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瑪格麗特的葬禮就安排在事故發生的第二天,那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後續需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救治傷者,撫恤家屬,安撫公衆情緒……
在這些更重要的事情面前,死者的身後事反而顯得簡單。
車禍發生後,李曳第一個接到了警察的通知,瑪格麗特在這座城市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只有李曳這一個非正式的學生。
直到這時,李曳才發現,瑪格麗特老師的家庭背景幾乎成謎,她從不提及自己的親人,總是獨來獨往,仿佛人生的前三十年都是獨自一人生活。
不過現在想去了解已經來不及,李曳猜測着老師的喜好,把她的骨灰存放在一個離劇院最近的公墓。
黃昏時分,李曳走出墓園,看見了在道路盡頭等待的簡存霖。
簡存霖放下背包,走過來擁抱她,李曳聞到他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是那種長途跋涉後疲憊的氣息。
簡存霖正在讀他的第二個大一,同時在拍攝一部頗具東北民俗風情的電視劇,他向劇組請了假,搭乘火車穿越邊境線,一刻不停地趕到了這裏。
李曳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外人常常因為她的安靜、溫和,把她視作一個細膩柔弱、需要百般呵護的人,事實上,她很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刻,即使遇到再難過的事,也能一笑置之。
此時,她的眼淚浸濕了簡存霖的衣領,又沿着他的皮膚滑落。
李曳說:“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簡存霖的确很久沒有來莫斯科了,他已經度過他的青春期,那些惆悵的、茫然的情緒似乎也被他抛下,他已經變成一個很成熟,很冷靜的人。
簡存霖說:“你呢,你為什麽不回來看我。”
李曳笑了,在這種答非所問之中,她好像明白一點了。
從16歲到19歲,是李曳和簡存霖之間距離最遠的一段時間,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心理隔閡,直到今天,這一個久違的擁抱,終于融化了一點堅冰。
Advertisement
李曳想起去年的夏天,那時Alex曾經問過她,“你那個沒禮貌的朋友去哪兒了?上次見面,他對我很不客氣。”
李曳也不清楚,她感覺簡存霖的情緒越來越難以捉摸,好像每一次見面,他都會有新的陌生的變化,他以前總把心事寫着臉上,現在卻總是沉默,故作冷淡地看着她,好像有很多委屈,卻又不願意說。
李曳對Alex說:“我不知道,他大概是太忙了,所以沒時間再來看我。”
Alex是俄羅斯本國人,有着高高的眉骨,輪廓明顯的眼窩,他樣貌英俊,談吐也有趣,本該是個風流倜傥小帥哥,卻總因為貧困的家境顯得畏縮、窘迫。
Alex因為貧窮遭到排擠,李曳則是因為其他原因受到冷遇,這兩個人湊在一起,有種令人憐愛的氛圍,像是那種英美校園劇裏典型的不合群小孩。
李曳本人卻沒有這種自覺,在她看來,她和Alex并不是無奈之下的抱團取暖,而是命運安排下的默契組合。
李曳吃不慣學校配給的食物,又不願意浪費,經常打包好送給Alex,又因為Alex常常吃不飽,她的大部分零食也留給了Alex。
李曳下課後會去到禮堂後邊的一條小路,那裏有一道金屬欄杆,她把從欄杆裏把東西遞給Alex,Alex也會回贈她一些精致而實惠的小禮物。
Alex和李曳不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他在一所收費更低廉的機構學習,有一次他在學校牆外等待,那漫不經心的樣子被瑪格麗特老師撞見了,瑪格麗特狠狠瞪他一眼,讓他回去練練基本功,別在這裏無所事事地曬太陽。
李曳不相信他的話,很懷疑其真實性,“瑪格麗特老師那麽溫柔,怎麽可能用這種語氣和你說話。”
Alex感到百口莫辯,他說:“是真的,瑪格麗特老師對我又不像對你那樣。”
總之,李曳認為自己和Alex的交往十分簡單純粹,充滿友愛與默契。
十七歲那年冬天,時間快到東正教的聖誕節,Alex不知怎麽的,打扮十分隆重地等在李曳的宿舍樓下,李曳裹着厚厚的棉襖走下來,和Alex對視一眼,忽然感覺非常不妙。
校園裏節日氣息濃厚,四處都是暖色調的彩色燈光,把Alex的臉都映得有些奇怪的紅,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一只手藏在背後,露出一截花束的包裝紙。
李曳很吃驚,無法想象可能發生的場景,她很突兀地說:“啊,我剛和男友吵架了,很難過,幸好你在這裏,Alex,能陪我一起走走嗎。”
Alex的動作僵硬了半天,他沉默了一會兒,擠出笑容,把背後的花拿了出來,對李曳說:“好的,別難過,瞧,給你的節日禮物,提前祝你聖誕節快樂。”
李曳和Alex在校園裏漫步許久,天上飄的細雪落下來,把Alex精心做的發型也壓塌了。
到了最後,Alex還是沒忍住,仿佛很不滿地說:“我不喜歡你的中國男友,你還是盡快和他分手吧。”
李曳常常覺得Alex性格像個小孩,很幼稚,又很好玩,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向他保證,“我會的,但不是現在,你知道的,莫斯科的冬天實在太冷了。”
Alex有點傷心,又有點釋然地離開了。
在那之後,李曳似乎終于理解了一點,友誼裏感情的複雜性。
正如此時此刻,瑪格麗特老師辦完葬禮的這一天,她和許久不見的好朋友在臺階下擁抱,她伸手摸了摸簡存霖的臉,他沒有避開。
李曳仿佛也讀懂了他的複雜心理,她在心裏暗暗地對他說:“我也很想你,你能來陪我,我很高興。”這些話在心裏盤旋一圈,她又輕輕碰了碰簡存霖的眼睛,認為已經傳達無誤。
李曳真正說出口的只有一句,“今天好冷啊。”
她用力把簡存霖抱得更緊了一點。
簡存霖艱難地伸出手,把李曳的帽子拽下來一截,包裹住她的額頭和臉頰。
其實莫斯科的秋天就已經很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遠處的電車搖晃,有種上世紀的陳舊和遲滞。
兩人肩并肩,手碰手,沉默着離開了墓園。
*
相比起來,大連的冬天都顯得溫和了,李曳把突然傷感的Alex勸回了房間,自己也慢吞吞往樓上走。
她感覺有點困乏,頭腦也昏昏的,唉,酒精影響力真大啊,以後還是只喝無酒精飲料好了。
走到三樓的轉角口,碰到了穿着藍色家居服的簡存霖,李曳感覺此情此景非常熟悉,有種古怪的既視感,對他說了句,“晚上好。”
簡存霖走過來,距離很近,李曳反應有點慢地退了一步,簡存霖神色微妙,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随後,他嘆一口氣,作出結論,“你發燒了,反應這麽慢,自己沒發現嗎?”
李曳飛快反駁道:“你才反應慢呢。”
簡存霖的表情更微妙了,他跟在李曳身後,打算去她的房間看看,“我記得你的櫃子裏有退燒藥。”
打開房門,簡存霖不免怔住,“你這個房間溫度怎麽這麽低。”
李曳這下聽清問題了,她說:“地暖壞了。”緊接着又說:“溫度不低啊,我覺得剛好。”
簡存霖笑了下,“那是因為你發燒了。”
李曳這才意識到,她以為自己是被酒精影響所以身體不适,原來只是單純的生病了。
簡存霖很快轉身出去,沒過多久,身後跟了一群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他特意對鏡頭做出解釋,“李曳生病了,她的房間裏又沒有地暖,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交換房間。”
李曳忘記自己有沒有和他商量,好像沒有吧,但工作人員動作很快,幫忙把兩人的物品交換,房門的牌子也交換了名字。
十分鐘後,李曳躺在溫暖房間裏的溫暖被子裏,吃了一片藥,看着天花板發呆。
随行的醫生過來看了下,表示她應該是這兩天趕海吹風着涼了,夜裏睡覺又太冷,所以感冒發熱,和她以為的酒精影響毫無關系。
情況不嚴重,但需要好好休息。
簡存霖坐在書桌旁,時不時瞥她一眼,催促道:“快睡覺吧,睡醒就好了。”
李曳閉上眼睛,嘴角揚起一點,她說:“小時候媽媽也常常說這句話。”
過了幾分鐘,李曳又說:“瑪格麗特也喜歡催我休息,她經常對我說,快睡覺吧,夢裏有花仙子教你跳舞。”
李曳的聲音有點變調,帶着哽咽,簡存霖離開書桌,走到了床邊。
李曳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她好像在等待什麽,她說:“小雨……”
簡存霖握住她的手,“嗯”了一聲。
大概生病的人總是格外脆弱吧,簡存霖又看到了李曳的眼淚。
李曳似乎還有話想說,簡存霖緊緊握着她的手,在床沿坐下,等待着。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裏越來越安靜,簡存霖都以為李曳已經睡着了,她終于開口。
“你知道嗎,瑪格麗特老師曾經組建過一個家庭,她還有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兒。”
簡存霖一怔,他不知道這件事。
又過了一會兒,李曳的聲音變得更低了,“Natasha說,我搶走了她的媽媽,她沒辦法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