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杏花村
杏花村
夜裏陳紅玉果然發起了高燒。
幸而有錢寶兒和青青在,兩個人輪流拿冷水毛巾替她擦拭額頭和腋下,幾乎一夜未合眼。
天快亮的時候,錢寶兒摸了摸陳紅玉的額頭,還好,燒終于退了。
她端起水盆出去,打算把水倒在院子裏。卻在門口看見了青青,她這會子正伏在一張太師椅上睡得正香。
錢寶兒看她那扭曲的姿勢,忍不住笑了,心想到底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禁不住熬。
于是等她倒了水回來,便去推了推青青:“你去睡會兒吧,這裏有我就行了。”
誰知青青醒了,卻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老爺命我來照顧姑娘的,我怎麽能睡呢?”
她說着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看了看天,道:“這會子天也亮了,我去廚房打點熱水來洗臉吧。”說罷便噔噔噔跑走了。
錢寶兒回來房裏,發現陳紅玉也醒了,忙上前問:“陳姑娘,你覺得怎麽樣?”
陳紅玉還有些虛弱,精神卻好些了,或許是回到了家裏,她也放輕松了。
“我沒事兒,就是覺得渴,腿也疼。”她說。
錢寶兒笑:“渴倒容易,我給你倒水來喝。”她說着走到外間,提起溫在小炭爐上的水壺,特意調了杯溫熱的水來遞給陳紅玉。
“只是這腿疼就沒辦法了,只能靠你自己撐過去了。”她又說。
陳紅玉一口氣喝幹了杯子裏的水:“這點子痛我還是能忍的。”
她将茶杯交還給錢寶兒:“我才聽見你在外頭同誰說話來着?”
“是青青。”
“哦,原來是她。”陳紅玉神色黯然,“她同小蓮花還是表姐妹來着。”
錢寶兒知她又想起了在大青山上的事,便寬慰道:“你身邊總得有個人,我看青青那孩子手腳也勤快,心眼也老實,跟在你身邊是靠得住的。”
陳紅玉嘆了口氣:“她也是個可憐的,家裏兄弟姊妹多,她是二女兒,爹不疼娘不愛的,打小就送到我家來做工。既然我爹把她派了過來,也好,看在小蓮花的份上,我也會對她好好的。”
“那可是好事了。”錢寶兒笑。
陳紅玉這才回過神來,又問她:“怎麽是你整夜守着我的?”
錢寶兒擺擺手:“怎麽會?還有青青呢。”
“青青那是另外算的。”陳紅玉作勢要坐起來,錢寶兒趕緊上前去扶住,又拿了個枕頭靠在她身後。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爹怎麽越老越不懂事了,竟叫我的救命恩人給我守夜?”陳紅玉豎起了兩道細細的柳眉。
錢寶兒也不客氣,就在床沿上坐下:“這卻怪不到陳老爺,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
“你?要給我守夜?”陳紅玉手指指了她自己,繼而更氣死了,“我家又不是沒旁的人了,你怎麽這麽傻?”
錢寶兒被她這氣呼呼的模樣給逗笑:“這都怪我,我如果不這麽說,陳老爺還不知要怎麽給我供起來呢。我害怕,你家其他人我都不認識,倒不如就在這裏守着你好了。”
“瞧你這點出息。”陳紅玉白了她一眼,“你在外頭不是厲害得很?怎麽到了我家反而拘束起來了?”
錢寶兒笑笑:“我這樣做,其實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哦?什麽私心?說來聽聽。”
錢寶兒想了想,說:“我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個建議,留在你家,眼下看來,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陳紅玉喜得一拍手:“我就說吧,你終于想通了?那可太好了,以後你就安心在我家住下來。我無姊妹,不如我們就義結金蘭,日後姐妹相稱。你放心,壽喜班的事情,我絕不會透露給第三個人知道。”
錢寶兒搖了搖頭:“你先聽我說完。”
陳紅玉看着她,奇怪道:“怎麽,你還不願意?”
錢寶兒笑道:“你家好歹也是讀書人家,我這樣的出身,又曾是個戲子,下九流的玩意兒,如何敢高攀?”
“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陳紅玉撅起了嘴,“英雄不論出處,更何況你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你還救過我。”
錢寶兒看向她,神情鄭重:“我救你,你收留我,便是兩清了。若是再有其他,我是斷斷不敢受的。”
“那你想怎樣?”
錢寶兒道:“我想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我知道,你們這樣的人家,姑娘身邊都要有貼身伺候的人。那位小蓮花姑娘已經不在了,青青看着又小,你家勢必還要再挑個合适的人進來。”
她說着笑:“我雖不才,卻也想毛遂自薦,同青青一樣簽契書,拿月錢,也就心滿意足了。”
陳紅玉驚得嘴巴都要合不上了:“你是說,比起跟我結拜做姐妹,你更想給我當丫鬟?”
錢寶兒點頭:“是。”
陳紅玉愣了愣,很快就擺手:“這不行不行,怎麽能讓恩人給我當丫鬟呢?傳出去不是叫人笑話?”
錢寶兒道:“我無父無母,窮人一個,誰在乎?便是你們自己心裏過意不去,不如多給我幾個月的月錢,也就當是報恩了。別人知道了也只會說是陳家寬仁,既給了我安身之所,又給許多錢。”
“可是,這……”陳紅玉仍猶豫不決。
錢寶兒道:“我只這一個請求,你若是答應呢,我便留下;若是覺得不妥,那我就得另找打算了。”
“那行吧。”陳紅玉洩了氣,“不過也得我跟爹爹商量了。”
錢寶兒心知陳老爺疼女兒,此事必是十拿九穩了。
她又補充道:“還有一事,過陣子我想回三棵桂村一趟,去看看我阿婆。”
“這倒容易辦。”陳紅玉道,“等我暗暗托人去打聽了壽喜班最近的去處,再叫你回去。只是你一個人路上還是過于危險了,山路難行,最好坐船去吧。我同爹爹說一聲,最好能找個人陪你一道。”
“是怕我去了就不回來了?所以要找個人跟着。”錢寶兒取笑。
陳紅玉再度沖她翻了個白眼:“就你這小丫頭心思多,我分明是擔心你。”
正說笑着,青青提了熱水回來,她們也就不再往下說了,先行洗漱。
陳老爺一早便來看望女兒,陳紅玉趁機将錢寶兒留下一事簡略說了。
陳老爺同陳紅玉一般,先是不肯答應,哪有叫女兒的救命恩人做丫鬟的道理?
待錢寶兒自己又陳述了一回,再加上陳紅玉在旁邊請求,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她來,陳老爺這才無奈應允。
“既是錢姑娘無處可去,老夫也敬佩姑娘的志氣,那咱們便簽了契書。”陳老爺道。
于是這事兒也就這麽定了下來。
因是跟着陳紅玉的丫鬟,錢寶兒順理成章地住進了那個小蓮花生前的屋子。
屋子不大,緊挨着陳紅玉的正屋,裏頭布置也簡單,小蓮花生前的東西都已經叫她家裏人給拿走了——聽說陳老爺又給了一筆銀子做撫恤,如今鋪蓋用具都是新的——這也是陳紅玉要求的。
青青也沒被退回去做粗使活計,她留了下來,也跟着陳紅玉。
這天錢寶兒正在院子裏晾曬才洗好的衣裳,轉頭就見青青一蹦一跳地進來了。
她笑:“這一上午的,又跑哪裏瘋去了?”
“我可沒去玩呢,我是去給姑娘辦事的。”青青俏皮一笑。
“什麽事?”錢寶兒端起了空盆。
青青朝她招手:“寶兒姐姐你也進來聽聽,可是樁奇聞呢。”
看她說得神秘,錢寶兒也好奇,将木盆放到檐下,随着她進去裏屋。
陳紅玉近日都是遵馮大夫的叮囑卧床,正嫌無聊呢,聽說有奇聞,她也打起了精神:“快說,到底是什麽?”
見陳紅玉和錢寶兒都催促她,青青得意哼笑:“姑娘不是才叫我去打聽壽喜班現在哪裏嗎?這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吓一跳啊。”
錢寶兒知是與自身相關的,忙問:“怎麽了?”
青青一張小臉端的嚴肅起來:“我爹和大哥不是常往縣城裏去嗎?聽說有人從州裏回來,逢人便講壽喜班不知怎的沖撞了梁國使團,那班主一家都被太守大人給判了流放西北。”
“竟有此事?”錢寶兒瞪大了眼,“真的假的?”
“我爹和大哥親口說的,州裏的文書都貼到縣城了,怎能有假?”青青不滿她質疑自己。
錢寶兒此刻也不知自己是喜是憂,她又問:“那,壽喜班其他人呢?”
“那就不曉得了。”青青搖頭,自己又揣摩說,“班主都沒了,剩下的那些人還能去哪兒?自然是各回各家了。”
這卻是難說。
錢寶兒垂眼,壽喜班的人多是孤兒,即便不是,那也是被父母親人給賣進來混口飯吃的,若是真就此散了,大家又該去往何處呢?尤其小雀兒,她還那麽小……
青青哪知道她的心思,她自顧自繼續說着:“就是枉費咱們姑娘的一片孝心了,原本還想着等老爺生辰的時候,能請他們來熱鬧熱鬧呢。”
陳紅玉笑道:“行了,知道了,戲班子那麽多,少了壽喜班,自然還有其他的。”
她找了個借口,打發青青去園子裏采幾枝花回來插瓶,這才同錢寶兒說道:“這可真是天助你了,這下可再也不怕了。”
錢寶兒勉強笑了笑:“只是我那些戲班子裏的兄弟姐妹們……”
陳紅玉明白她擔心,卻也只能寬慰她說:“幸好沒有整個戲班子流放,大家夥兒有手有腳,不至于混不到一口飯吃,你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錢寶兒忍不住笑:“你這人,真是話糙理不糙。”
陳紅玉也笑:“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打發你先回去給你阿婆上墳的事情。”
原本錢寶兒是想着等陳紅玉腿好得差不多了再回去,可陳紅玉體諒她離鄉多年,便催促她盡快動身。
“傷筋動骨一百天,等我好了,都要到中秋了,你還是先去吧。”陳紅玉道,又叫青青給她備了一份元寶紙錢,“也幫我在你阿婆墳前燒上,就不枉我們相識一場了。”
錢寶兒自是感激。
陳紅玉第二日便将此事同她父親一提。
陳老爺思忖後道:“如今莊稼活還不算十分忙碌,我看不如就叫秋實那孩子陪着走上一趟好了。”
陳紅玉也贊同:“他做事穩重,又從不對人說三道四,再合适不過了。”
臨行當天,錢寶兒早早起了床,來同陳紅玉道別。
陳紅玉當然舍不得她,再三地叮囑:“一定要早些回來,我叫廚房炖了鴿子湯,等你回來喝。”
錢寶兒笑:“這可不是我一個下人能承受得起的。”
陳紅玉卻不管:“反正我是不拿你當下人看的,人前随你怎麽着,在我這裏,你就是我的好妹妹。”
錢寶兒知道她脾氣犟,也不辯駁,看着她吃了一碗粥,又叮囑青青今日好生伺候姑娘,這才走了。
陳家管家提前好幾日就定下了一條船,專門來送錢寶兒往返,今日停靠在了杏花村碼頭,香燭紙錢等祭拜物品都已經送上船了,就只等錢寶兒登了船,他們就出發。
“祭拜完了就早點回來,我看姑娘如今是離不了你了。”劉管家送錢寶兒到溪邊,同她笑道。
錢寶兒笑盈盈應了聲是。
“劉叔。”有人自船上喚了聲。
錢寶兒回頭看時,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男子,濃眉俊眼,笑起來更是叫人移不開眼。
“你小子跑得倒快,都上船了。”劉管家笑罵,又同錢寶兒說道,“這就是秋實了,老爺命他送你來回。”
他說着又斜眼望了船上的人:“我把寶兒姑娘交給你了,你可得小心照顧着,要是少了根汗毛,回來我再跟你算賬。”
“您就放心吧。”船上的少年郎笑道。
劉管家又看回了錢寶兒,卻見她依舊盯着船上的人看得目不轉睛,遂問:“怎麽了,還不上船?”
錢寶兒一愣,她想起了些什麽,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笑道:“不,沒什麽。劉叔,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劉管家道。
錢寶兒踩上了踏板,還沒跳到船上,就有人伸手過來讓她扶着。
她擡頭一看,正是那笑容燦爛的少年郎。
她也不扭捏,扶着他的手就下到了烏篷小船上。
少年郎麻利地收起了踏板和繩索,向船夫吆喝了一聲,小船搖晃蕩漾,悠悠往三棵桂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