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學宮
學宮
“……警報是他觸發的?”
蕭長宣沒否認,偏頭瞥了眼一旁低眉順眼的林空青。
樓尋見狀,對林空青說:“你先出去,我一會來找你。”
林空青抹了抹淚,應聲離開,等到女孩背影消失在門外,蕭長宣才續道:“治安隊原本控制住了龍虎堂的武裝,但他無視你指令,擅自行動結果被人找到機會反制,繼而打草驚蛇。你準備怎麽辦?”
“不怎麽辦。”樓尋從他手中賬簿,語氣毫無波瀾。
“……哈,”蕭長宣氣笑了,“我抱你出去時,整個治安隊沒人關心你,追究陳雲海時,那個混蛋甚至說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你對凡人的包容度就這麽高?”
樓尋指尖一頓,擡眼跟蕭長宣四目相對。
“你在生氣?”樓尋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微挑長眉。
“?我生氣什麽?”蕭長宣腔調拿捏僵硬,話也陰陽怪氣,“本尊就是覺得樓半仙真是高風亮節慈悲為懷,不僅危難之際不顧自己安危,甚至事後也不追究罪魁禍首責任。救世主也不過如——”
“爆炸時我心裏有數,最多重傷。”樓尋打斷他,“但如果我不護黎瑤,她必死無疑,她下個月要結親了,不能出這種事。”
“……”蕭長宣默然舔了遍牙,“你真關心她。”
樓尋一頓,見魔尊垂眸抱起胳膊,往後靠在床沿上,不知是不是床沿陰影更盛些,瞧着臉有些黑。
卻有種莫名其妙的好看,叫樓尋根本移不開眼神。
樓尋瞧着他濃密如鴉羽的眼睫,用目光描摹過他在光影裏格外深邃的五官,忽然不合時宜想——
“給我下了幻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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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可是無異于點火,蕭長宣立刻望來,眼底暗紫碎光如若夜月星河,幽深飄渺。
樓尋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把心裏話說了出口,原本想補救,蕭長宣卻皮笑肉不笑地壓過來,溫熱手掌按住他手腕,話音下情緒波濤洶湧。
“哇,”蕭長宣笑,“你可真有意思。害你躺在這裏的,你不聞不問不追究,勞心勞力為你辦事的,你卻疑心疑神……”
他逐漸湊近,修長的指尖點上了樓尋心口,樓尋剎那一僵,聽見他在咫尺之間問,“狼心狗肺嗎……”
咚。溫熱氣息觸碰他耳尖,樓尋五指霎時攥緊。
咚。他無意識屏息。
“樓半仙。”
低沉的聲音滑入樓尋耳畔,剎那間他腦袋裏像是一整個鍋爐房的水壺全部燒開,樓尋嘭地一聲炸紅了臉,一把推開了蕭長宣,翻身下床!
“啊!嘶……”蕭長宣猝不及防撞到了頭,捂着腦袋龇牙咧嘴地從床上爬起來,“不是,你突然推我幹什麽?”
他轉過頭,看着抱着被褥,坐在地上銀發披散的背影無言片刻,無奈道:“我沒準備對你動手,你傷好全了嗎,上來躺……”
“陳、陳雲海。”樓尋僵直着身子打斷他,不肯回頭,“陳雲海在治安隊執勤數十年,過度追究易人心散亂,屆時更不好行事。而且如今事故責任在他們,我還救了黎瑤,不追究的話,局勢更好。”
“……我知道了,你先過來。”
“不用。”樓尋維持着自己冷冰冰的語調。
“……你要這樣談事情?”
“對。”樓尋又暗暗給自己下了個清心陣。
“那,”蕭長宣不太理解,但也沒強求,他也從床上下來,坐在地上撐頭問:“那我問你,治安隊凡人對你有意見的肯定不止陳雲海一個,你準不準備收手?”
樓尋下意識回頭,“你什麽意思?”
他臉上紅暈已經褪去,只剩雪白的頸部還透着點顏色,蕭長宣目光在樓尋被褥沒遮住的鎖骨那停了一會,轉眸挪開,“你看見地下不公,想在力所能及範圍內救仿生人和凡人,所以要治安隊成為煌城寨最大幫派,以求勢力和資源行事。”
他淡聲說:“但治安隊這群人,十幾年在地下城混吃等死安穩慣了,他們不會願意跟着你——即使治理凡人救助仿生人原本是他們的職責。你看李七金就知道了,治安隊最有責任感的人,見了二層那個窟窿,第一時間想的不是民生補助,而是害怕暴亂。”
“……我知道。”
“不靠譜還背刺的隊友,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道路,艱難吃力不讨好。”蕭長宣條條數道,“你不收手嗎?”
樓尋沉默了一會,淡聲道:“靈力仿生不也是?你收手了嗎。”
蕭長宣怔然。
他根本沒想過樓尋會說出這麽一句話,藏在層層尖利謊言下的真實忽然被觸碰,蕭長宣竟有種被看穿的窘迫,往日口若懸河的一張嘴也變得笨拙蒼白,兩人面對面安靜下來。
“你未免,想得太多。”
不知過了多久,蕭長宣才再度開口,他十指交疊,說完這句話後也沒再問樓尋關于地下城收不收手的事,只是調轉話題:“初見時,我以為樓半仙是個冷心冷肺,不擇手段也要自己活下去的人。”
“現在也沒想死。”樓尋道,又遲疑一會,才眼神微黯解釋,“地宮剛見面時,椒羊堂滿門被滅,我親友死盡護我逃出生天,最後卻還是讓仙使陷害從高樓砸下,那是我第一次學會情緒。”
結果可想而知。
濃烈的恨意成了他唯一的感知,剜心入骨導致差點走火入魔。
沒人比蕭長宣更了解,話說半句就足夠他理解透徹,“哦,所以那時不擇手段活着是被唯一的恨意蒙蔽,一心只想着報仇。現在狀态平穩,還有餘力來救地下城,是因為學會了其它情緒平衡?讓我想想,憤怒,愧疚,傷心,還有什麽?”
“……”
樓尋靜靜擡眸看他。
蕭長宣微笑着與他對視,兩人面面相觑須臾,蕭長宣笑容逐漸收回。
他并不是遲鈍的人,面對樓尋這張白紙,很快就從樓尋墨紅的瞳裏察覺了出幾絲青澀懵懂的情意,微弱,隐晦,卻像火苗,瞬間燎着他心尖,把他所有思緒都燒成灰。
難以遏制的興奮與恐慌一同襲來,蕭長宣唇線繃直,那刻有兩個選擇,告知樓尋他似乎喜歡他,或者當做從沒察覺,裝作不知道。
“半仙!”
他的糾結被打斷,蕭長宣松了口氣,聞聲看去,兩個治安員正往這邊跑來。
黎瑤跌撞進門,在看見樓尋安然無恙地那刻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捂着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黃平安跟在她身後落後幾步,見狀尴尬地撓了撓頭。
“半仙,蕭周。”黃平安朝他們點頭,“那個,黎瑤……”
“沒事。”樓尋擺手。
“那,那我這邊有事要跟半仙您彙報一下。”
樓尋擡眼看他,黃平安舔了舔唇,艱難開口:“治安隊隊員又交了四封辭呈,李七金隊長壓住了沒有上報仙盟蓋印,但人已經走了。”
樓尋并不意外,“嗯,知道了。”
“還有就是二層那邊,民衆開始游行抗議了。”
“游行抗議?”樓尋起身,“今早不是才安撫過?”
“地下城一天不工作拿不到錢都不行,”黃平安道,“而且據白澤監測,是說民衆裏好像有病人以死相逼,煽動情緒。”
樓尋神色凝重起來,忽然,門口一個等待許久的影子動了一下——
“病人?”
林空青從門庭探出頭來,眉目秀致,瞳色微光。
*
地下二層。
趙裏正忙得腳不沾地。
他昨晚跟着蕭長宣和樓尋幹大事,結果入侵完電子元件,轉眼就被傳送到了這裏——樓尋甚至抽空把他身體裏的靈力全部抽走了,讓他睜眼就到了地下二層為數不多的藥堂,然後忍着一身腰酸背痛被藥堂堂主揪來當了苦力。
這波病是昨晚在地下二層集體發作,來得非常突然,恰好跟醉花樓的事情撞上,趙裏不懷疑是他們搞出來的都不行,因而十分任勞任怨,藥堂堂主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
這回他正在藥房的破系統裏操作着,機械臂不斷把需要的草藥抓到他身旁藥罐煎煮,然而煮藥的速度完全比不上病人進來的速度。
“我的老天爺……”趙裏恨不得哀嚎,他想抽時間把藥房程序優化一下,讓它別這麽卡,抓藥再迅速一些,但根本就沒有時間!
藥罐倒計時走向尾聲,趙裏急忙放下鍵盤,排開瓷碗倒藥。他讓機器人拿了七八碗,自己又端着四五碗走向藥堂前廳,看見源源不斷的咳嗽頭疼人群,腿肚子忍不住打抖。
藥堂堂主看見他,從病人堆裏擡起頭,帶着口罩的臉上眉頭倒豎,“藥給我!回去把口罩帶上!順便管一下收費系統,病人再不繳費我沒錢買藥材了!”
“沒時間啊堂主——”趙裏哀嚎,堂主根本沒等他嚎完,轉身就往病人堆裏紮。
趙裏又不敢到他面前去說,只好把藥碗放下忍氣吞聲回到後房,然後在藥材房的角落裏,第無數次對着少年嘆氣。
“懷恩,你要這樣到什麽時候?”
少年——懷恩聞聲,麻木地掃了他一眼,又往角落縮得更緊,“別管我。”
“起來懷恩,幫幫忙。”趙裏嘗試拉他,卻被懷恩一手撇開。
少年抱着身子,“反正凡人最後都是自取滅亡,救不救又有什麽區別。”
“……”趙裏嘆了口氣,繼續投身于馬不停蹄的忙碌之中。
剛指揮機器抓了一波藥,他隐約聽到些叽叽喳喳的說話聲,哭喊歡笑都有,趙裏疑惑擡頭,正好跟掀開後房門簾的一群少年對上視線。
他們全部帶着面罩穿着小紅馬甲,露出來的半張臉裏有人不情不願,梨花帶雨,有人興奮激動,兩眼放光。
趙裏只愣了半秒鐘,緊接着就在這一堆熊孩子裏發現了樓半仙家裏的崽——卷毛短發,瞧着又憨又傻,不是萬山游是誰!
“我的媽呀!你們來幹什麽!這病還沒說有沒有傳染性呢!!!”趙裏魂都吓飛了,“都是上得起學的人,出了事我怎麽跟你們父母交代!!!快回去——”
他刷地一下跪倒在萬山游面前,幸好被離得近的一個少年扶住,那少年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出學宮,眼睛發亮,說話脆生生的:“我們來幫忙啊!地下二層原來長這樣,真是見識了!”
“幫忙……”趙裏崩潰,“誰讓你們來的?”
“林老大。”人堆裏另一個女孩回答。
“林老大又是誰……”趙裏已經想到了自己回去被各家家長追殺到晚年的生活,臉色愈加蒼白。
這時萬山游笑了笑,“趙裏哥,您先起來。”
他扶正趙裏,在趙裏面前打開了後房門簾,露出外頭場景。
原本烏煙瘴氣亂成一團的藥房完全變了樣,病人或坐或躺,被紅馬甲少年接引着去往該去的地方。高馬尾煙熏妝的少女坐鎮中庭,低眉垂手,望聞問切間便斷脈病症,寫引藥方。
藥煙彌散間,藥房房主已經傻了,他一個大老爺們唯唯諾諾站在林空青身側,身側懸浮屏不斷記載着病例,将所需傳達系統。
“外面人夠了,不需要我們幫忙,我們就進來備藥了。”萬山游道。
“你們……”趙裏還沒反應過來,“你們到底……”
萬山游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跟趙裏介紹,他指揮少年們後退一步,随後,狹小的藥房裏,所有人扶手朝趙裏彎腰作揖。
“煌城學宮志願治安小隊,來此求學民生藥理課程。望趙老師不吝指教!”
“望趙老師不吝指教!”少年們齊聲喊。
趙裏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