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答案
第39章 答案
踏青回來, 沈記依然是日複一日的營業。
說實在的,做食肆開鋪子,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大事可說, 每日都是差不多的故事。
一旦掌握了規律, 更是能提前預估明日每樣菜大致的份數,做好準備。
倒是鄭夢嬌送來帖子, 說要請她赴宴, 讓沈荔有些微妙的困擾。
鄭夢嬌雖然平時說話很爽利, 但為人處世,卻細心妥帖。
除了沈荔,請的也就只是薛依依等等, 常來沈記的小姐妹、手帕交, 沒什麽不認識的人。
而按《浮雲錄》這游戲的慣性, 鄭家也不是個複雜的家族。
鄭禦史和夫人和和美美, 膝下唯有這一女而已, 上這樣的家門做客,想來不會是一件糟心事。
所以讓沈荔煩惱的,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口脂?”沈蓉難得将聲音擡高了些, “好端端的,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沈荔便将鄭夢嬌請她上門做客的事講了:“別的倒好說,就是口脂,我實在用不慣那些紅紙。”
沈荔天生淺唇, 到了游戲裏, 依然是自己的身體, 便沒有什麽區別。
現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口脂, 自然都是純天然的,形态以色紙居多, 便是将一片紙染紅,放在唇間抿一抿,着一些色上去而已。
這樣上色,一來不勻稱,看上去斑斑點點;二來也不持久,稍喝一口茶、吃一塊點心,便全然無影蹤了。
若是上門做客,自然要把眉眼臉頰都顧上,臉上便少不了顏色,如此一來,嘴唇脫了色,更顯得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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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曾經受人所托,幫忙開發過可食用的孕期口紅,那方子還記得,便默出來,交給沈蓉。
她将方子給沈蓉,是因為沈記事忙,加上她人生地不熟,要找匠人也難。
要的也不多,能做個一兩份出來,夠她三五不時用一用就是了。
“這方子做出來的口脂,應該是一種膏體。”沈荔說,“到時便像螺子黛那樣,用筆上色,反而好些。”
沈蓉一頓。
她默了兩息,才眨了眨眼,慢慢道:“你願意将這樣的事交給我,我自然是高興的......”
但是,你為什麽會這樣的信任我呢?
她發覺自己,仍然是不夠明白這個妹妹。
至少換做是她,沈蓉不敢保證,她會如同沈荔這樣,将顯然價值千金的方子,就這麽交給自己的堂妹。
一個雖然合得來、性子好,但自己卻無法掌控,也沒有把柄在手的堂妹。
若只是喝喝茶、談談吃食點心、品評绫羅綢緞,這樣的朋友,沈蓉有許多。
但能毫無保留托付信任的......沈穹,也許算一個,但那也是因為沈蓉自信,他必然算不過自己。
但沈荔......
若要說她愚笨,恐怕很多人都不答應——一個愚笨的人,怎麽能掌握這樣精妙的廚藝,怎麽能将沈記,從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館,變作可以參與及笄宴甄選的酒樓?
但說她精明,卻也有些言過其實,畢竟真正的精明,應當事事為自己想在前頭,為別人想在後頭。
應當把一切好處往自己懷裏攬,讓所有關系的主導權,都在自己手中攥着。
譬如這樣一張方子,既然價值千金,豈不應該托付給被她捏着賣身契的芳姨?
即便覺得芳姨不合适,一定要托給自己,也該在言語之間,恩威并施——
她雖然定親,卻有個名不見經傳的心上人,這件事,難道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把柄嗎?
還是說,她正是因為這個......
沈蓉側目,卻只見沈荔吃了一塊後廚送上來的棗糕,因為棗泥太細膩,拽着人問是怎麽處的。
她的貼身婢女哪裏知道,只能看向主子:“大小姐,我......”
沈蓉不免一笑:“叫人把方子寫出來吧。”
她握了握沈荔的手,沒經過思考,便道:“一會兒你拿回去,照着方子做。若是不成,再來找我就是了。”
沈荔歡呼一聲,摟住她的胳膊:“太好了!那口脂的事,蓉姐姐也答應了?”
沈蓉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又是一笑:“自然。”
也許,正因為沈荔所思所想與她不同,所以才能......
這樣快活吧?
*
“最近怎麽不見樓世子出來玩?正是踏春好時節!”
“他?他不知道中了什麽邪——”
白鹿書院內,一桌人坐在角落,雖然圍在一起,聲音卻并不小。
“他最近,讀書很用功呢!”一個膚色微黑的少年,揚了揚手裏的書,“那天我去帖子叫他出來玩,這家夥卻在府上溫書!”
“溫書?就他?也不知溫個什麽勁兒......”旁邊有人小聲嘀咕。
“噓!”立刻就有人給他使眼色,“人家是侯爺家的小世子,又有那麽一個娘親,想讀書就讀書,不想讀就不讀,輪得着我們說話?”
雖然白鹿書院也有些門檻,但仍算得上參差不齊,如樓滿鳳、孫兆這一類人,要麽極有權,要麽極有錢,要麽兩者兼有,自然是頂尖一檔的纨绔。
而中間,自然還有些家世中等的公子哥。
至于沈穹這樣的,其實相比起來,簡直堪稱寒門——只是父親這一輩用功讀書,求了個小官位,和那些世家大族,實在沒什麽可比的。
不過這也只是家世之分,要說考學的水平,自然又有了別的說頭。
譬如最開始開口的,膚色微黑的畢阚,和樓滿鳳一樣,都屬于是能讀些書,卻不大精通,也沒心思讀。
考個童試,做個秀才麽,勉勉強強當是能過;至于再往上考,就有些難了。
而後頭嘀咕的、使眼色的陸生和袁泰沙,則是學得還不錯的那一批。
要說頂尖,自然說不上,真正埋頭苦學、奔着頭名去的人,哪來的閑工夫背後嚼人口舌?
但和樓滿鳳比起來,确實更稱得上勤學不辍、好學不倦了。
若要以為白鹿書院因為這樣多派別的劃分,而整日氣氛緊張,那也是不盡不實的。
相反,越是頑固的階級,越能穩定地運轉。
于陸生、袁泰沙這樣的人而言,樓滿鳳其實不失為一個不錯的同窗。
雖然學習不上心,但也正因此失去了競争力——人家擺明了不打算入朝,即便繼承北安侯府,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與他們無關。
況且和孫兆這樣的巨富一樣,都是整日在書院外折騰,對學院裏頭埋頭學習的人來說,倒也不算什麽麻煩。
但樓滿鳳這些日子表現,卻像是要認真考學,入朝為官一般了!
這可怎麽得了?光是看一眼樓家金光閃閃的名頭,諸生都像是要暈厥過去一般,一路從樓滿鳳勤學、樓滿鳳科考,聯想到樓家使人作弊,将他們這些真正有才華之輩打壓下去,捧着自家小世子上位了。
自然,本朝不是沒有先例的,因此要說他們的猜疑,仿佛也有些道。
這時就能聽見陸生提高聲量:“你光顧着充好人!回頭自己名額被他壓了,你又上哪裏說去?”
“咱們這些人,本來就全靠着自己念書,搏一個好前程,怎麽比得上人家這樣的公子哥?”
“往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日後都是一根獨木橋上的人,你拿什麽跟人家比?”
他這話,其實未必沒有說到旁人心裏去。
只看袁泰沙,已經沒話可勸,旁人也是心有戚戚。
連畢阚都說不出什麽來,因他知道,他和樓滿鳳這樣的家世,若是鐵了心要讀書做官,卻又真是考不出來,那麽用些手段,那不是不可能的。
屋內一片凝滞,卻沒人注意,屋外也站了兩個人影。
樓滿鳳立在門邊,黑睫微垂,下颌緊繃。
孫兆看着他神情,心裏也覺得義憤:“別他們!你愛怎麽做怎麽做,是他們多嘴......”
說着,想起兩人平日也沒少被酸,若是撞見,都是直接迎頭罵回去,便撺掇道:“不然,咱們直接推門進去,罵個痛快?”
孫兆自诩對這位好友十分了解,畢竟兩人相識頗早,又一直在白鹿書院一道讀書,有什麽吃喝玩樂,都叫着一起。
可以說,見面的時間比起父母還要多些,不能不說一句摯友。
樓滿鳳跟他,又不大一樣。
雖然樓滿鳳母親魏桃手裏,掌控着江南一霸的魏家商行,跟他爹似乎如出一轍,都是從商;但人家畢竟還有個北安侯親爹,要說在大慶橫着走,也差不多了。
可以想見,這位摯友的脾氣,是何等直率執拗,無論何事,只要不如他的心意,便非得要扭轉過來不可。
只是今天......
樓滿鳳垂眸,不語。
半晌,才扭頭,作勢要走:“......還不走?在這兒聽這個,難道很有意思?跳梁小醜而已。”
孫兆來回看了兩遍,才回過神來:“噢,這就來!”
真是稀奇,他還以為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麽,能讓樓滿鳳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的呢!
除非......
除非,他自己,也沒有答案吧。
*
“喬裴來了?”
皇宮內,金銮正殿,皇帝将筆随手擱下:“想必是南邊的事有了進展......叫他去側殿吧。”
既然是去側殿,那麽便要繞道而行。
引路太監提着燈籠在前,喬裴不緊不慢在後。
他不開口,太監們自然也不會出聲。
一時之間,便只能聽見細細的風聲,卷着一兩點雪花而過。
落在玉磚金階前,不過片刻便被人掃走,不留半分痕跡。
他許久不入宮,竟有些忘了,金銮殿前的景致,原來是這般狹窄。
狹窄的宮道,狹窄的庭院,狹窄的殿室。
狹窄的天。
“喬大人,側殿到了。”太監躬身請他進去,“您直接進去就是,裏頭備好了熱茶點心,只需稍等片刻。”
桌上攏共八碟點心,以皇帝的身份,算是相當簡陋。
不過本也不是正式宴請,只是君臣對談,便算不得什麽。
喬裴見其中有一碟牛舌餅,端詳片刻,夾起一塊來。
禦膳房的手藝,自然是百般精致。一塊牛舌餅,叫他們做得酥、軟、香、糯,鹹的椒鹽和蔥爆羊肉、甜的棗泥和豆沙,都各有特色,回味無窮。
他吃了一塊,放下筷子,又喝完半盞茶,皇帝才從正殿過來。
掃了一眼,笑着問:“如何?朕這宮裏的牛舌餅,比沈記的點心是好是壞?”
喬裴答:“自然是陛下宮中,更為精致。”
心緒随之一動,卻想不起來剛剛吃的那一塊是什麽味道。
皇帝也不同他啰嗦,坐下便直入主題:“此前高鑒明報上來的,朕已知曉,且讓執兒暗中查過。眼下看來,暗中對沈記下手之人,與南邊有些往來。”
“牽扯如此之深,便需緩緩圖之。”他說話含糊起來,這是皇帝思考時的特征,“務必小心,不可打草驚蛇......”
“陛下若想全然放心,不如偷梁換柱,以假亂真。”喬裴說。
“朕與愛卿,心有靈犀啊!”皇帝笑道,“嗯......還好是你在這兒,若是你老師,恐怕又要叫我保重自己為先了!”
“如此,便以執兒為首,你也一道乘船南下。”他提起太子,不免輕輕嘆氣:“......執兒做事,有時還是太急,你多看顧着些罷。”
喬裴聞言,放下茶盞:“太子殿下天資聰穎,仁民愛物,微臣并無處可指教。”
皇帝大笑,也不知是贊許他的謙和,還是因為別的。
片刻,才又開口:“你忠貫日月,朕是放心的。”
喬裴起身行禮:“臣事君以忠,這是自古以來的道。陛下厚愛,臣,定不負所托。”
“朕知道。”
皇帝也慢慢起身,走到窗邊。
他在偏殿與喬裴談事,灑掃太監并不敢過來,因而窗臺積了一層薄薄雪花。
再遠些的地面上,卻一點殘留都沒有,幹幹淨淨,讓眼前這一捧白,如同幻景一般乍然。
仿佛一開口,便會驚動這雪,讓它消失無蹤。
“正是因為你忠心,朕才會用你啊。”
他看着喬裴那張毫無破綻的面容,慢慢說:“你也擔得起朕的信賴......”
“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