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燭光
燭光
而此刻,A大近旁一家的高檔法國餐廳內,小提琴樂聲悠揚,燈光點綴在黑金色高雅裝潢之中,寧靜而舒适。
明明正是晚飯時間,整個餐廳卻只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趴在餐桌上寫作業的小孩。
秦知微把手機放在桌上,滿面煩躁,“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你們陳家的?”
陳思商拿起服務員剛上的熱牛奶,從作業中擡起頭,一雙圓眼黑亮亮的,“知微姐姐為什麽這麽說?”
“陳思理自己覺得照片不妥要我們來吃飯道歉,現在六點半了,我和你都到場了,他人呢?”秦知微越想越生氣,“本小姐的時間和精力很不值錢嗎?”
陳思商咬着牛奶吸管,對秦知微笑出了八顆牙,脆生生說:“姐姐別生氣,下個季度的歌劇新品我給你送到秦叔叔那好不好?全套。”
秦知微抱起胳膊,半蹙着眉,目光落在了陳思商臉上。
“我還沒淪落到要小孩零花錢的地步。”
陳思商用筆戳着腦門,“沒事,也就一點錢,大不了問家裏再要嘛,知微姐姐開心最重要。”
“呵。”秦知微看着陳思商,短促地笑了一聲。
不愧是真正當繼承人培養的孩子,跟陳思理那個除了夏嶼誰的臉色都不看的家夥相比,不知道好了多少。
但……秦知微微微斂眸,指腹擦過手機邊緣。
這小孩平常表現得挺缺心眼的,真正細究起來,選擇的相處方式又都是對的。
在沉悶的陳思理面前是敬重兄長的好弟弟,在心軟的夏嶼面前是莽撞的小孩,在精明的她和沈琢面前,又是狀似天真偏偏又能左右逢源的繼承人。
沒記錯的話,這小孩也才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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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哥哥這個年紀還在玩泥巴,整天為她把蛋糕糊他臉上跳腳,他卻已經讓她覺得像個商人了。
陳家兩個孩子都養得不好。
秦知微心想,一個過度驕縱,一個又過度懂事。
“陳伯伯對于夏嶼是什麽……”秦知微忽然開口問,還沒等說完,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她拿起手機,聯系人顯示着“李思文”三個大字。
“知微姐,”陳思商立刻湊過來,“開免提,開免提。”
秦知微莫名其妙,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依了陳思商,接通電話打開了免提。
“知微姐!”李思文的聲音從話筒裏沖了出來,她應該是在外面,周圍帶着車流飛馳而過的風聲和喇叭的銳鳴,“陳思理和小嶼老師一會是要跟你們吃飯嗎?”
“喂,李思文!”陳思商先一步炸毛,“你要管我哥叫表哥!”
李思文那邊一頓,小聲詫異了一句“怎麽還有你”,然後懶得管陳思商繼續說:“我長話短說哈,知微姐,我這邊發生了點意外,然後小嶼老師現在和我哥在一起,我感覺小嶼老師不想跟我哥談戀愛的心動搖了,你們如果要吃飯的話——”
“燭光晚餐!”陳思又一次在秦知微之前開口,“他們現在在哪,我現在訂來得及嘛?!”
“剛走剛走,”李思文很激動,“我看着他們兩一起走的,肩膀挨着肩膀,很親密。”
陳思商也很激動,“好,我現在就訂,我哥不挑食,小嶼哥哥有沒有什麽不能吃的東西?”
“哎!我咋知道!不管了先訂玫瑰花!玫瑰花不能忘!”
秦知微旁觀着,嘆為觀止,“……你們兩真是……”
她決定收回剛剛對陳思商“商人”的評價,這小孩果然還是很缺心眼。
兩人很快結束了電話,所有決定雷厲風行,秦知微也沒阻止,她只覺得自己真是閑得慌,有病才會在陳思理問她要不要來的時候答應。
她當時肯定被陳思理下了降頭。
秦知微盯着迅速安排好燭光晚餐的陳思商想。
而後走了過去。
“喂,小孩,”秦知微兩指敲了敲桌子,“你就沒想過李思文說的只是一面之詞,夏嶼來這裏就只是需要你給出照片的解釋嗎?”
“……”陳思商眨了眨黑桑椹般的眼睛,笑了起來,“比起我哥哥,那算什麽事呀姐姐?不重要啦,本來吃飯也就是為了讓他們見面。”
“哦,”秦知微理解了,“所以你的小嶼哥哥怎麽想根本不重要。”
“……”陳思商擺放好燭臺,沒有立刻回答。
一旁的桌面的服務員意識到了什麽,放好餐具離開了。
等人都遠離此處,陳思商擡起臉來,這次陳家拿所有嚴厲培養出來的繼承人臉上沒有什麽笑意。
“知微姐,”陳思商開口,“那是讓五年前的我哥消失不見的人。”
秦知微一怔,還沒等說些什麽,陳思商偏過頭,嘭的一聲輕響,他用手中的點火機點燃了燭臺上最後一根蠟燭。
火光明暗,照亮他光潔稚嫩的臉龐,“但他也是能讓五年前的我哥回來的人。”
“……”
秦知微不再問了。
她拿起自己的愛馬仕小包,将自己長卷發掃到肩後,踩着高跟鞋往外走。
“陳家真是沒一個教好了的孩子。”
她留下這句話,身影消失在了拐角處。
而十三歲的陳思商站在原地,表情茫然,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哪裏有錯。
*
陳思理到的時候,也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麽回事。
燭火昏光的餐廳,随意垂落的黑紗紅簾,精致的銀叉餐盤,還有桌上錯落的嬌鮮玫瑰花瓣,伴随着萦繞耳畔的小提琴曲,每一處都透露着隐晦的暧昧。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求婚的。
陳思理頓感壓力,他輕輕攥緊五指,側眸朝夏嶼看去,開口解釋:“我也才剛剛知道,是他們自作主張,我……”
“我”字還沒說完,夏嶼就沒什麽表情地往前走去,陳思理旋即停了話音,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單薄的背影上。
夏嶼反應很淡地走到桌前,從瓶中拿起了一朵玫瑰花放在鼻尖。
他長相好看,五官清冷卻不寡淡,反而稠麗到讓人一眼驚鴻的地步,在燭光昏暈裏,極配玫瑰。
陳思理心湖微瀾,在隐晦處用目光寸寸描繪他,卻又在他發覺之前,默然移開了眼神。
“我現在換家餐廳,”小提琴樂曲悠揚,陳思理聲音很輕,“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
“不用。”
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陳思理回過頭來,正見夏嶼把花放回花籃中。
“花很新鮮,”夏嶼垂着眼,拉開燭光晚餐一側的椅子,“不要浪費了。”
“除非,”他坐下,擡眸看向陳思理,一雙眼眸裏蘊了燭火的光,像是浮光躍金時的水面,“你不想在這裏和我吃飯。”
“沒有。”陳思理緊跟着否認,意識到自己回答太快了之後,他又擡指搓了一下耳垂,挽尊般放慢語調,說:“……沒有,說不上不想。”
然後裝作若無其事,調動起自己僵硬的四肢,挑了一個自以為最帥的走路姿勢,上前、拉凳、坐下、倒酒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夏嶼沒有戳穿他同手同腳的事實,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紅酒。
他不說話,陳思理也不會開口。
整個餐廳就沉默了下來,小提琴曲也在這時由缱绻轉向了低沉,像是喝醉的愛人在互相低訴愛意。
倒是應景。
夏嶼想。
他唇邊貼着杯口,偏過眼眸看向陳思理,卻正好對上陳思理半斂着眸,盯着他嘴唇的眼神,目光隐晦又昭然,簡直把想法都寫在了臉上。
夏嶼一頓,下意識放下紅酒杯,欲蓋彌彰地抽出紙巾擦拭唇邊嘴角。陳思理也遲緩地意識過來什麽,慌亂移開了目光,摸過酒瓶給自己斟滿了酒。
夏嶼這時候才注意到陳思理的瓶子已經快空了。
他又看向自己的,還不到八分之一。
“……”
夏嶼有預感,他今天要是等陳思理先開口,這人能在他對面自己把自己喝倒,于是他嘆了口氣,阻止說:“陳思理,別喝了。”
“啊。”陳思理令行禁止,立馬放下剛喝一半的杯子,“好。”
但明顯阻止過晚,這位大明星一張藝術家雕刻般的臉已經一片酡紅。
悶頭喝酒的臉擡起來時,漆黑如墨的瞳亮晶晶的,水豔的唇齒微張,表情看起來有些傻。
夏嶼忍不住有些想笑,他壓了壓翹起的嘴角,故作冷淡問:“又不是第一次見面,有必要這麽緊張嗎?”
陳思理思緒艱澀,反應了幾秒後微微蹙眉,像是從這樣的冷淡的語氣裏聽出了什麽,整個人耷拉了下來。
“你生氣了嗎?我送……讓司機送你回家。”
“沒有,”夏嶼搖頭,“我沒有生氣。”
陳思理不信,估計是短時間內悶了太多酒,腦袋暈乎,壓抑不住的煩躁從他眉梢眼角透了出來。
濃眉死擰,十指交疊着放在桌上,用拇指用力搓紅了自己的骨節。
但他對夏嶼語氣始終是柔和的。
“我……我沒有想過逼你,”陳思理閉上眼睛,像是頭疼,“你不用在乎任何事情,不管是沈衡還是那天晚宴,你的意願始終最重要,不用理他們自作主張。”
“所有都不用管?”
“嗯,都不用管。”
“那秦知微的戀綜合約呢?”夏嶼目光落在陳思理臉上,十分平靜,“假扮情侶的戀綜合約我能不管嗎?那份合約不是你和她共同的要求嗎。”
“那……”陳思理緩緩說,“那不是我的要求。”
夏嶼轉過眼眸,看向跳動的燭火。
“但我有私心。”
“我希望你同意,”陳思理擡眼看他,輕聲重複:“因為我有私心。”
這是現在的陳思理不會說出口的話。
夏嶼微微彎起嘴角,“你喝醉了?”
“沒有,”陳思理滿臉醉紅,“只喝了一點。”
夏嶼瞥了眼已經空底的酒瓶,沒有跟他太糾結這個話題,轉而說:“我記得你很久以前是個一杯倒。”
陳思理神色變得複雜起來,似乎沒想到夏嶼還記得,他沒說話,開了另一瓶名貴的紅酒,再次倒滿了高腳酒杯。
夏嶼看着他動作,淡淡開口:“李思文跟我說了很多,跟你說的話我也聽到了。”
“……嗯。”陳思理似乎不知道怎麽說,話說到這裏,意思其實已經很明顯。
他跟夏嶼有說不清的過往,也有說不清的現在,他們總要對将來要維持的關系做出一個決定,或者說——了斷。
李思文自作主張幫不肯開口的他争取了同情分,剩下的題要他自己答,甚至都沒有準備時間。
一種莫名的局促和不安從陳思理心底油然生出,幾乎讓他産生了逃跑的沖動。
他像個暗戀告白的人,有預感對方将要給出他回應,希冀着他給出自己想要的回答,同時害怕着他說出完全接受不了的話。
後者帶來的情感占據他所有的理智,引發他渾身的焦慮,但他不敢表現,甚至都不敢開口為自己争取。
他在其他人面前也這樣嗎?
陳思理拿起酒杯仰頭,覺得自己真是卑微得可怕。
他明明從小被人捧在手心長大,什麽人什麽東西伸手就來,偏偏要把自己一顆心送給夏嶼,任他肆意搓扁捏圓,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重逢後還要擔心面目全非招惹他讨厭。
我犯賤嗎?
陳思理一口悶完一整杯,擡眼看向燈燭裏面容恬靜的夏嶼,他盯了一會,無可奈何地承認了——他就是犯賤。
要怎麽樣怎麽樣吧,他都依着。
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就是重複一遍那五年。
所以……陳思理放下酒杯,看着夏嶼想:
判刑吧。
“不必管李思文,”陳思理說,“五年前她還在上小學,能懂什麽。”
什麽刑我都甘之如霖。
“你按你自己想法來就好。”
只要別再嫌我煩,讓我放過你。
“秦知微和綜藝那邊我也會處理好,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和學……”
“陳思理。”
夏嶼打斷他,往後靠在了椅背上,姿态放松,“我還沒說不想。”
“……什麽?”陳思理茫然地反應了幾秒,意識到夏嶼在說什麽後,他猛地推開椅子起身,差點打翻燭臺。
“那你想嗎?”他艱澀問,下意識朝夏嶼走了兩步,“從今以後名字和我綁在一起,脫離平常生活,以陳思理伴侶的身份出現在全國人面前,你想嗎?”
“為什麽要問我?”
夏嶼仰起臉,反問他:“陳思理,我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現在還聲名狼藉,而且還可能某天不顧情意反悔離開。我從始至終來去自由,關鍵是——”
“你想嗎?”
陳思理低眸和他四目相對。
這句話就差把被愛者有恃無恐直白地剝出來了。
這個沒心的小子。
陳思理擡腳走近他,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他朝他低眉,向他認輸。
“我做不到不想。”
“……”夏嶼目光複雜起來。
“我有無可磨滅的私心。”
陳思理輕聲說着,忽而傾身,一手放在夏嶼座椅扶手上,一手撐在了桌上。
他看着猝然僵直的夏嶼,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要是以往,他哪敢離夏嶼這麽近。
那可是示愛者大逆不道。
夏嶼明顯也有些慌張,雙眼微微瞪大,白皙的臉頰浮着一層薄紅,不只是喝酒喝的還是如何。
目光似乎也不知道往哪放,找了幾個點都沒找到合适的位置,最後無可奈何地挪了回來,從陳思理眼睛,游移到陳思理形狀漂亮的唇上。
“我開口在先,”他表情有些兇,說話很輕,氣息灑在陳思理脖頸旁,有些癢,“我剛剛也喝了半瓶紅酒。”
陳思理的心跳快起來,一聲聲錘在耳膜上,“所以……”
“所以。”夏嶼伸出右手,微涼的指尖觸碰他後頸。
“有腦熱上頭的意外,我概不負責。”
他湊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