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慶風物》
第26章 《大慶風物》
“我?”薛依依瞠目, “我,投稿給《大慶風物》?”
她一時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沈掌櫃說的是她知道的那個《大慶風物》嗎?
那個發行全京城,甚至在江南一帶都可見蹤跡的大慶第一刊?
鄭夢嬌拊掌:“正是如此!沈掌櫃, 且要我說啊, 想找那些新奇的蔬菜水果,還得靠《大慶風物》這樣的報刊, 才能廣為天下知!”
沈荔不吝贊揚:“鄭小姐思維敏捷, 若非提醒, 我還想不到這裏呢。”
都是稱贊,被沈掌櫃稱贊,可比被家裏祖母稱贊更讓鄭夢嬌開心。
剛剛的大膽也不見了, 鄭夢嬌臉頰一紅:“沈掌櫃謬贊。”
沈荔發覺這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喜歡臉紅。姑娘們就不說了, 樓滿鳳和喬裴這二位亦是, 還沒說兩句話, 就羞得不行。
還是說, 是她太直接豪爽,所以跟這世界格格不入?
薛依依沒注意她的走神,解釋道:“并非我不願, 而是《大慶風物》名聲在外, 對稿件甄選要求很高。我兄長曾試着向他們投稿,都沒能被接收......”
沈荔問:“《大慶風物》須得實名投稿嗎?”
薛依依搖頭:“用筆名亦可。”
她又問:“薛小姐筆力與薛公子相比,何如?”
薛依依視線一縮, 偷偷挪到一邊去, 求救地看向鄭夢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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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後者半點沒領會精神, 反而很驕傲地說:“當然是我們依依寫得更好!”
薛依依還沒來得及反駁, 就聽見沈掌櫃驚喜的聲音:“是嗎?既然如此,總歸都是用筆名投稿, 試一試也無妨吧?”
薛依依原本想拒絕的,她當然是應該要拒絕的。
不說文筆功夫,即便她寫的文章比自家兄長好百倍,但女兒家的文墨怎麽好流傳到外頭去?
更何況投遞給《大慶風物》,鬧得天下皆知,皆知......
皆知,她南州巡撫之女薛依依,是個有才情、有思想、有學問的人。
這很不好嗎?
她一點都不想嗎?
薛依依動了動嘴唇,終究沒有說出反對的話。
或許,她心底其實是很想的......
*
《大慶風物》的主編由國子監博士兼任,稿件來源有國子監學生、有京城乃至全國各大書院學生,更有各處小官,為博文名,或是互相譏諷,專程投遞文章。
大多稿件都以筆名投遞,這樣即便被拒絕,也不至于太丢人。
極少數大學問家是會拿着真名來投稿的,《大慶風物》也以刊登他們的文章為榮。
這日一早,秦悟秦錄兩兄弟到國子監上值,便見自己桌上攤着一份新稿。
“這期不是已經交付印刷了嗎?怎麽還有新稿?”
“哎唷,這是薛府送過來的,我們難道還敢不收嗎?”一旁同僚笑道,“倒是好生看看,若是還過得去,便發了算了!”
“薛府?”秦家兄弟對視一眼,“南州巡撫薛旸府上?”
同僚點頭:“是的呀,上回他家公子來投稿被咱們拒了,我看着也沒生氣,不是那等跋扈子弟。這回也幫忙看看吧,不成就不成了。”
看文章前,先翻到末尾看了看署名:折月客。
薛家公子的筆名,似乎并不叫這個......?
秦悟這樣想着,翻開手裏的文章。
半晌,輕輕合上,遞給秦錄。
“怎麽,還是不成?”同僚探頭,面露遺憾,“原以為薛大人家裏能出個文曲星呢......”
他知道秦家兄弟跟薛旸大人師出同門,故而才說話松快些,想着也能撫慰一二。
卻沒想到秦錄看了文章,又跟兄長對視一眼,竟一齊笑了起來。
“齊大人,您也看看吧。”秦錄給他遞過去,“我們二人要是定了,難免有失偏頗,您也點頭,那才是真的文曲星呢。”
那齊大人初不以為意,只覺得用語平平無奇,但讀着很是順暢。一遍讀完,倒忍不住又讀一遍,細細品味一番,這才擊節大贊:“我瞧着,這小子比起上回實在是天壤之別!所謂鯉魚躍龍門,難道不就是這樣一回事?”
反而是秦家兄弟,默默不語,只笑着将文章送去刊印處,令他們加緊重印這一版出來。
鯉魚躍龍門的金龍未見着,倒是有只金鳳凰,攔也攔不住,眼看要飛出來了。
*
“《大慶風物》的新刊?”京城一府邸內,有人擡高聲音招手,“兆哥兒,拿來我看看!”
被喚作明哥兒的,赫然是樓滿鳳的好友孫兆。
他将手中一冊書塞給小厮,小厮緊趕慢趕,跑到說話者身邊。
“昭公子慢看!”
“嗯,你回去吧。”
那小厮扭身回了孫兆處,說話的昭公子手中翻開大慶風物,一旁有人點上清茶,又從後廚端來三樣細點,擺在他手邊。
這位可是老爺專門請回來的,說是高中過同進士,眼看要授官,卻因為身體太弱而留在京城。
自家少爺的前程,還得依仗這位昭公子教學,由不得小厮不盡心。
“嗯......政論民情......老花樣了,又是罵宰相的!”他看着看着,笑呵呵道,“這宰相還真不受老學究們待見那!”
孫兆湊過來:“這《大慶風物》也不說遮掩一番,萬一叫活閻羅看着不喜,一把子給人端了......”
昭公子吃塊點心,搖頭笑道:“你以為他們算不到這一步?”
“此話怎說?”
“一來,你也說了,那是鼎鼎大名的活閻羅。”他取出折扇,卻礙于天氣寒冷,只是輕輕擺動,“雖說只有咱們之間知道這個名頭,但看他行事,也該知道這位喬大人可不是什麽顧忌多多、溫潤圓滑之人。”
孫兆點頭:“自然,他出手狠辣,葷素不忌,這是出了名的。”
“光說此前浔州水患,原先那地方官趙大人俨然已經安撫好了百姓,該給的救災銀子也沒少太多,幾可稱得上足量了,卻叫他一去就砍了腦袋。”
他說到這兒,想起自己曾幾次在沈記見過這位大人,不由摸了摸後脖頸。
還好,還連着腦袋呢。
“二來,不因言獲罪,是當今登基後不久定下的規矩。”昭公子抿一口熱茶,“要是他仗着聖人一時之寵愛,而肆意妄為,不僅是得罪一衆文官,更是敗壞自己官聲。”
他慢吞吞說完,又輕嘆:“有時候,這一點點微不可見的名聲,反倒比什麽都要緊了。”
孫兆摸摸胳膊:“便是不說,他如今也沒有什麽名聲呀?連我和友人們都知道,他可是個狠人......”
“行了。他狠不狠先不提,傍晚你爹要回家來,見你還沒默下這一篇書,恐怕一頓狠打是少不了。”
孫兆聽得一抖,連忙回了自己位置。
把他打發回去讀書,昭公子繼續看向手中的《大慶風物》,目光順着版面下移,卻在右下角見到一格聞所未聞的欄目。
“京城滋味......?”他端詳這四個字,倒有些怪異,“什麽滋味?是做官的滋味,還是讀書的滋味?”
再往下,卻發現都不是。
這上頭寫的,居然是京城一家小酒樓裏,飲食餐飯的滋味。
昭公子眉頭一皺。雖則是風物,但什麽風物能入他們這些讀書人的眼呢?
一來,與考學有關的。筆墨紙硯,詩詞書畫,倒還算得上風度翩翩,談論起來,雖有些不務正業,但也只是公子風流而已。
二來,與朝政有關的。民事民情說不好,但總要分得清朝中各家大勢,否則輕易得罪了誰,自己恐怕還不知道。
公然說起飲食俗物......
這未免太失之雅趣了吧?
看在《大慶風物》一貫注重筆墨的面子上,昭公子勉強自己往下讀去。
“下筆倒是精簡......前頭都不提這菜名的嗎?”
他原以為,既然是說吃,便要一開始講解菜名,細細捋過其歷史淵源,最多插些捕風捉影的名人轶事,如此才算勉強能登大雅之堂。
講講歷史、講講名人,似乎才能把‘吃’這一字裏頭的俗氣清除些許。
卻沒想到,這篇文章看着也不過千把字,前頭近百字,都只是在說這作者随其父到地方就官的見聞、經歷。
好在并不枯燥,反而平和詳實,讀起來便如有人在耳邊娓娓道來,又如自己也親見了一般,風景宜人、舒緩清神。
又講其父曾在海邊垂釣,水平卻不甚高超,只釣起一尾小魚,叫人烹做魚羹,味道了了。
言語間,其父的灑脫、其母的寬和、其兄長的伶俐,竟躍然紙上,叫人望而生羨。
卻不料筆鋒一轉,講到作者伺候因故不能繼續随行,只得滞留在京,往日那些自在随風的日子,竟然如水面泡影般不可再得......
這是何等傷懷!
昭公子幾乎要忘了這是篇寫吃食的文章,一路讀到尾巴,才見字裏行間提起這沈記的玉腌魚,吃起來竟然與兒時父親釣起的那尾魚別無二致。
作者只嘗了一口,便潸然淚下,泣不成言。
昭公子手中捧着新一冊《大慶風物》,一時之間,久久不能言語。
他原本也不是京城人士,只是來此殿試,卻不料身子太弱,剛張榜就病倒。
若非有個同進士出身,湊巧被孫家請來教導小少爺讀書,恐怕哪日孤零零死在一處院子裏,也只是給京郊多添一只孤魂野鬼罷了!
他越是讀這篇小文,便越是想到自己的故鄉。那說起來也不是個令他很熟悉的地方,只是幼時,父母皆在,雖然生活貧苦,卻也知道有人支撐、有人盼望......
如此這般,不由悲從中來。
“昭先生......您、您怎麽哭啦!”孫兆捧着課業回頭要請教,卻大吃一驚。
被他這樣一說,昭公子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滿衣衫。
“孫少爺......”他淚眼朦胧地發問,“不知這沈記,究竟在京城何處呢?”
“等我身子好些,我必然是要去吃上一回、十回、百回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