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意
醉意
陳思理懷疑自己在做夢。
如果不是做夢,他該怎麽解釋七年來日思夜想放不下的人會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白皙的皮膚被醉意染得通紅,漁夫帽下的發絲淩亂,眼睫毛上還沾着細小的淚珠,瞳色蘊着水光,像一片波光潋滟的湖。
陳思理的理智差點陷在那片湖裏,直到他聞到往自己鼻腔沖的酒氣才緩過神來,有些無奈地擡指扯下夏嶼的漁夫帽,擋住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你自己生病剛好嗎,為什麽要出去喝酒?”
驟然被漁夫帽蓋住半張臉,掙紮着想扯下帽子的夏嶼動作一頓,嘴角忽然往下一撇,坐在了門口的紙箱上。
他把自己縮成一團,靠着門邊的牆壁,帶着哭腔說:“因為不高興。”
聲音不像平常一樣字句清晰,像棉花糖般黏着,有種撒嬌意味。
陳思理心裏軟成一片,這幾天的煩躁和一切負面情緒都從他身上逐漸褪去,笑意和苦澀一起泛上心頭,他隔了一段距離,在夏嶼面前蹲下身,“為什麽不高興?”
夏嶼扣着手指,扯下了漁夫帽,幾根呆毛調皮地翹起,而呆毛的主人發絲淩亂,偏頭吸着鼻子,淚珠像斷了線一樣從下睫掉落,砸在紙箱上,洇濕了一片。
“就是,”夏嶼哭都沒有聲音,聲音卻哽咽得厲害,“不太高興。”
陳思理微怔,起身走到夏嶼面前,重新單膝跪下,他手指搭在紙箱上,卻沒有伸手觸碰夏嶼。
只是極度溫柔地問:“有人欺負你了嗎?”
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怕吓到他。
夏嶼沒有擡眼看他,無聲掉了一會眼淚,然後沙啞着嗓音說:“我想陳思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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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理放在紙箱上的指尖微微蜷縮起來。
他沉默了很長很長時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為什麽想陳思理?”
夏嶼沒回答,眼皮垂下,打着瞌睡,像是疲憊至極。
陳思理看了他許久,終于擡手拭去他眼角的淚珠,還有臉上的淚痕。
夏嶼今天跑了一天,從上午到晚上,忙得根本沒有一刻能休息,估計是太累了,被酒意一蒙,疲憊的睡意就鋪天蓋地地襲來。
他腦袋像是一團漿糊,臉上也火燒般滾燙,遲緩了很久才感受到有人在觸碰他,動作很溫柔。
手掌寬大而冰涼,覆蓋他皮膚時,能傳來一種很舒服的涼意。
他不知為何沒有生出抵觸,反而還情不自禁往手掌上蹭了蹭。
那人動作一僵,小心地把手掌收了回去,有些發啞地問他:“小嶼,我能把你抱回去嗎?”
聲音很像陳思理。
夏嶼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思緒一團亂麻,一會覺得是小縣城裏綠意盎然,蟬聲重重的炎夏,一會覺得是高燒不清,暈眩難捱的酒宴,一會又覺得是分隔五年,天上地下的燕楚。
他好像點了頭,那人便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懷抱很安穩,帶着陳思理的味道。
是夢。
夏嶼迷迷糊糊地想,朝那人靠緊了些,雙手攬緊了他的脖子。
陳思理,是大熒幕上,光鮮亮麗的大明星。
不是和他在小縣城裏,從夏到冬牽手的少年郎。
他很早以前把陳思理弄丢了。
“怎麽又掉眼淚。”
那人把他放在柔軟的床上,俯身擦掉了他睡夢中無意識的眼淚。
他閉着眼,軟綿綿地抓住了那人的手。
“我……”他開口,“我沒有作弊……”
那人一怔,溫柔地牽住了他。
“我知道。”
“我也……沒有……和……別人上床……”
“嗯。”
“沈衡……他進來……被我……打出去了……我……”他輕輕呢喃,淚珠斷線般掉落。
“我知道。”
“我是第一名……我一直……都是……”
“嗯,我知道,”那人撫摸着他發絲和額頭,“你一直都是。”
“我……”
“什麽?”
我想陳思理。
我真的,很想陳思理。
他睡了過去,意識不安地沉入黑暗中,原本要受盡噩夢的折磨。
卻有人用冰涼的指腹抹開他緊皺的眉心,幫他開好空調,掖好被褥,似乎陪伴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的夢被一片黑甜取代,才放開他的手,轉身離開。
*
燕楚淩晨1:31
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夢鄉,高檔富人區的沈氏還沒有,沈琢剛結束跨國的視頻會議,正在自己的房間處理文件,手機忽然彈出一個電話,剛接起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就壓着火落入他耳畔,讓他平靜的神色霎時僵硬。
“沈衡在哪?”
陳思理只問了四個字,沈琢卻剎那間察覺到了什麽,立刻說:“發生什麽了?”
“沈琢,”陳思理再次強調了一遍,語氣越發沉,“沈衡在哪?”
“應該……是在江邊的酒吧。”沈琢心思急轉,拿過自己旁邊的座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陳思理聽完之後就挂了,座機那邊正好接通,秦知微敷着面膜,不滿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這麽晚你給我打電話,要不是什麽急事,你就完……”
“陳思理可能發病了。”沈琢言簡意赅,“現在在往江邊去找沈衡。”
秦知微反應很快:“我截斷媒體以防萬一,你現在趕去。”
沈琢在她說時就已經把通話轉到了手機,拿着車鑰匙下了車庫,轟隆的汽車發動聲傳到秦知微耳邊,車載藍牙迅速連上,秦知微聲音沉得仿佛滴水:“陳思理已經沒事好幾年了,你弟弟做了什麽?”
沈琢踩下油門,迅速調整好了導航:“他自己在晚宴說就是把那位發着燒拉來撐場子,其他的什麽也沒做。”
“你們真信了?”秦知微問。
“那怎麽辦,”沈琢語氣平和,“難不成把他和那群混在一起的少爺小姐拉着一起審問嗎。我們是名利場,不是審訊室。”
“陳思理不是揍了他一頓嗎,沈衡怎麽還有膽子招惹那位?”
“……不,我這弟弟不成器,他沒那個膽子。”沈琢銀邊眼鏡背後的眼眸逐漸冷下來,“他肯定是之前對那位做了什麽越過底線的事情。”
秦知微沉默了,她緩了緩,提出了一個更現實的問題:“你給陳思理提供的是真實位置吧?”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沈琢聽出她話裏的意思,微笑着說,“哪敢跟他說假話啊。”
“是啊,”秦知微聲音淡淡,“畢竟陳思理可不會沒能力還想着瓜分你家産。”
“嗯,”沈琢聽着導航無波無瀾的電子女音,将車速提到了道路最大限速,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有些深沉,“我知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秦知微不再多說。
她撕開臉上名貴的面膜随手丢進垃圾桶,拿着手機發了幾條信息出去,很快就收到了滿意的回複。
手機雜亂的光在暗夜裏照亮她姣好的面容,她靠在雙子樓的環景落地窗上,俯瞰整座城市如同星空流火般美麗的夜景,目光落向燕楚最邊緣漆黑一片的江灘,午夜霓虹在她眼底成為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光點,明明滅滅,閃爍不定。
秦知微閉上眼,想起了五年前在小縣城讀完高中,回到燕楚與他們重新見面的那個陳思理。
那個沉默寡言,焦躁難抑的陳思理。
她眼神一黯,擡手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喃喃:“早跟你說過了,自讨苦吃。”
*
江濱酒吧。
嘈雜震耳的音樂湮滅了一切狂歡以外的聲音,五光十色的燈光追趕着舞動的人群,酒精的氣息彌漫在呼吸的縫隙之間,擴散着欲望的荷爾蒙。
服務生動作優雅的拿起酒瓶,在昏暗的光裏倒入即将滿溢的酒杯,兩種烈酒撞到一起,激蕩起的金黃泡沫像是融化的黃金。
沈衡神色兇惡,雙手敞開搭在酒吧角落的沙發上,他不知是嫌熱還是如何,襯衫只系了一個紐扣,因為材質偏硬,布料随着攤躺的動作起伏,軀幹幾乎完全暴露出來,盡顯落拓和頹靡。
旁邊有跟他一起出來買醉的富家子弟,見狀嘲笑:“衡哥,多久沒練了?怎麽都成這樣了?”
沈衡喝了不少酒,這會心裏正煩躁,聞言擡起一只手搭在眉心上,看都沒看旁人一眼:“不會說話就滾。”
那人笑容徒然深了,搖着頭捏着酒杯搖晃:“沈家一條無權無勢的狗還敢這麽兇,要不是托你那小美人的福,我們現在應該還在晚宴上喝喜酒呢。”
沈衡擡腳就踹桌角,踹落了一地酒瓶,乒乒乓乓的碎裂聲響徹酒吧服務生的耳朵,衆人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老子讓你不會說話就滾!”
沈衡冷聲說。
那人看着沈衡滿是恨意的眼,大概是真怕沈衡發瘋,喝了口酒,先一步朝沈衡舉杯退讓:“別生氣,沈少爺,還在外面呢,給家裏鬧醜聞就不好了。”
“鬧你媽!”沈衡手放在沙發扶手上,手肘青筋暴起,“老子他媽就算是沈家的一條狗,也是沈家的!要你一個連名字都不配出現的人說?你算狗屁?!”
那人臉一黑,卻還是皮笑肉不笑地擺出了笑容安撫:“好,好,我錯了,沈少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打了我是小事,有沈家給您兜底,但別吓到您旁邊的美人啊,長這麽标志,吓壞了就不好了。”
沈衡毫不客氣地朝他摔了個酒杯,然後一點點轉頭,看向自己身邊發抖的人。
他擡手卡住她的下巴,問:“你吓到了嗎?”
女人不是這裏的工作人員,她剛分手,只是穿着漂亮衣服來這裏借酒消愁,想趁機氣一氣前任,卻沒想到會被兩個富家子弟拉過來陪酒。
這兩個人一開始是禮貌且紳士的,讓她抱着新奇的心思和對豪門的憧憬坐到了這裏,完全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吓得渾身戰栗,雙眼通紅地看着沈衡,強忍着淚珠,楚楚可憐說:“沒有……我沒有……”
她長得很漂亮。
紅着眼起霧的表情,很像一個人。
沈衡掐着她下巴的手松了些,重新靠在了沙發上,朝玻璃桌上的酒杯擡指。
“喂我。”
女人微微一怔,小聲問:“什麽?”
沈衡不耐煩地看她:“你聽不懂人話?”
女人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了眼眶,她看了眼無聲圍在周遭的人,手指僵硬地拿起酒杯,絕望地靠近了沈衡,滿溢的酒杯因為她抖得太厲害,一直在灑,灑到了她的皮膚上,灑到了沈衡的襯衣上。
沈衡沒有怪罪她,只是看着她那雙眼睛,在酒杯喂到他唇邊之前,偏過頭想吻女人的唇。
女人霎時驚叫一聲躲開,酒杯砸在地上,飛濺的碎片劃傷了她的腳踝,而她還沒來得及感到痛,就被人一把拽住了後腦的長發,面對上了一張怒不可遏的臉。
“我有虧待過你嗎?”
沈衡咬牙切齒地問。
女人不知道他到底在對誰說話,只能哭着掙紮。
“追你兩年哪一次不是你他媽想要什麽就給你什麽,名額錢財禮物!我什麽沒給過你!那群人欺負你是老子護你!老子自己都他媽是一條狗為你做到這個地步還不夠嗎!憑什麽這麽對我?”
女人痛得厲害,猛地推開沈衡:“不是我!”
沈衡胸腔劇烈起伏着,看見女人哭着縮成一團,他臉色逐漸平緩下來。
“來。”沈衡又朝她移去,不顧她掙紮把她扯到自己懷裏,他喝了太多酒,又氣昏了腦袋,現在已經完全認不清人。
他捧着女人的臉,眼眶濕潤問:“來,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拒絕我?為什麽在大庭廣衆下毀了我?我除了酒宴,到底要求過你什麽?”
女人瞳孔劇烈顫抖着,緊緊咬住了下唇,一個字也不敢回答。
旁邊的富家少爺正津津有味地看戲,看着看着,卻忽然見女人身後的黑衣保镖臉色一變,還沒弄清楚什麽情況,有人從後面抓住了沈衡的頭發,不顧沈衡尖叫,把他拖到沙發邊緣。
“這麽想知道,”
低沉好聽的聲音落入衆人耳朵,富家少爺登時臉色慘白。
“我告訴你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