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這天夜裏風很大,李曳從夢裏驚醒,聽見窗縫裏嗚嗚的聲響,她走到窗邊,找到那個老化的金屬搭扣,用力按下去。
房間裏沒有風聲了,只剩泡桐樹的葉片拍在窗戶上的聲音。
可能是因為晚餐時簡存霖提到了一些與她有關的記憶,李曳思維發散,難得地夢到了一些青春時期的片段。
最初去到莫斯科的那一個月,她很不适應,雖然身邊有老師的照顧,但沒有哪怕一個同齡的可以說話的朋友,周圍的同學幾乎都是歐洲人面孔,亞裔學生本就是少數派,這一屆更是有且只有她一個中國學生。
更何況她15歲才正式入學,像是一個突兀的大齡的插班生,無法融入那些已經在這裏相處好幾年的同學。即使她高分通過了測試,證明了自己有同等學力,也還是遭到了許多異樣的眼光。
好在,時間過得很快,課程安排很緊,她沒有時間去傷懷,也逐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李曳的日程很有規律,夢裏浮現的片段也都只在那幾個固定的場合,教學樓、舞蹈室、禮堂、宿舍,以及許願池旁,她的時間都消磨在這些地方。
唯一有一次不同,是在一個異常燥熱的午後,簡存霖不知怎麽地,忽然出現在禮堂旁的白桦樹下,對她說好久不見。
李曳反應不及,還以為許願池真的顯靈了。
總之,那幾年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變成混沌的情緒色塊,細究起來,應該是有很多落寞的時刻,但也有一些奇妙的、很暢快的瞬間。
李曳閉上眼睛,裹住被子,漫想了一會兒,又睡着了。
*
天還沒亮,攝制組就已經開始忙碌,忙着清理民宿院子裏的枯枝敗葉,昨夜風太大,刮斷了不少植物枝桠,甚至還刮來幾條小魚,掉在頂樓的花盆裏。
大風大雨之後,終于迎來了晴天。
今天的陽光亮得刺眼,嘉賓們紛紛眯着眼睛,實在做不好表情管理,只好背過去,做眺望大海狀,不過呈現在鏡頭裏倒是很好看,很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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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恰巧是農歷初二,大潮退去,海灘邊留下許多海洋的饋贈,那還等什麽呢,來都來了,再趕個海吧。
這次就輕松多了,大家都不用四處尋覓,在腳邊就能撿到不少魚蝦和貝類,李曳甚至碰到了一只四腳朝天的螃蟹。
那只螃蟹個頭不小,張牙舞爪,李曳一時不敢伸手去拿,遲疑了兩秒鐘,頭頂俯沖下一只海鷗,把螃蟹抓走了。
遠處傳來一聲咆哮,李曳擡頭看過去,原來是Alex剛撿到的魚也被海鷗叼走了,他舉着鉗子,追着海鷗怒吼,海鷗在他腦袋上盤旋一圈,很潇灑地飛走。
如此這般,雖然海灘上遺留了豐富的海産品,但衆人真正的收獲并不多。
幸好大家吃海鮮吃膩了,這天中午吃的蔬菜沙拉,以及海帶腌菜。
下午的天氣依舊很好,四樓屋頂的景觀很不錯,不過拜昨晚的風雨所賜,上面的玻璃頂裂了一條縫,現在有工人正在維修,暫時無法使用。
節目組把樓頂的大餐桌搬到了院子裏,又布置了下環境,在泡桐樹上纏上彩燈,把這裏變成了一個頗有情調的小小餐吧。
陽光太好,曬得人困乏,幾乎一半的嘉賓都回了自己房間,剩下的人則散落在公共環境的角落,各自待着。
女演員喬妍在吧臺調氣泡水,看見李曳路過,問她要不要也來一杯。
李曳欣然同意,在窗邊的一張高腳凳上坐下等待,喬妍從櫥櫃裏拿出各種材料,一系列動作非常行雲流水。
李曳外套裏的手機震了下,她拿起來看,是一個來自海外的陌生號碼。
李曳有些疑惑,但還是接聽了,對面是個陌生的女聲,一開口叫的是她的英文名,她問,Jane,你還好嗎?
李曳很快從窗邊離開,推開門,走到庭院內一個安靜無人的角落。
來電人的聲音陌生,卻并不是陌生人,她是舞劇團裏的前輩,一位名叫安娜的烏克蘭女孩。
安娜前輩告訴李曳,她忍受不了舞劇團裏壓抑的氛圍,已經提交離職,打算離開了。
“Jane,我想你是對的,這樣的地方,其實不值得我為它去抗争,我不知道為什麽就連公平的待遇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我想我會找到下一個更适合我的地方。”
李曳“嗯”了一聲,說:“一定會的。”
安娜又說:“你現在在哪裏?Natasha的律師告訴我們,Natasha無法忍受你對她長久的精神控制,實名舉報了你對她的霸淩行為,更何況你又臨時受傷,無法工作,所以劇團和你解除了合同。”
“我們都相信你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但這種解約理由,對你之後的發展會是一種障礙。”
李曳又“嗯”了一聲,說:“不用為我擔心,其實已經有兩個別的舞劇團聯系我,但我還沒有決定,我現在在參加另一個和舞蹈無關的工作,等這段時間結束,我會好好考慮的。”
安娜的聲音變得高了一點,她說:“真的嗎,太好了,很高興看到你能振作,期待我們以後在不同場合遇見,如果你有确定要去的地方,記得告訴我。”
李曳說:“好的。”
安娜前輩是一個內斂安靜的人,李曳從前和她的交流很少,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這時候主動聯系自己。
其實李曳和劇團裏大部分人的關系都淡淡的,她沒有和誰特別熱絡,唯一稱得上親密的,也只有Natasha一個人。
李曳挂掉電話,在庭院裏站了會兒,聽見背後敲玻璃的聲音,喬妍舉起一杯氣泡水,示意她飲料做好了。
李曳便回到了剛才的長桌旁,重新坐回那只高腳凳,喬妍調了一杯西柚味道的氣泡水,加了一點點度數不高的酒,味道很好。
*
傍晚時分,衆人在庭院內聚齊,圍坐在一個烤爐旁,準備迎接夜晚。
眼前依舊擺了許多食物,但大家應該真是吃膩了海鮮,都沒什麽胃口的樣子,為了少吃一口,大家都努力聊天,争前恐後,你來我往,絕不讓一句話落地。
聊着聊着,繞回了昨天的話題,又聊起了與職業選擇相關的事。
這個話題只剩李曳沒有說了,衆人都看向了她。
李曳腦子有點發昏,還有點頭重腳輕,她模模糊糊地想,那麽微量的酒精竟然有這麽大的影響力嗎。
但如果不是因為酒精,又是因為什麽呢?
此時,察覺到衆人都看着她,她才緩慢理解了大家的意思。
李曳放下手裏的陶瓷杯,頗為認真地想了想,她感覺自己的職業生涯沒什麽可講述的,她工作并不久,21歲加入劇團,正式演出也不過兩年的經歷,只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小起點。
至于學習舞蹈的過程,細說起來很枯燥,她自己當然是全情投入,不覺得無聊,但那些感受旁人無法體會,也沒必要講。
想來想去,李曳最終決定講一講職業選擇中對她影響最大的人。
李曳說:“瑪格麗特女士,我的舞蹈啓蒙老師,她是一位很優秀的舞者,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李曳最開始對舞蹈産生興趣,是在一個劇院裏,當天的演出很精彩,陣容很強大,座無虛席。
不過,牽走李曳視線的不是舞臺上的舞蹈演員,而是在臺下的一個觀衆。
那個穿着黑色長裙的女人坐在原地,緊緊盯着舞臺,眼裏情緒濃烈而複雜,她的雙手放在身前,緊緊握住,卻抑制不住地随着音樂輕輕顫動。
沒過多久,李曳的爸爸媽媽找到了他們家的位置,把李曳牽走了。
第二次和瑪格麗特見面,是在一個慈善晚宴,爸爸媽媽在和別人聊天,李曳獨自坐在一張方形餐桌旁。
李曳想去拿放在最頂端的一塊巧克力蛋糕,夠不到,在她第三次嘗試未果後,旁邊伸出了一只手,替她取下了餐碟。
是那天在劇院碰到的美麗阿姨,李曳看着她藍色的眼睛,視線久久沒有移開。
那位阿姨——瑪格麗特——竟然也認出了她,微笑道:“是你,那個明明在看我,卻假裝在看地毯的小女孩。”
再後來發生的事,就像美夢一樣奇妙了,瑪格麗特發現了李曳的舞蹈天賦,發現了她對舞蹈的興趣,并表示想要收李曳作為她唯一的學生。
瑪格麗特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芭蕾舞者,她在十七歲時就登上莫斯科大劇院,她飾演的黑天鵝成為萬人傳唱的經典,她光芒萬丈,前途無量,卻在一次嚴重的背部受傷後宣布徹底離開舞臺。
她如今在一所芭蕾名校擔任教職工作,主要是和舞蹈老師進行交流,她的時間寶貴且昂貴,幾乎不會親自教導學生。
李曳那時八歲多,這個年紀才開始系統性地學習舞蹈,其實有些遲了,但瑪格麗特告訴她,“沒什麽來不及,只要你相信我。”
李曳說不清是被什麽所打動,或許是瑪格麗特虔誠的神情,又或者是,愛上舞蹈這件事,讓她終于有了一種自我被世界接納的感覺。
和以前被動地學習各種語言、追随父母的腳步去練習繪畫不同,這一件事,是李曳第一次僅僅作為她自己,和世界産生了一點真正的聯系。
此外,瑪格麗特對李曳很好,非常非常好,百般呵護,無微不至。
盡管瑪格麗特此時只有三十歲,至多算是一位年輕的阿姨,她的溫柔卻常常讓李曳想起因病離世的外祖母。
就連李曳去莫斯科學習,瑪格麗特也全程陪同,她帶着她入學,陪着她上課。瑪格麗特也曾是那所學校的畢業生。
講到最後,李曳又說了一遍,“瑪格麗特老師,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人。”
*
聽說明天又要下雨,庭院內的布置都被撤走,樹上的彩燈也都被拆除,這片地方黯淡下來,只剩一點月光從樹梢上漏下來。
李曳的杯子忘記拿了,剛走到回廊下,又轉過身來。
她看到泡桐樹下站着一個人,擡着頭,呆呆的,不知道在幹嘛。
李曳疑惑地問:“Alex,你為什麽不回房間?”
樹下的人影果然是Alex,聽見李曳的聲音,他沒有挪動位置,依舊惆悵地擡着頭,他忽然吟詩:“……江月年年望相似。”
李曳走近了一點,發現站在他的位置,可以看到屋檐下的一片很清晰的月光。
Alex沉默一會兒,說道:“今天聽你講那些事,我有點想家了。”
莫斯科對于李曳而言是異國,對于Alex來說卻是故鄉。
李曳說道:“你可以抽時間回去看看,你當時突然離開,都沒有告訴我。”
Alex搖了搖頭,“不好,我一回去就會讨厭那裏,我還是更喜歡現在的生活。”
李曳站在他旁邊,沒有說話。
月亮移開了,Alex也終于舍得低下頭來,他說:“對了,你回國了,瑪格麗特女士也和你一起嗎?很久沒見到她了,雖然她總是對我很嚴厲,但我有點想念她。”
李曳怔了下,她意識到自己的故事漏掉了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她出了會兒神,然後很溫柔地作出解釋。
“在你離開莫斯科的第二年,瑪格麗特老師乘坐的電車失事,她不幸離世了。”
李曳又說:“在那之後,我也離開了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