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少年
少年
“好好好聽我指揮各位——!煎藥時間別太長,系統老化別敲打,藥碗易灑……哎呦小心!”
忙碌的藥房裏,趙裏眼疾手快地扶住草藥框,一個少年歪頭從藥草裏鑽出來,朝趙裏嘿嘿一笑後就去了前廳。
趙裏嘆了口氣,繼續穿梭在狹窄通道各處,像進了一個熱火朝天的廚房,煙霧四處彌散,一堆一堆的人抱着藥草在通道裏疾行,差點踩着他的腳。
“藥櫃的小朋友注意對照系統确認,別讓機械臂抓錯藥——也不能瞎吃。”趙裏說着,眼也沒轉,擡手就抓走了藥櫃前兩個少年即将入嘴的草藥,少年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瞪大眼睛剛要控訴,頭頂機械臂就發出催促聲,逼得他不得不轉身确認藥草。
“老師!這個草是啥!?”
“趙裏哥,機器人好像壞了。”
“哎呦我媽,程序咋錯了,老師——來教教——”
此起彼伏的喊聲混雜,趙裏被吵得太陽穴抽抽,但還是走向了那群望着機器人程序眼睛發亮的小孩面前。三下兩除二解決了故障後,一群少年恨不得跳起來歡呼,圍着他雙眼放光。
“老師!你也太厲害了吧!”
“學校裏的學究教的數據處理都是什麽破知識!完全用不上!”
“我知道了!是不是代碼十七行,那個地方報錯了!!”
“這又壞了一個!”
“我來修!!!”
“滾開!我來!”
少年們又拿着書和設備鬧成一團,趙裏實在腦仁疼,轉身閉眼,身前卻傳來輕笑。
Advertisement
“這裏似乎很熱鬧。”
趙裏一愣,立刻睜眼,看見一張熟悉的國字臉。
他立刻喜上眉梢,“平安哥?你怎麽來這裏了?老大和半仙他們呢?”
黃平安揮了揮從藥鍋裏擴散過來的煙霧,左右環視過吵吵嚷嚷的少年們,無奈笑道:“半仙和老大他們在醉花樓坍塌地那邊組織工程,樓半仙說你在這裏,我就過來了。”
“你一個人嗎?治安隊其他人呢?”趙裏往他身後望了望,沒等黃平安說話,他又自顧自道:“唉你們再不來我真的要累死了,這群孩子比我想象得鬧騰多了……”
“老師!你說誰鬧騰呢!”
“我們那是求知若渴!”
“對!”
不遠處傳來少年們歡笑交雜的反駁,趙裏震驚于他們的耳尖,連忙壓低了聲音,面上看着嫌棄,眼底卻沁出笑意,“哥,大家是不是在外面呢,我們一邊說去。”
“趙裏。”黃平安抵住他肩頭。
趙裏一愣,擡眼對上黃平安欲言又止的神情。
耳側白澤系統滴的一聲,黃平安的聲音情緒複雜。
【黃平安:趙裏,大家離開治安隊了,半仙讓我來問問你。】
趙裏沒反應過來。
【趙裏:什麽叫……離開?】
【黃平安:發生了一些事情,大部分治安員與樓半仙意見不合,選擇辭職。現在就剩下老大、懷恩、黎瑤、我還有你了。】
【黃平安:半仙讓我過來問你,你打算怎麽辦?】
趙裏茫然一會,他似乎頗為不可置信,一時都忘了在白澤系統裏回應,“但,但大家這些年一直在一起,樓半仙也許諾事後讓大家離開地下城,為、為什麽突然……意見不合?”
“……只是抗議罷了。”黃平安垂頭道。
都是凡人,趙裏哪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他在原地沉默好一會,直到身後少年們貌似齊心協力修好了機器人,爆發出歡呼聲,才在歡呼聲裏詢問:“抗議什麽?抗議樓半仙為凡人做事?”
“你也知道的,地下城這種地方,”黃平安嘆氣,“怪不得他們。”
“……”趙裏偏過頭,黃平安眼尖地看見了他發紅的眼眶,剛想安慰他,身後一群吵吵嚷嚷的少年們又開始喊趙裏:“趙老師!我們好像通過機器人找到了地下二層壞掉的民生網!你來看看是不是!”
趙裏匆匆擡了下手回應,站在黃平安面前沒動。
少年們坦蕩的讨論聲隔着彌散煙霧和藥香傳到他們耳朵裏。
“哎呦,這個代碼好難,比機器人難多了。”
“難多了也得修,這網壞了多少年了呀?沒有民生網域統管,地下二層的人這些年豈不是義體都沒法用?”
“讓我看看。”
“給我留點位置一起看,修好了咱們可就造福地下二層了。”
“真能修好我就讓我爹給我挂個像……”
黃平安朝圍坐讨論的少年們瞧了眼,“這些孩子……”
“學宮的孩子們,聽說地下二層疾病需要人手,來這裏幫忙。”趙裏解釋。
“我知道,樓半仙的孩子帶過來的,”黃平安點頭,“只是沒想過會來這麽多,我記得他們之中還有挺多幫派子。”
他這句話沒遮掩,剛說完,不遠處藥櫃裏忽然探出顆吃草的頭,一個少年皺着臉吐掉嘴裏的草藥,朝他喊:“大叔!你說啥呢!又不是所有幫派都搜刮民脂民膏!幫派怎麽了?沒幫派地下城更混亂好不好!”
“……也是,”黃平安神色閃爍,苦笑愈深,“連幫派也在幫凡人……”
“平安哥。”
黃平安回頭看來,對上趙裏堅定的眼神。這樣的眼神他有些陌生,他印象中的趙裏怯懦膽小,終日埋在代碼裏數着上下班,似乎從未對什麽事有過這樣明亮的目光。
“我會留在治安隊,跟着樓半仙。你呢?”
黃平安怔然,“什麽?”
“……哥,你既認同陳雲海,也不否認樓半仙,但你總要選擇。”趙裏看着他,“你要選誰?”
黃平安低頭,“我不知道。”
“……平安哥,我昨晚,做了個很真的噩夢。趙裏緩緩攥緊拳頭,“講數萬凡人在無盡的痛苦裏逐漸麻木不仁,只好寄信神靈,期望飄渺的神靈能颠覆三界,還他們一個平等。”
“神靈實現了凡人的願望嗎?”
“沒有。這是個騙局,很恐怖的騙局。”趙裏澀聲說,他深呼吸一口氣,才繼續說:“哥,陳雲海會不滿,是因為覺得清醒沒有希望,麻木才能活下去,但麻木真的能活下去嗎?我夢裏的人就是因為自欺欺人,最後都變成了行屍走肉。”
“……”黃平安沒有說話。
身後傳來學生的催促,趙裏定定望了黃平安一眼,“平安哥,我以前也是這樣活着的人。但以後不會了,我會一直追随樓半仙,我不會再忍受這世道了。”
“……可他是個半仙。”
“他不只是半仙。”趙裏緊跟着道,見黃平安愣住,趙裏認真補充說:“沒有一個半仙會這麽看重凡人的性命,他不只是半仙。”
“他在改變地下城,平安哥,他會是千千萬凡人的新的信仰,會是凡人的半仙。”
*
“林空青那邊已經擺平了,她說突然出現這麽多病人是因為精神法術殘留,問我們怎麽回事。”
地下二層眺望樓,蕭長宣走到樓尋身邊,樓尋正坐在樓閣欄杆處看天。
此時此刻夜色深沉,底下二層沒有白天與黑夜,時間跟随地上一層日升月落,為了節省電源,他們晚上不燃“羿”,只點燈。萬家燈火如熹微火光,在一望無際的黑暗裏連成一片,像縱橫交疊的鎏金線條,最密集處如同碎金海洋——是醉花樓坍塌出的廢墟。
“看來那個凡人教擴散出去的精神陣法比我們想象中規模更大,不止凡人教的教徒,整個地下二層都潛移默化受到了影響。”樓尋看向他,“那位想殺你的幕後黑手蠻有能耐。”
“沒能耐能殺我?”蕭長宣理所當然,身上銀鈴叮當。
“……”樓尋仰頭看他,“你根本不在意自己會死不死嗎?”
“喲,擔心我啊?看來也不是特別狼心狗肺。”
“滾。”樓尋搡了他一把,蕭長宣退了幾步,又死皮賴臉地跑回來,跟他一起望向夜月無聲裏的燈火。
“填補工程已經開始了。你說的失業解就業燃眉之急也已經開辦,人手不太夠,我讓萬山游去幫忙順帶監工,李七金跟黎瑤一起。安頓流民那邊,林空青和一群煌城學宮的小屁孩解決得也不錯,可以休息幾天了。”
“休息得了嗎?”微風徐徐,吹動樓尋額前發絲,“接下來是要補足資金,幫派擴張資金就要跟上,武力占領倒是小事,但要服衆還得經濟打擊,以利益挂鈎,恩威并施……還有稅收跟行檔,都得收歸公有納入白澤……”
“你要累死自己?”蕭長宣看向他。
“地下城太落後,很多事只能人工進行,如果是地上,稅收行政基本都由陸吾智能系統包攬。”樓尋放下手,聲色淡然,“如果白澤能改裝……”
他說着,忽然一頓,偏頭問蕭長宣,“白澤可以改裝嗎?”
“為何問我?”蕭長宣發絲在夜風中飛揚,“你心裏不是有答案嗎?”
樓尋看着他昏暗卻眉目潇灑的面孔,嘴角忽然牽出轉瞬即逝的笑,在茫茫夜色裏像是錯覺。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他自小路順,遇人淑賢,但也受制正統,多繁規冗節。
未逢變故前算是個在鐘鳴鼎食裏條框匡正的小古板,所以才會問出那句話。
所有人都對他有期望,學宮使他克己複禮謹守禮樂,養母要他不服世道秦鏡高懸,椒羊堂讓他世間光亮正直不阿,謝羽時叫他放棄衆生以己為重。
唯有蕭長宣從不對他說什麽,從進入地下城後的各種行徑幾乎算得上縱容。
一開始不平等的地位所造成的憋屈與憤怒不知從什麽時候蕩然無存,樓尋這才恍然發覺,蕭長宣已經許久沒再自作主張,甚至讓步告知了他關于帝都天重的往事。
他們于霓虹雨夜相識,迄今為止時間雖算不上長,卻發生了很多事,叫樓尋總有種相識已久的錯覺。
這種錯覺裏,樓尋悄然想,原來從“俘虜”變成同伴的感覺如此不錯。
“我今天看你其實順眼了不少。”樓尋輕聲說,“你莫不是真給我下了幻陣?”
“本尊今天瞧着樓半仙也變了不少,”蕭長宣以同樣的語氣回他,“人情味多了不少,是昏睡時想起了什麽?”
樓尋眼前浮現出幾張臉,他垂下眸,舊憶面龐的主人在記憶裏遠走消逝,他聲音像是飄在微涼卻舒緩的風裏。
“沒有,倒是想到了我們放了幾條長線,等全部埋下收尾,說不定可以好好休息一陣。”
“野火幫正常維持,幫主一直在跟我們傳消息,說對面沒有起疑心,正常進貨,估計不久之後就能見到背後的人。”蕭長宣走到樓尋對面坐下,“餘慎我下在他神識下了印記,他如果沒事,找到機會後很快就來找我們。至于青山那個神經病,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他到底要你怎麽殺他。”
“到時候再說吧。”樓尋搪塞道,“馬上要忙起來,不想管他。”
“學我?”蕭長宣傾身,扯了扯樓尋衣角,“我關心你,樓半仙倒搪塞本尊真心搪塞得随随便便。”
樓尋掃了眼他的手,頭一次沒打開他,生硬且強硬地轉了話題,“說起來,改造白澤是個大工程,趙裏一個人恐怕……”
他沒說完,頭頂漆黑夜空好像花屏閃爍了一下。
“?”
樓尋和蕭長宣對視一眼。
只見地下二層漆黑的屏幕如同接收到了什麽信號,巨大的白屏雪花極其迅速地切換了幾秒,随後星河開始在一片漆黑中從中央往外擴散,閃爍的星光自成星相,以緩慢的速度沿星軌旋轉,綻開瑰麗星雲,恢宏而寧靜的光輝落在樓尋眉眼上。
地下二層所有人似乎都注意到了這動靜,一望無垠的土地上,燈光開始熄滅。
無數人走出家門,來到星空底下,對眼前震撼無言贊嘆。
随後,星河開始遠去,“天空”被猛地撐高,地下二層仿佛被關在黑盒子中窒息感消融在了空氣裏,夜月和流雲在天上顯現,樓尋坐在檐樓之上,透過交疊的翹角樓影,聽見底下有人不可置信喃喃“月亮”,聲色如泣。
“人如果沒有太陽活不下去,那想必也不能沒有月亮。”蕭長宣望着月光,“日升月落如生老病死,會生老病死才能信自己是人,才不會在日複一日的絕望中發瘋。”
“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能生老病死。”樓尋道。
“所以瘋子才多。仿生人被固定程序,沒有‘生死’,凡人被世道壓迫,轉眼‘生死’,仙人被權力迷眼,不得‘生死’,”蕭長宣聲色淺淡,“無法生老病死,就只能看生老病死,按階級搶奪陽光能照到的土地——你看,凄凄苦苦衆生相,都是指望一點精神寄托活着,”
“……”樓尋看向他。
察覺到目光,蕭長宣回過頭,朝他聳肩:“好歹活了兩百多年,大小算個沒有‘生死’,看到月亮高興還不行嗎?也不知道是哪位好……”
“是我!”
樓尋身前跳出白澤屏幕,一堆年幼的臉擠在鏡頭裏,七嘴八舌地講着話,話音重疊,樓尋一句都沒有聽清楚,剛蹙眉這群臉就被人揪開,露出趙裏疲勞卻開心的面容,他手上抱着兩副鍵盤,笑容有些羞赧。
“半……老大。”趙裏朝他點頭,“我們把,我們把地下二層的天幕修好了。”
“對!”一個少年擠進來,“我跟你說我們簡直是天才,一開始還以為是民生網!結果是天幕!這個壞了很多年的天幕!我們一個下午全都修好了!!”
“對對對!”又有人擠進來,“我的媽呀我從來沒有這麽驕傲!聽到外面人哭的時候我也要哭了!他們居然都沒有見過月亮!這不比上學有意思!?”
“老大老大,下次有這種事能不能讓林空青繼續帶我們過來!我還想,還想做這種事!我可以貼錢!我讓我爹媽貼錢!”
“加我一個!”
“我也要!”
樓尋對着這群孩子沉默幾秒,忽然問:“趙裏,你覺得這群孩子如何?”
站在中間差點被擠扁的趙裏比了個手勢,“天才。”
少年們立刻跟着喊:“天才——!!!”
“那白澤呢?”樓尋繼續問,“改裝白澤,你覺得如何?”
趙裏一愣,剛要激動回話,叮咚一聲,另一條信息從白澤系統裏跳出。
【黎瑤:半仙,龍虎堂截獲的文件我破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