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牢獄之災
第46章 牢獄之災
沈荔從馬車上下來時, 京兆尹的人已經将夜香車攔住。
有她和蕭束在,當然要一桶一桶細細地查。
桶太高,就用長長的木棍在裏頭攪過, 碰到異物, 立刻就要推夜香車的來撈。
此情此景之下,狡辯已然無用。
樓滿鳳緊随着沈荔從馬車上下來, 一落地, 就被撲面而來的臭味吓得差點回到車裏去。
——裝人的桶已被掀開蓋子, 人也從裏面撈了出來。
為了以防萬一,這幾人都是深深縮在桶裏,讓夜香蓋過自己頭頂的。
此時便一身髒污, 臭氣沖天。
京兆尹見幾人全是老幼婦孺, 心裏也有幾分憐憫。
叫人取了幹淨的濕布來, 讓他們擦幹淨頭臉。
又讓手下衙役把那五個車夫拘了, 很快, 其餘人手就把藏在暗處的中年男子兩人抓了出來。
“來沈記鬧事的齊武業,是你什麽人?”沈荔問。
孔武漢子冷冷一笑,并不她。
沈荔也不介意, 倒是旁邊那中年男子, 面色慘白,聲音虛飄:“你算計至此,又何必騙我是例行抽查?”
“所謂甕中捉鼈......”沈荔溫和一笑, “當然要等鼈完完全全進了甕裏, 再說捉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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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所以你是故意拖延時間, 讓我放松警惕, 好讓京兆尹有時間布置人手?”
怪不得......
若求速度,便免不得騎馬駕車。但這兩者動靜不小, 叫他跟齊文業聽見,必然要抓緊離開。
要是一開始打草驚蛇,他二人拼力反抗,說不定還能逃脫;但先拖延時間、完成包圍圈......
那才是逃無可逃了。
沈荔不答。
蕭束也走過來,先将這兩人口中塞上布,以免打擾自己審訊,接着便問那幾人:“你們和死者是什麽關系?”
與此同時,他的手下開始搜那幾個車夫的身,意圖找到他們和人做交易時得的銀子。
這種風險極大的事,從來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加上又被他們抓個現行,銀子還來不及轉移,人證物證俱在,才好定罪。
幾個人便在一邊聽了會兒京兆尹審人。只是幾個家眷不知是被吓怕了,還是如何,只一味磕頭求饒,并不回答問題。
聽着聽着,樓滿鳳忽然走到她身邊,小聲道:“那幾人說的仿佛是江南口音。”
沈荔自然是聽不出來的,此刻聽他這麽一說,便若有所思:“竟然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還算好辦。”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一笑,樓滿鳳便走上前去。
“......官爺,我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這、這只是有人來告知,說我家裏惹了事,須得逃出京城,我們才稀裏糊塗地被塞進夜香車裏......”
那兩個老人戰戰兢兢地說着:“實在是、實在是沒有別的原因了!官爺!”
京兆尹這個職位,相當于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自然也不想嚴刑逼供。
他耐着性子又道:“若是你們因為背後指使之人兇狠殘忍,而不敢說實情,本官可以向你們保證,京兆尹絕不會将罪責推到你們身上,更會竭力保證你們的安全。”
那七人面面相觑一番,又張了張嘴,最終卻依然沒人說話。
京兆尹深深吸一口氣,思慮再三,正要重新開口之時,一直站在旁邊的樓滿鳳卻說話了。
“我聽幾位是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那幾人條件反射地看向他,其中的中年婦人默默點頭:“是、是,确實如此,小公子有何指教?”
“談不上指教,只是忘了告訴你們,我娘是江南魏家出身。”
江南魏家!
四個小孩裏唯一一個女孩想了想,忽然啞着嗓子問:“娘,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找她買糖的那個、那個魏家?”
魏氏商行經營的東西自然不止糖,但卻已經壟斷了江南大部分地區所有的糖。
中年婦人略點點頭,眼裏的掙紮之色更濃。
若是江南魏家也肯出手,那麽他們的命的确是更有保障......
自己的枕邊人到底是怎麽死的,他們又是為什麽要逃,自然沒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
京兆尹的保證雖說聽上去很好,但他們又不是京城人,當家的死了,自然要回江南熟悉的故土去謀生。
京兆尹只能保證他們在京城不出事,回了江南,誰又管得了?
江南,可是那位親王的地界......
但這個小公子既然說到江南魏家,那就又不一樣了......
這婦人還在斟酌,沈荔也緊跟上來,微笑道:“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淩雲閣朱老板好像也是江南人士,不知這位夫人有沒有聽過?”
那婦人喃喃地重複:“朱老板、朱老板,淩雲閣......?莫非,莫非是江南朱夫人?”
沈荔微笑:“然也。”
她嘆口氣:“雖說不敢保證,朱夫人會對你們多加關照,但能指認一家競争對手,讓淩雲閣多幾分把握,豈不也是好事?”
婦人嗫嚅片刻:“......怎能如此?難道不該、不該給民女些東西為憑據麽......”
沈荔還沒開口,喬裴倒是淡淡出聲:“人贓俱在,實則京兆尹已經離真相一步之遙。而你遲遲不肯指認,若是讓魏夫人與朱夫人知曉......”
婦人身軀立即一晃。
他的威逼,看上去比沈荔和樓滿鳳的利誘有效果多了。
那婦人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瑟縮片刻,終是咬牙道:“官爺!官爺!我要說!我說!”
“——這一切都是他們指使我們的!”
她指向旁邊那兩個一直在掙紮的男人。
這時,衙役們也已經從五個車夫身上搜尋完畢。
其他人是倒沒揣多少銀子,唯獨這姓王的身上足足有二十兩銀子。
錢是老王的命根子,否則也不敢幹這樣的事。
即便面對着京兆尹府的衙役,他都沒退讓,伸手搶了兩回。
掙紮間,那枚散發着臭氣的銀錠滾落出去,叮鈴鈴落到婦人眼前。
她茫茫然望着那枚銀子。
它看上去是那麽的髒污,還沾了些地上的泥土,甚至夜香,半點不光彩奪目,似乎一文不值。
但沒有狠狠窮過的人,又怎麽能明白這一錠銀子象征着什麽?能換來什麽?
能換來她夫君的命!能換來她一家子的命!
若不是她的丈夫染了風寒被滿庭芳趕出來,無處可去,又怎會被那病耗盡家中錢財,連四個孩子也沒法去學堂?
若不是家裏除了吃飯,一文錢也省不出來,又怎麽會買不起那十幾兩救命藥?!
原本蒸蒸日上的一家子,一個呼吸間,似乎就猛然滑落下來。
無底洞也就罷了,要是這病救得活,又或——說難聽點,哪怕是猝死,也不至于将這一家子拖累到如此地步!
婦人盯着那枚銀錠。
“銀子、銀子、銀子,買命銀子,買命......”
半晌,她擡頭看向京兆尹,又重複道:“我願意說。”
她說:“我什麽都說。”
*
京兆尹獄中。
因着建在地底,監獄裏除了燭火沒有一絲光。
沈荔站在濕黏的石板路中間,安靜地聽着。
“哎,大人,您不能只因為我身上有二十兩銀子就把我抓起來啊!咱們也得講講道,那錢是我自己的!”
“大人!大人!來個人把我的錢還給我啊!”
夜香車夫老王将手伸出監獄鐵欄,無能地揮動着。
至于剩下兩人,就顯得有恃無恐了。
一開始被抓的張皇過去之後,甚至連開口求饒的話都沒有半句。
他們心裏清楚,這死的人是滿庭芳的廚子。那一家子晦氣人,也只說得出家裏的男人被滿庭芳趕了出來,不能繼續呆在滿庭芳,因此沒錢看病,家道中落。
無論是他的病,還是他的死,都只和滿庭芳有關。
就算他娘子心裏有些猜測,那又如何?豈有親眼所見?豈有什麽憑證?
京城裏買替死鬼的不在少數,甚至攢起來一樁樁像模像樣的生意,其中自有人在中間牽線。
大到科舉舞弊、小到殺人受刑,又或者像今天這樣,用命去誣陷栽贓。
當然,這些死鬼很有用處,換來一筆錢讓家人吃頓飽飯,讓孩子上幾年學堂,給爹娘買兩包藥,也算不錯。
但無論如何,這樁事也只能跟滿庭芳扯上關系。
他們兩人沒有在任何一家酒樓任職,所以只要他們不開口,查,是查不出任何東西的。
而開口,又何必開口?只要時間足夠,主子自然能将他們撈出去。
因着這諸多由,中年男人和齊文業都有恃無恐地坐在地上,打量着面前的幾個人。
沈荔一行人随着京兆尹一起過來的,這畢竟是有關沈記存亡的大事,自然要親自看看下場。
不過看着他們的姿态,沈荔倒也覺得好笑。
她一笑,便被那孔武漢子注意到了。
“妖婦!死到臨頭了還敢笑!”他狠狠啐了一口,“果然是個......”
熟悉的風聲,一只玉簪劃破空氣,直直插入這人肩頭。
接着,又狠狠穿透到身後濕冷的牆壁上。
那漢子力有未逮,被玉簪一并帶得往後撞去,肩頭鮮血直流。
沈荔不由得側目:“我原以為那天是照墨出的手?”
喬裴站在她身側,輕輕揉搓自己的指尖。
“我只比他厲害少許。”他說。
聲音低而柔,半點看不出,剛剛一枚玉簪飛射而出,将那漢子紮得吱哇亂叫的樣子。
照墨:呵呵。
他用竹筷子紮進紅磚裏,大人自己用玉簪子紮進石磚裏,這能是厲害少許嗎?
不過大人睜眼說瞎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經習慣了......
那齊文業倒是個耐疼的,雖然額頭冒汗,但依然猖狂大笑:“只要我們不說,你們又有什麽證據去指控?哈哈哈哈哈哈!”
“沈記也好,你沈掌櫃也好,就算能洗得清殺人嫌疑又如何?反正......”
中年男人終于有動靜了。他擡頭看了一眼,齊文業便不再說了,臉上依然挂着陰恻恻的笑。
果然,這兩人是打定主意不招供。
如今他們的姿态反而保守,不求給沈記定罪,只求自家主子不被抓出來。
那中年男人顯然比另個人要更精明謹慎些,這時死死盯着沈荔,唯恐她又出言詢問。
不怪他警惕沈荔,實在是無論那日齊武業上門到沈記鬧事,還是這七八日的布局,到今天被甕中捉鼈,他都意識到,這沈掌櫃絕不是一個好對付的。
只要她開口,恐怕答與不答,她都能猜出些什麽來。
但他卻沒想到,沈荔大半時間都沒開口,即便開口,也只是跟身邊兩個極俊秀的公子說些逗趣話。
京兆尹也同樣不開口。
他不說話,後邊身後的衙役們自然也不說話。
對蕭束,人既然已經抓到,這就并不是個迫在眉睫、叫他棘手的案子,不過嘛......
他回頭看向沈荔。
這個沈掌櫃,倒也确實比他想象的還要沉得住氣。
樓滿鳳嘟了嘟嘴,伸手拉住沈荔的袖角:“沈掌櫃,咱們真的是一句話都不問嗎?”
沈荔看着他在昏暗燈火下透着橙黃光芒的臉,含笑不語。
她當然不審,因為壓根不用審。
七日之期已到,沈記被徹底封鎖,眼下已經是第八天。
送人出城的行動應該是十分順暢才對,如今已然一個多時辰過去,卻依然沒有人回去複命......
想來幕後主使,只會比她更着急。
能用一條命來陷害沈記,就只為了拿到及笄宴的甄選優勢,甚至還不是板上釘釘的資格。
做得出這種事的人,還有什麽事是做不出來的?
這時只需等他狗急跳牆便罷了。
沈荔這樣想,卻不能直接說,畢竟這還有兩個人在。
以防萬一,總要留個底。
樓滿鳳看不穿她倒能解,小少爺能想到用魏家的威名給死者家屬提供保障,已經很令人贊嘆。
只是......
她目光不自覺一擡,往昏暗地牢中看去。
那支被血染盡的玉石簪子,原本是清雅高潔的顏色,如今卻被地上髒血泡得豔紅。
黏稠昳麗,風情危險。
她再側過頭,便見喬裴姣好的側臉,白玉無瑕,半分血色都不曾沾染。
“......沈掌櫃?”怎麽又在看了......
沈荔搖頭:“無事。”
樣貌氣質,無不高貴清麗。動起手來,卻狠辣無比——
嗯,反倒更有魅力了。
*
“什麽?怎麽會被抓了?”
奎香樓內,掌櫃王華怒而拍桌,卻不敢不壓低聲音。
“齊文業和梅世水兩個人不是說萬無一失嗎?那一家人拿了五百兩,開夜香車的王波拿了五十兩!五百五十兩花出去了,你跟我說他們被抓了?!”
金子瓊看他如此生氣,只能先安撫道:“掌櫃的、掌櫃的,只是說至今沒回來,可能行動不順利,也可能路上耽擱了,但不一定就真的是被抓了呀。”
就在這時,被派去望風的小厮急匆匆回來,面上一片慘白,鞋都險些跑掉一只:“掌櫃的掌櫃的!真的被抓了!我親眼見着的!”
他們行事謹慎,不僅有兩個人盯着王波送夜香車出城,還有一個人在背後盯着齊文業梅世水兩個人。
一旦被抓,立刻回來報告。
“沒道啊!”王華一下失了力氣,跌坐回椅子裏,眼瞳渙散,茫茫然道,“這實在說不通,沈記被封鎖,京兆尹也盤問完了,誰會想起來去查夜香車啊?”
齊文業和梅世水兩人雖說也算硬骨頭,但、但萬一說漏了嘴,哪怕只是讓京兆尹知道了主子的名字......
光是這麽一想,王華登時後背都是一陣冷汗,将綢質的外裳直接浸濕,染出一團深色來。
他手指握着茶杯,一個勁兒地發抖。滾燙的茶水全灑在大腿上,他卻渾然不覺。
“不、不行!咱們不能坐以待斃,一定得去、一定得去——”
“去?去哪兒?”金子瓊小聲問。
“去京兆尹的大獄!”
要是沒被抓也就算了,要是被抓了,又還活着......
王華眼神一狠。
那就得叫他們再也不能開口才行。
王華不顧阻攔,帶了幾個人就往京兆尹大獄奔襲過去。
他們倒半點沒想過劫獄——這樣動靜實在太大。只是想着不是齊文業兩個親手殺的人,就算是偷運死者家屬出城,頂天只違背了宵禁,罪不至死,想來不會看得太嚴。
進去探望一二,倒也說得過去。
果然走到門口一拜托,那守衛的兩個衙役便司空見慣地擡手放他過去,還收了三兩銀子的孝敬。
如此做派,王華原本狂跳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還肯收錢,那說明這件事還能用錢解決。
又或者,門口的人壓根不知道裏邊的事?這麽寬松,說不定京兆尹就沒當一回事呢?
不管了!
知道或者不知道,他這一步都走出來了。
既然人都走進了京兆尹的大獄,籃子裏的東西就一定要給那兩個蠢材吃下去......
他沒帶太多人,一個金子瓊、一個送信小厮,三人一道提着籃子進了大獄。
越往下走,越是陰暗潮濕之所在。幾人小心謹慎,生怕一級臺階踩空,後腦勺着地,命喪于此。
最後一級臺階總算走完,三人皆長長出了口氣——腳踏平地的感覺從未如此之好。
又互相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手裏的籃子,咬咬牙,下定決心地向前走去。
然而沒走兩步,周圍忽然一片大亮,如旭日高升一般。
“怎、怎麽回事?”
整座京兆尹大獄,漫天燃起了要價最貴、效果最好的白蠟燭。
亮如白晝,卻又依然潮濕陰冷,沒有半點幹暖之意。
如此違和,叫王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嗒、嗒、嗒——”
輕盈的腳步聲從正前方緩緩而來。
一道人影徐徐停在三人面前。
沈荔笑容淺淺,頗有禮貌:“王掌櫃,咱們二人神交已久,卻未曾謀面。今日一見,不知王掌櫃心裏可有幾分欣喜呢?”
王華實在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看着沈荔笑容燦爛些許,聲音裏似乎也浸染幾分笑意。
“沈某在能在這兒看到王掌櫃,倒是喜不自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