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杏花村
杏花村
日頭漸漸高升。
錢寶兒一向怕熱,以前是要唱戲沒法子,大熱天也得裝扮全套登臺,如今可好了,想躲陰涼便躲陰涼。
“渴了吧,喝點水。”一直待在外頭同船夫一道的少年郎終于也矮身進了船艙內,他遞給錢寶兒一只水囊,又笑,“這是新的,沒用過。”
錢寶兒接過,卻不喝,只打量了他的臉。
少年郎于是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是有什麽嗎?”他同劉管家一般困惑。
錢寶兒也不拐彎抹角,直問他:“請問你貴姓?”
少年郎咧嘴笑了:“免貴姓金。”
“金秋實……”錢寶兒終于将他的臉同自己記憶中那張模糊的面孔重合了起來。
“你是金秋實?”她有些激動。
金秋實奇怪她的興奮:“我是金秋實。”
“果真是你!”錢寶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記得了?我是錢寶兒。”
“錢寶兒?”金秋實看着面前這個嬌俏可人的女孩子,他有些猶豫,“你是錢寶兒?那個差點在桃源縣走丢的錢寶兒?”
他竟然還記得那件事,錢寶兒愈發高興起來:“對啊,就是我。”
“果真是你?”金秋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上下打量了錢寶兒,“你都長這麽大了。”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瘦瘦弱弱的小可憐,如今已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了呢?
“這可真是太巧了,”錢寶兒拉着他高興得忘乎所以,“沒想到陳老爺随随便便派個人,就把你給派來了。”
金秋實也高興:“村裏人都說是個姑娘救了陳家姑娘一命,可我怎麽也沒想到會是你。對了,你是怎麽碰上陳家姑娘的?”
“這……”被他這一問,錢寶兒方冷靜下來。
雖說當年的金秋實的确是個好孩子,素不相識也幫她逃脫了百花樓打手們的追捕,可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了,雖然陳老爺和陳紅玉都說他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拿不準那些話能不能告訴他。
見她沉默,金秋實以為她是怕回憶起那天的事,到底還是個女孩子,碰上山匪劫道殺人,哪能不怕的呢?
所以他識相地換了個話題:“當年我送給你的那棵莴筍好吃不?”他故意玩笑。
錢寶兒的确是笑了起來,可金秋實看得明白,她此刻的笑十分苦澀。
“怎麽了?”他問。
錢寶兒搖了搖頭。
那時候胡班主夫婦要帶她走,她非要抱上那棵莴筍,卻被劉玉鳳嫌棄:“我們家什麽吃的沒有?要這一棵爛莴筍做什麽?還不快扔了?”說罷從她懷中搶過那棵莴筍,轉手就扔進了一旁的水溝裏。
“可惜,到底沒能吃上。”她說。
金秋實便問:“為何?”
錢寶兒反問他:“你知道我們這趟去三棵桂村是做什麽去的嗎?”
金秋實爽快地答:“陳老爺說了,是去給一個姑娘的阿婆上墳……”
他驀地住嘴。
錢寶兒輕輕點了點頭:“不錯,就是去給我阿婆上墳。”她望向船外緩緩漾開的水紋,岸邊楊柳依依,“我阿婆已經過世九年了。”
大青山下,錢阿婆墳茔孤零。
錢寶兒多年未歸,只見墳頭已經長滿了茅草雜樹,荊棘叢生。
倒是一旁的一棵歪脖柏樹上還挂了一支斑駁的紅黃清明标,顯示曾有人來祭拜過。
當初錢阿婆匆忙下葬,連石頭墓碑都沒來得及打,只豎了塊木板,權當做墓碑了。錢寶兒拂開上頭的青苔,當初鮮紅的朱砂字跡早已被雨水沖刷模糊了。
“這些雜草最好還是除掉,不然這看着也不成個樣子。”金秋實一邊幫錢寶兒擺着拜祭用的雞鴨魚肉,一邊說道。
錢寶兒看了眼那邊已褪色的清明标,嘆了口氣:“還有人能記着來替我給阿婆做個清明,就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了,哪裏還敢奢求許多?”
“沒事兒,船上有砍刀,我去拿了來砍了這些雜草。”金秋實說着,就起身往船邊去。
錢寶兒并未出聲阻止他,別人一番好意,她又何必推辭?反正她欠的人已經很多了,不妨再多一個。
她擺好了祭拜物品,又拿火折子燒起了元寶紙錢。
青煙袅袅間,她驀地淚目:“阿婆,寶兒回來了。”
這些年在外頭何其心酸,她從不向任何人當面掉過這委屈的眼淚,可在阿婆墳前,就仿佛她老人家還在她面前,會撫摸着她的頭發,笑盈盈問她過得好不好。
她答應過阿婆的,無論如何都會好好活下去,她自信也做到了這點,可不知為何,就是忍不住這眼淚。
“咦,你是誰?怎麽在這裏燒紙?”有人在對面的田埂上問她。
錢寶兒擡起頭,一眼便認出那扛着鋤頭的婦人正是當年的周大娘。
她一激動,站起來便喊道:“周大娘!”
周蘭英看人有些模糊,她聽見那人是在喊她,卻瞧不出那是誰。直到走近了,她打量了那身量纖纖的女孩子,眉眼間卻是有些熟悉的。
“周大娘,您不記得我了?”錢寶兒笑道。
周蘭英試探地問:“你是,寶兒?”
錢寶兒鼻子一酸,卻努力笑出來:“可不就是我?我是寶兒啊。”
“寶兒,真的是寶兒?”周蘭英放下了鋤頭,欣喜地拉了錢寶兒上下看,“你都長這麽大了,你要不說,我還真不敢認呢。”
錢寶兒看她兩鬓斑白,臉上的肌膚毫無光澤,斑痕點點,卻是蒼老了許多,心中不禁難受了起來。這些當年對她好的鄉親們,都要一個一個地老去。
“我說呢,這逢年過節的都沒人來拜祭,不年不節的還能有人來燒紙?原來是你這小丫頭。”周蘭英送她回錢阿婆墳前,幫着她往火堆裏添香燭元寶。
錢寶兒擦了擦眼角,道:“也就周大娘您還記得來給我阿婆上墳了。”
“你怎麽知道?”周蘭英驚奇。
錢寶兒朝那串清明标努了努嘴:“它告訴我的。”
周蘭英也看了眼那邊,又嗐了一聲:“我也是順手罷了。”
錢寶兒道:“您是順手,在我這卻是莫大的恩情了。”她說着就要朝周蘭英跪下,“我不在這幾年,多虧了周大娘照拂,我先給您磕頭了。”
周蘭英趕緊攔住她:“這不值得什麽,快起來快起來。”
錢寶兒心知對莊稼人來說,講再多的好話,磕再多的頭,都不比一碗飯一塊銀子來得實際。所以她當即便解下了自己的荷包,塞進周蘭英手裏。
“周大娘,我這次來得匆忙,沒帶什麽東西,這點碎銀子您拿去用,就當那幾年替我買紙上墳的費用了。”她說。
周蘭英連連推回給她:“這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要。”
錢寶兒堅持道:“您就收着吧,我在外頭這些年,還是攢了些體己的。”
周蘭英見她這樣,又看她渾身穿戴打扮,都不同以前小乞兒的模樣了,想來日子過得還好,再加上近來家中用錢的地方着實也多,她推脫不得,便道:“那我就厚着臉皮收下了。”
“您收着吧。”錢寶兒笑道。
周蘭英這才想起來問她:“你怎麽突然就回來了?現在還是在戲班子裏?”
錢寶兒猜她還不曉得壽喜班的事,于是說一半藏一半:“壽喜班前頭就散了,我另尋了一處做事,如今就在杏花村陳老爺家伺候他們家姑娘。”
“杏花村陳老爺?”周蘭英眼睛一亮,“那可是個有名的大善人啊。你能有這好去處,你阿婆若泉下有靈,也就放心了。”
錢寶兒忍着淚意笑道:“她老人家一定都知道的。”
“我拿砍刀來了。”這時金秋實也回來了。
“這位是?”周蘭英看了看眼前這精神的少年郎,又看回了錢寶兒,突然恍然大悟,“哦,這莫不是?”她掩了嘴笑,“我差點都忘了,如今你也是個姑娘家了。”
錢寶兒看她笑成這樣便曉得她是想歪了,忙介紹道:“周大娘,這是金家二哥,他也是受人所托,送我來拜祭阿婆的。”
“哦,哦,受人所托……”周蘭英知道是自己多心了,當着兩個小年輕的面,竟還害臊了起來。
“這是周大娘,從前在村裏最照顧我們祖孫倆了。”錢寶兒又為金秋實介紹道。
金秋實向周蘭英抱拳道:“周大娘。”
周蘭英看他手裏拎着砍刀,便問:“你們是要砍去這墳頭上的茅草?”
錢寶兒點頭:“也算是我為阿婆盡一份心了。”
周蘭英道:“以前我們也砍過,只是莊稼事多,一場雨下來就又長滿了。”
錢寶兒知她意思,自己卻沒有要責怪她,畢竟非親非故,能做到還替她插一支清明标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以後有我在了。”錢寶兒道。
周蘭英看了看日頭:“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做飯了,等下你來家裏吃。”她邀請錢寶兒。
錢寶兒搖頭:“我這次回來得匆忙,怕是沒的功夫去拜訪。回頭吧,回頭我再去。”
周蘭英也是客氣,見她這般說,倒省得自己回家準備飯菜了,于是順水推舟:“那也好,那我也就不留你了。下次回來前托人捎個信,我也準備準備。”
錢寶兒笑道:“多謝大娘,您先回去忙您的吧,我這邊弄好了也就走了。”
“那好,以後你再回來,就上我家去,啊。”周蘭英撿起了鋤頭。
錢寶兒笑着點點頭,目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