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口脂
第54章 口脂
樓滿鳳的表情很真摯。
他這人情緒濃度很高, 喜怒哀樂都是大開大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很少有這樣平靜卻認真的神情。
沈荔的指腹在茶杯邊緣輕輕摩挲,又擡起,指了指旁邊碟子裏配的綠豆糕。
雖說只是為了家裏小主子招待客人不那麽寒碜,而送上來的幾樣茶點之一, 但這侯府做出來的綠豆糕,味道也着實不錯。
沈荔問他:“侯府的綠豆糕, 比起沈記的綠豆糕,如何?”
樓滿鳳作為沈記忠實食客,自然是吃過不多見的沈荔手作綠豆糕。
他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沈記的好吃。”
“那麽你覺得,是因為綠豆品質不夠高,還是做糕點的水不夠清甜,才有了味道上的區別呢?”
詫異于他的問題, 樓滿鳳灑脫一笑:“沈掌櫃這是說的什麽話, 我自然不會替自家廚師找借口, 只是手藝不好而已。”
沈荔點頭:“是啊, 那世子,又何必顧慮?”
樓滿鳳一愣。
“想要建功立業、功成名就、衆人景仰,這是人性,無可厚非。若是你想做,去做就是了。”
沈荔的話音很輕, 卻清清楚楚落在了樓滿鳳心裏。
他本不是個反應很機敏的人, 除了他感興趣的事物, 一切外物都很難入他的眼。
但這時的他,卻敏捷地體味到了沈荔話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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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表現得像是為了得她芳心, 才選擇去建功立業一般。
叩問己心,難道沒有她,以樓滿鳳自己的本心,就不想做樓知怯那樣的将軍,軍功滿身,受人尊崇?
又或者,去做魏桃那樣智珠在握的商行之主,擡擡手指,就是幾十上百萬兩白銀的交易?
也許世間有那樣并不在意建功立業、不欲立己立人,心思豁達之人,但樓滿鳳清楚,他并不是。
正因為不是,所以崇敬父親的偉績;正因為不是,所以欽佩母親的籌略。
正因為不是,所以對舉手投足間,既肖父又肖母的沈荔,懷了不可言說的愛慕之心。
所以,又何必用她做借口?
明明是他樓滿鳳有野心,難道羞于直言,卻非要拉上沈姐姐做擋箭牌嗎?
只是沈姐姐心慈,沒有将話說的那麽難聽,但其中含義卻不言自明。
樓滿鳳臉頰登時一熱。不用沈荔說,他也知道自己現在形容必然狼狽,面龐通紅。
他敢發誓,至少開口前,他似乎并沒有想到此處。
畢竟也是讀過書的人,知道以別人為借口來遮掩自己的欲望,是很不體面的行為。
但內心深處,十幾年的人生長河铢積寸累,難道沒有堆壘起那樣的想法?
即便只是一瞬?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即便是纨绔,也有纨绔自己的圈子。
若說書生圈子講究寒窗苦讀,武将圈子講究沙場拼殺,那麽纨绔圈子就講究一個肆無忌憚。
誰最無能,誰的家世最能撐得起他的無能,誰就是最有臉面的纨绔。
他樓滿鳳在纨绔圈子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懶散慣了。
人人都惡他無能,卻又羨他有這個家世,足夠他無能。
突然要找些門路立起來,做個合格的侯府世子,豈不讓人恥笑?
要是沈荔親口允了,他哪怕中途易轍,也算師出有名。
為了心上人博取前程,總不是那等為了清高名望,否定舊日自己的虛僞之輩。
但這樣遮遮掩掩,難道就不虛僞了嗎?
難道就不狼狽了嗎?
這一問如石破天驚一般,點在樓滿鳳腦海裏。
好在,他絕非不敢面對自己的人。
若是一葉障目,便将葉子丢開;若是目不見睫,那就與能見他、知他、教他的人,再走近一些。
樓滿鳳擡頭,眼睛極亮,明亮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
小世子容色動人,一笑起來,就如皮毛最為順滑的火狐一般明豔靓麗:“多謝你,又指點我一次。”
沈荔手指摩挲茶杯:“是阿鳳自己想得開。”
她話裏雖然留了餘地,但直來直往,意思很明确。
若是尋常男子,被這般駁了面子,哪裏還會有好臉色?
如此灑脫,如此胸襟......
她飲下一口茶,一手托腮,在窗外日光下欣賞樓滿鳳紅暈未退的妍麗側顏。
的确是個很乖的孩子。
*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附着耳朵在外邊聽,樓滿鳳跟她的談話剛告一段落,就有人敲門請她去魏桃所在之處。
等她到了地方,才發現這裏除了魏桃并沒有別人,先前那些百花齊放的嬌客,一時之間都不見了。
“有幾個小姑娘嚷嚷着想去府裏的湖邊看景,我就讓管家帶她們去了。”魏桃說,“我年紀大了,就不跟她們鬧騰了。”
樓滿鳳上來就是一通甜言蜜語:“娘,您這是什麽話?任誰看了,您也是待字閨中的年紀——”
沈荔險些被他嗆到。
若說魏桃的容貌,的确保養得宜,說是二十出頭也有人信;
但她那一身氣勢巍然,若非當家做主多年,是養不出來的,跟待字閨中四個字一湊,多少有點幽默過頭。
不像她,魏桃反正是聽習慣了,任由他在旁邊捶着腿,招手讓沈荔在自己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沈荔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着,兩人相視一笑,都知道這是談生意之前必要經過的一番折騰。
果然說了幾句天氣、花園、女孩們的衣裳之後,魏桃便直接切入了正文:“方才我見你拿的那口脂,似乎是很新鮮的玩意兒,此前我從未見過?”
沈荔抿唇一笑:“魏夫人過譽了。只是我偶爾想用些別的顏色,卻無甚可用時,不免覺得苦惱,才想着做出這一只來。”
這事全然只是她一時興起,當時也并沒有借此謀利的打算,故而沈蓉也只是雇了幾個人,時不時做上一支給她送來而已。
如今家裏也不過十只出頭,只有她手上這一只是杏桃色的,其餘都是常見的大紅色和水紅色。
魏桃也不扭捏,直接道:“我魏氏商行想從沈掌櫃手裏進一批這樣的口脂,不知開價幾何呢?”
沈荔沉吟片刻:“如今倒是能生産三種顏色,單支三兩銀子。若是成套買,八兩銀子。”
說到這定價,就不得不說這口脂的成本和沈記、淩雲閣如今的營收了。
受技術限制,口脂是純天然的,所有的油脂來自熬制出來的植物精油,香氣也是純天然的花香果香,顏色更不用說了,采取的都是最天然的染料。
因此,在手工上的成本是相當高的。如果後期能夠略微規模化生産,大概能把每支的成本降到一兩銀子左右。
就算定價三兩,也不過一支賺個二兩銀子而已,甚至比不過市面上最昂貴的紅紙。
照這麽說,價格似乎可以再定高一些,但沈荔沒那個想法。
這是因為在接手了淩雲閣之後,她仔細估算過自己每一天能到手的流水,以及系統進度條的情況。
首先按人頭數算,沈記每天三百名客人保底是有的;
淩雲閣那頭原本六七百名客人也夠,只是沈荔重裝之後,把客流量壓在五百人左右,盡量保證了顧客的體驗感。
不過淩雲閣是老牌名家酒樓,菜單雖然調整,價格卻沒降,人均消費反而更高。
三五好友來聚會,輕易整一桌菜,四葷四素一湯一甜品,也要二三十兩銀子。
總的一算,大約就是每天八百個客人的流量,人均消費十兩到三十兩的都有,彈性很大。
不過芳姨按着賬簿勻了勻,每天的營收大約是一萬五千兩,純利卻不過一千三百五十兩。
餐飲業的利潤率也就這樣了,八/九不離十。
要想再高,要麽猛推工業化,建設現代工業搞食品加工,要麽就要昧點良心。
沈荔別說昧良心,連口味差一絲都不願,能有這麽百分之九的利潤,都全憑京城諸位擡愛。
好在系統的進度條算的不是純利潤,只看營業額,這樣一個月下來就是四十五萬兩。
一年到頭,再加上中間過年過節的一些突發性收入,六百萬兩總是有的。
再加上,她還有一個設想沒有實現。
若能成,說不定一年不到,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從這世界裏完美退出。
所以沈荔沒有把賺錢的心思完全放在口脂一類的東西上,畢竟她也不專精這個,只能提個概念,動手的也都是別人。
人的精力總是有限,再者她也不熱衷這一道,不如讓些利出來,穩住口碑人脈。
魏桃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是打算從沈荔手裏直接進一批口紅,擺在魏氏商行賣,這種做法最是雙贏。
一方面沈荔願意以三兩銀子的低價供給——這對魏桃來說當然是低價,如今京城好些的香粉,都要五六兩銀子一盒。
若是加些名頭,什麽南邊來的,什麽海外金貴之物,什麽前朝秘方,再翻個五倍十倍都不難。
且魏氏商行有着面向全國最廣大的銷售窗口,無需沈荔自己走街串巷找人來買。
這樣一來,大大節省了她的時間,讓她能更專注的操持經營淩雲閣和沈記。
“魏夫人與其買做好的成品,不如換一種方式合作?”沈荔又說,“我手裏雖說是有幾個人,但畢竟還是太少。”
魏桃聞弦音知雅意:“那便由魏氏出資,你出方子,咱們建一個工坊起來便是了。”
兩人又就合作細則談了半日,總算磨出來一張像模像樣的契子。
大致內容就是魏氏出錢出地出人,沈荔出方子,做出來成品一部分直接供給魏氏商行,一部分擡價賣給其他商行。
無論哪條渠道,兩方都是三七分,魏桃七沈荔三——誰讓她除了給方子以外什麽都不管呢。
不過僅僅這樣,沈荔也不至于讓到三分利。
“......等我這裏有消息,再來找魏夫人履約。”沈荔笑着端起茶杯,同她一碰,“還要多謝魏夫人體諒,願替我周全此事。”
魏桃輕嘆:“你也是一片好心,倒希望你要幫的人,別不領情才好。”
“怎會呢?”
沈荔飲盡茶水:“我對自己的眼光,還是有些信心的。”
等兩人談完出去,賞花宴也到了尾聲。
魏桃作為主人家,必然是要送一送客的。
樓滿鳳年紀已經不小,足以稱得上外男,所以先前沒讓他在女眷面前露臉,只單獨見了沈荔。
這時也沒讓他跟着一道送客,只是在隐蔽的小花園送了送沈荔。
就見這位小世子不複之前的黯然神傷,又成了神采飛揚的樣子:“沈姐姐,下次如果有空,可一定要再到府上來玩!或者我去沈記找你?”
他長得實在漂亮,又很懂事,沈荔不吝于哄他一哄:“無論何時,都歡迎你來。”
樓滿鳳被她看得臉熱:“我、我知道。”
魏桃和她一道出了垂花門,一衆女眷也三三兩兩地來齊。
見沈荔始終站在魏桃身邊,之前也單獨在裏頭說話,就知道這個北安侯夫人,待沈記掌櫃确實不薄。
不由得,又紛紛回頭去看向周際。
這位禮部侍郎周夫人,方才閑談時可沒少明褒暗貶。
嘴上說着侄女兒能幹,實際卻無外乎是點她出身卑微,又抛頭露面,不是個婚嫁的好人選。
衆人知她是沈荔伯母,即便心裏不屑,倒也沒在臉上表露出來。
人家手握沈記、淩雲閣兩家大酒樓,又有禦賜匾額稱‘天下第一廚’,比之沈府,好了不知多少倍。
夫人們操持家計,只需往沈記去上一次,大約就能摸出她每日入賬。
這樣厚的家底,哪裏稀罕嫁人?若是她們家能養出這樣的女兒,捧在手裏留作守竈女都是使得的!
方才在小花園裏,旁人不動聲色,沈蓉卻被母親惹得怒極,一時拂袖而去。
因此打量周際的同時,不少人也偷偷打量着這位沈掌櫃的堂姐。
沈荔也是如此。她看沈蓉面色,不像是身體不好,只是臉龐緊繃,似乎心情不愉。
剛剛還好好的,怎麽一會兒不見,看着眼圈都紅了?
她正想着,魏桃在旁邊宣布賞花宴告一段落,諸位可以有序乘着馬車離開。
大伯母周際聽了,伸手去挽沈蓉的胳膊,卻被一下子甩開。
沈荔挑眉。
她都險些吓了一跳。
畢竟沈蓉是她認識的女孩裏,最規行矩步的一個,尤其在外,很是注意自己的談吐舉止。
今兒卻情緒外露,不知道是鬧出什麽問題來了。
她上前半步,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去問一問,卻被旁邊鄭夢嬌跟薛依依拖住了。
直到乘上馬車,只有三人對坐時,鄭夢嬌才小聲說:“荔姐姐,你別去問蓉姐姐了,恐怕她現在心裏也不好受。”
“所以姐姐她到底怎麽了?”
鄭夢嬌和薛依依對視一眼,似乎想起什麽似的,不免又露出一絲藏不住的嫌惡:“姐姐,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別生氣,就是、就是......”
鄭夢嬌嗫嚅半天,才咬牙道:“那周夫人實在不是什麽好人。我們倆剛才聽到她說,說侯夫人和侯府上下都對荔姐姐你很是滿意,所以蓉姐姐必得找一個不輸侯府的人家。所以、所以......”
沈荔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
莫不是她那大伯母見北安侯府待她親厚,就想叫蓉姐姐跟她那訂了親的未婚夫諸公子退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