着,炒菜口感也不如剛出鍋時。
皇帝有時想吃些大火猛炒的菜,還得去皇後宮中,用她的小廚房才是。
這次倒沒了顧忌, 放開胃口大吃, 連說話的時間都少了。
一頓飯吃下來, 幾乎人人都滿意。沈荔在皇帝面前露了面,在船上也有了些話語權, 不至于要什麽都不方便。
皇帝也嘗到了心心念念的沈掌櫃的手藝——确實名不虛傳,比宮中禦廚更有滋味許多。
他這次出行雖然另有目的,以至于打着太子的旗號行事,但舉手投足間,依然是說一不二。
飯後,立刻就許了沈荔每日可到三層來用飯。
三層地方開闊,是因為把艙室全都打通做了起居室和餐廳,二層自然沒有這樣寬敞。
沈荔謝了恩,也沒客氣,有空便上去蹭一蹭禦廚的手藝。
還別說,禦廚處食材的思路,時常給她一些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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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這日,又吃上了新鮮的螃蟹。
“今天這螃蟹,吃口倒是很獨特。”皇帝感慨。
“父皇喜歡就好。”李執在照例坐他左手邊,笑着勸道,“只是螃蟹性涼,父皇也要注意身體。”
這河湖中的螃蟹不如海蟹個頭大,腥味也更重,沈荔慣常的做法,是用更濃郁的調味給它壓下去。
今天這道卻尤為不同,取蔥姜汁盡可能去除腥味,再在魚湯裏燙過。
沈荔又夾了一塊,再品,這才發現不只是燙過一次。
恐怕是炖了無數鍋鮮魚湯,每一鍋裏只燙一道。
蟹肉吸飽了魚湯鮮味,又将腥氣一遍遍滾幹淨,這才算是成了一半。
最後卻再用蔥油混上魚醬蝦醬,熬煮鹹鮮味道的芡汁,藏進蟹殼內。
表面看是平平無奇一只螃蟹,實則內裏另有乾坤、返璞歸真。
若說她之前采用的避風塘調味是化繁為簡,用霸道猛烈壓制食材腥味;
那麽禦廚手藝就是化簡為繁,無數道繁複工序,最終做的卻是河鮮本真味道。
沈荔也是頭一次吃禦廚的手藝,只覺得調味溫和中正,說不出半分錯。
雖然少了些特色,但也有不少值得借鑒之處。
皇帝吃得亦是高興,喬裴便放下筷子,對上座道:“若是陛下喜歡,臣便着人多撈些螃蟹上來,在後廚預備着。”
皇帝想吃,那當然是随時就要吃。捕撈這種講究天時地利的活,肯定不能等皇帝想要了才去做,魚蝦哪有那麽聽話?
但讓皇帝等,這更是天方夜譚。
所以倒不如像喬裴說的這樣,先把東西撈上來養在後頭,有備無患。
若皇帝是沈記的天字第一號常客,按沈荔的想法,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實際現代餐廳裏,熟客上門也會提前備好對方愛喝的酒、愛吃的食材,實屬常。
譬如沈荔曾經做學徒待的那家餐廳,頂級vip單子裏頭的十五個人,別說酒和食材,就算他們想讓專職做披薩的大廚去做奶油蛋糕,經都會按頭讓人聽命的。
早年她不懂,只覺得菜單就該聽主廚的安排,天天跟經鬧得不可開交。
後來嘛......
吃一塹,長一智。
她夾起一塊螃蟹,并不插話。
然而聽了喬裴的話,一旁的李執放下酒杯:“如此,未免與民争利。”
只要開了這個頭,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底下人會怎麽行事。
或許喬裴想的是每日撈個三五筐備着,但後廚做事為求穩妥,焉能不留些餘量?
再則,人人都說後廚油水足,又豈能保證他們不會打着皇家寶船的旗號,大肆捕撈?
“未必皇家寶船一經過,河湖中的魚蝦蟹全都歸屬這艘船了吧?”他皺眉,“那其他漁家撈什麽呢?”
“有寶船在此,小漁船本就不會在周邊攪擾。”喬裴表情很平淡,“太子殿下,着實多慮了。”
“即便如此,那麽在要吃的時候,着人去捕撈就行了。”
“陛下若想吃卻不能立時安排,是為臣子的失職。”
喬裴擡眸:“太子殿下不會以為,漁網放下去再收上來,立刻就能撈到魚吧。”
李執也看着他,臉上雖笑,眼裏卻無甚笑意:“若是沒有魚,便吃蝦;沒有蝦,便吃蟹。難道還非要吃到自己心儀的那一口才行嗎?”
三層雖然寬闊,但也就只坐了他們幾桌。
樓滿鳳坐在太子旁邊、沈荔對面,一向粗神經的,這時候都放下筷子不敢吃了。
卻見到對面沈荔還在慢條斯地剝着蝦,頓時心生一股敬意。
真不愧是沈姐姐!果然是很喜歡吃東西啊!氣氛都如此劍拔弩張了,還能吃得津津有味......
沈荔自然吃得津津有味。
雖說打游戲的時候她就知道宰相和太子政見不合,過太子線的時候,好像還拿了一張[皇太子誅殺權相]的CG圖......
不過,誅殺?
她揚眉,琢磨眼前的情形。
皇帝脾氣算好的,太子就更不用說了。
當權的兩個不是遷怒臣下之人,她該吃吃該喝喝,朝中之事,她聽不懂,自然也不會插手勸和。
只是喬裴......
按年紀來算,他怎麽也能幹到太子登基,做個兩朝老臣,綽綽有餘。
難道還不知道其中分寸?
好在皇帝還坐在上面,這兩人只是唇槍舌戰幾句,便消停下來。
皇帝将太子和喬裴的神色盡收眼底,心裏微微嘆氣。
太子是他的親兒子,也是唯一一個嫡子,自然是千好萬好。
學識、眼界不說,便是手段,雖然稍顯稚嫩,但也是足能掌控權柄的聰穎。
百年之後不用多說,也自然是要傳位給他的。
只是心地太過仁善,又或者用仁善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聽聽剛剛說的什麽話?什麽叫做沒有魚,蝦也可以;沒有蝦,螃蟹也可以?
當權者,最怕的就是讓步,而且是毫無目的的讓步。
如此,只會讓人覺得軟弱,而非仁慈。
倒是喬裴......
這把刀一貫好用。
太好用的刀,難免傷主,反倒不美。
皇帝握起筷子,細長的銀筷直直紮進螃蟹肥美的腿肉裏。
不過眼下還不急......
*
皇家寶船在河上緩慢航行着,消息卻比這船跑得快得多。
此時的江南煙雨樓,已是人聲鼎沸,一衆珠光寶氣的富商在此圍坐。有的驚惶,有的激動,有的畏縮。
“怎麽說?那人真的要來了?”
“什麽那人啊!沈掌櫃,那可是京城鼎鼎大名!”
“我說老黃,要讓那女魔頭知道你這樣稱呼她,小心第一個來削了你——就跟她削那奎香樓掌櫃一樣,哈哈哈哈哈!”
一片笑聲後,複又陷入陡然的沉默。
半晌,才有人瑟瑟開口:“這麽說,那人真的把奎香樓王華掌櫃的頭......砍下來了?”
“那怎麽可能!”登時就有人怒瞪過去,“別說這種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的話!”
“再者說了,京城那可是天子腳下,你以為是江南啊?遍地土皇帝?她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食肆掌櫃,哪敢?”
“我倒聽說,是奎香樓掌櫃技不如人。本來想暗算沈記,結果被她反殺了。”
“那、那不也很厲害嗎?”
“是厲害啊......”有人聲音裏都帶了些嘆息,“沒人說她不厲害,就是太厲害了,所以才把我們吓得圍在這裏,就為商量出一個對策來啊!”
“誰怕她?誰怕她!在座的可都是江南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衣、食、住、行,哪頭不是被我們包攬的?誰怕一個從京城來的小丫頭片子?”
“唉,不過你沒有聽說嗎?那姓沈的據傳啊,原本也是個江南人!”
“哎喲,這話當真?”
“我就知道咱們江南人傑地靈,合該将天下財富收入囊中才對!”
頗有地域榮譽感的自誇片刻後,還是擔憂的心情占了上風。
“不知道這個沈掌櫃是個什麽性格的人,好不好相處?”
“淩雲閣都能被她拿下掌管,奎香樓王華直接送進京兆尹大獄,你覺得她好不好相處?”
然而窗邊穿紫衣的一位華貴中年男人面露不屑:“淩雲閣有什麽好?不過是那姓朱的婆娘運道好,夫家沒人,死得幹幹淨淨,才讓她撿了便宜。”
他冷哼一聲:“要我說,那姓朱和姓吳的一兩家子也是夠窩囊的,讓一個女人踩在頭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也不嫌臉上燥得慌!”
他語氣很沖,來勢洶洶,又是這座煙雨樓的當家,卻沒幾個人敢附和他。
剛才調侃兩句京城來的沈掌櫃,倒還能說上話、敢開口,畢竟她人生地不熟,他們可都是江南城裏的老油條。
但紫衣男人話裏帶上朱夫人,立刻就沒人敢開口了。
雖說毀譽參半,但,那可是朱夫人啊!
蛇蠍蛇蠍,那也得有毒,才能被稱作蛇蠍嘛......
這紫衣男人在江南商界也算有名,是邱記商號的少東家邱啬。
邱家早年不可謂不興旺,只是做事不地道,往日踩着朱夫人夫妻二人上位不說,又趁着朱夫人相公突發身亡之際,一口氣吃了不少對方的好處。
後來朱夫人一人挺着脊骨撐起朱家,自然對邱家窮追不舍,處處打壓一頭。
以至于邱家雖然有錢,但這幾年的勢頭,總有些不陰不陽。
邱啬見沒人附和,便也不開口了,只是眼中怨毒之色更深,只覺得周圍都是一片軟腳蝦,毫無男子氣概。
丢了臉面也是活該,骨子裏就下賤!
朱曼婷那女人不必說,更是該死!
不過嘛......
他想到什麽似的,忽然勾起唇角。
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
朱曼婷啊朱曼婷,你也該嘗嘗被人羞辱的滋味了。
他如此這般想着,放下茶盞,記了賬直接回家,臉上都還帶着笑容。
“爹,咱們這計劃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嗯......就等那皇家寶船靠岸,咱們就可以動手了。”
邱啬志得意滿,只覺得一切盡在掌握。
當今微服出巡,正巧趕上今年遴選禦供美酒的時機。但除了他們邱家,沒人知道皇帝也在寶船上,只以為是太子獨自南下。
太子老成持重,一貫不受人奉承,這是出了名的。想來那群蠢貨也沒想過要好好雕琢經營,好生伺候,白白浪費良機。
如此,只要他們邱家抓住這個機遇,釀出絕佳美酒奉上,便能假作無意送到皇帝嘴邊。
只要得了禦供的名頭,知府知州都是聰明人,便該知道要怎麽做。
明年的江南,便是他們的天下了!
到那時......
管他什麽沈掌櫃朱夫人,都不過是他們邱家腳底下的蝼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