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婚儀
婚儀
煌城寨似乎很少有過這樣熱鬧安寧的日子。
自地下二層醉花樓塌陷之後,又悄然無息地過去了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無知無覺的朝夕似乎對煌城寨擁擠着生活的人們沒有什麽變化,油紙傘店挂出來的木傘依舊精致繁華,燈籠店裏還是貨物堆疊,早餐店照舊在每個清晨吆喝,燃起一籠一籠炊煙。
煌城寨不常有晴日,更多的是由于地上城市雨雲擴散而導致的雨天。
淅淅瀝瀝的雨落到下午,煌城街市的哄鬧演出也會散去,學宮會按時間放學,一個個穿着校服學生們會從電梯口或者車庫沖出來,随後跟演出人流撞在一起,在微涼的雨裏碰出叫罵。
赤白急臉争執得厲害了,就會一個喊幫派,一個喊治安隊,喊幫派的那方會在義體傳訊時就認慫,因為打不過治安隊。
治安隊近來在煌城寨的地位上升不小,不知是來了個什麽怪物,看誰不爽就能在一夜之間洗劫誰,搞得地下城所有幫派都在暗地發怵,已經不太敢在明面上惹事。
亂法之地,忽有治安之威,自然就有人有疑問:
“治安隊最近怎麽突然地位變這麽高了?之前不是狗都不理嗎?”
“我聽說啊,”同伴悄聲回答他,“是靠上了一個大幫派的大佬。”
“什麽大佬能讓整個地下城都怕?地下城的幫派不都是互相制衡的嗎?哪裏來的這麽厲害的人?”
“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說他特強,能以一當百。”
那人驚奇,“這怎麽說?”
“那個大佬,外號白鬼,魁梧強壯,一個拳頭有我們兩個頭那麽大,還殺人不眨眼,據說原本是在上面專門做殺手的。”
“上面?上面的人何必來地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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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說到他們的二把手了,據說是個傾國傾城的紫蝴蝶精,把這白鬼迷得七葷八素,讓他甘願來地下城做事,不僅如此,她還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主,夜夜笙歌出賣身體跟那白鬼索要金銀財寶。”
“簡直荒唐!”
同伴搖頭,“還有更荒唐的呢,他們綁了兩個童工。人站着還沒椅子高,只因有點天賦,就得出來給他們當醫生……”
“簡直喪盡天良。”那人痛心疾首評價。
“對啊。”突然一個陌生的聲音插入對話,“簡直喪盡天良。”
那人還沒反應過來,仰天悲憤,“怎麽會有這種人!?”
“不過吧,你覺得童工跟販賣非法成瘾物,哪個更喪盡天良?”
那人轉過頭,“當然是……”
話音猛地掐住,面前的人狼尾長發,黑袍利落,腰系銀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俊俏眉目似笑非笑——根本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你是——”誰字還沒出口,那人只覺得後頸猛地一疼,旋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樓尋站在他身後,銀發若雪身姿如玉,就是眼神一言難盡。
“你聽見他們剛剛說的了?”蕭長宣蹲下身,把白澤瞳模複制器蓋在兩人眼皮上。
“沒聽見。”樓尋幹巴巴道,“時間緊,趕緊做事,一會還要敢去黎瑤那。”
“那我跟你講講,他們說你魁梧強壯,一個拳頭有兩個腦袋那麽大。”蕭長宣忍不住笑起來,擡眼看樓尋,“還說你雇傭壓榨童工,喊你喪盡天良。”
“生物信息複制好了。”樓尋充耳不聞,取下複制器,走向工廠內部大門。
“傳言總不至于空穴來風,看在我不辭辛勞陪你搗毀工廠的份上,與我說說話,”蕭長宣起身跟上他,“樓半仙。”
樓尋最受不了他這種語氣,無語道:“李七金和林空青跟我出任務的時候被看見了,傳得越來越離譜。”
“那夜夜笙歌呢?”
樓尋走到大門前,動作忽然一頓,朝蕭長宣看去,“什麽?”
“那個以色侍人出賣身體的,好像是在說我啊。”蕭長宣狀似調侃,看向樓尋的眸底眸光狡黠,“這可冤枉,我連樓半仙小手都沒正經拉過……啊!”
“嘶……”蕭長宣揉了揉額頭,再睜眼只看見樓尋打開了工廠庫門,動作兇殘利落。
無數堆疊的木箱帶着清苦氣味撲面而來,樓尋神色凝重,蕭長宣也收了吊兒郎當的做派,剛踏入倉庫,黑暗裏潛藏的武裝就盡數對準了他們,樓尋手背靈光乍燃,陣盤都已經蓄勢待發,然而下一瞬,武裝全部發出滋滋電流聲,像是被什麽幹擾,不到半秒全部熄火。
【歡迎使用白澤系統,慈明闡明,混俗通真】
【黎瑤:半仙,蕭周發給我了遠程定位,我已經成功入侵信號源啦,你們趕快處理。】
樓尋一怔。
【李七金:你今日不是……】
【黎瑤:這有啥!半仙你們快點!我還怕你們趕不上呢!】
“在催了,”蕭長宣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我們快點,別讓人家新娘等我們。”
*
臨近酉時,煌城寨終于雨停。
烏雲散去,落日染開晚霞,鎏金攜帶粉紅在天幕織開錦緞。
而煌城寨熱鬧的市集之中,“城南販.毒倉庫被搗毀”這條消息已經飛遍了千家萬戶,有人歡喜有人愁,市集攤販劃開懸浮屏幕上的新聞,嘴裏煙嘴吐出飄散煙霧——一只橘貓忽然從煙霧裏跳了進來。
凡人市集裏橘貓最是常見,小貓毛發沾了雨水,梅花腳印踩髒了攤販的桌子。攤販見狀連忙跳起來驅趕,橘貓喵了一聲,在夕陽中甩了甩水,張着一雙宛如琉璃的金黃眼眸朝他看來。
那眼眸有些奇怪,一只炯炯發亮,一只卻泛着機質的光,像只義眼。攤販一愣,不明白流浪貓怎麽還有義眼,還待再瞧,橘貓卻匆匆逃跑了。
它跑向夕陽,最後停留在了一家繁華酒樓前,酒樓地段偏僻,人煙稀少。兩男一女正在門口挂紅綢,瞧着年紀不大,明顯都沒專注在手裏的事上。
一個少年跟另外一個少年哭訴:“這可是我……五年的零花錢攢下來的私産,就算我是野火幫的少主,你們也不能這麽揮霍我吧……”
聽他控訴的少年頂着一頭栗色卷毛,笑回:“就借用一天,你爹不也同意了,對了,他前幾天還暗示我,讓你跟着我們去當志願者上實踐課……”
“什麽——!我哪是那塊料啊?你們現在的實踐都是什麽城市系統、人工智能、全界局域網,這麽高級我一個混子怎麽跟得上?”
栗發卷毛少年無謂道:“沒關系,大家一開始都沒基礎,去學學嘛,你可以跟小林學基礎藥理,再去趙老師那邊……”
“不要!”少年拒絕,“讓我學習我就頭疼。而且,跟着林老大學藥理……”
兩人一起朝旁邊的女孩看去,林空青今天沒化什麽誇張的煙熏妝,素淨得近乎陌生。
她正一手挂着紅綢,一手翻着智能屏,嘴裏跟人通訊,人工智能的通話記錄已經寫了一大截。
“控魂後遺症基本控制住,地下二層最近統計出來的健康數據正常,藥堂那邊幫派販賣的成瘾藥物成分我也已經分析好了,你不必擔心……有事?”林空青偏眸看來,兩個少年頓時回過頭。
“跟林老大學,”野火幫少主心有餘悸,“我只怕命不久矣。”
“哪有這麽誇張……”萬山游把最後一根紅綢挂上檐梁,餘光忽然瞥見了什麽,臉上綻開笑容,“呀,小橘。”
他直接跳下了梯子,野火幫少主震驚瞪眼,“不是,這麽高……”
還沒感嘆完,旁邊的林空青也直接跳了下去,野火幫少主無言以對須臾,搖頭道:“不愧是你們。”
而橘貓那邊,萬山游輕車熟路地撓了撓它下巴,從口袋裏掏出一根貓條撕開喂它。
【它把消息都傳出去了?】
林空青走到萬山游身側,萬山游點了點頭,【放心吧,小橘動作又快又是貓群首領,樓半仙他們做的事很快就能通過貓群傳遍煌城寨。】
【……你通過一只貓就能通曉煌城寨所有信息,順帶着控制輿論,讓治安隊風評好轉地位上升,】林空青抱臂道,【你們家族如果都擁有這種能力,豈不是所有人都能輕而易舉建立信息網?】
說完,林空青一頓,又補了句:【只是好奇,回不回答都行。】
萬山游輕笑一聲,揉着小貓腦袋,【沒有,家族人都很傲慢,看不上兇獸與神獸以外的生物,而且……嫡系以外的人沒辦法跟三個以上的生物建立法陣鏈接,所以并非所有人都能建立信息網。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我……和我的,】
他像是想到了誰,溫和的神色裏流露出幾分愧疚,【和我的妹妹。】
【……】林空青轉了話題,【地下城的人說我們兩還沒椅子高,這個流言是誰傳的?】
萬山游失笑,剛要回答,不遠處就匆匆忙忙趕來了一堆人。
這堆人大部分是跟他們年紀相仿的少年,手裏無一例外抱着透明平板跟鍵盤,有的人臉上眼鏡還沒取,“遲到了嗎”“是誰忘了時間”“代碼是不是還在報錯”等一系列急匆匆的問句從人堆裏不斷傳出,萬山游定睛一看,才發現跟在最後氣喘籲籲的趙裏。
“別急……”趙裏邊大喘氣邊按着胸口,“孩子們,我們沒遲到……還有……半個時辰……哎呦……”
“半個時辰?”有人探出頭,“那我們去酒樓再檢查一遍白澤代碼,喂火子!酒樓裏有位置嘛!”
還在房梁上挂燈籠的野火幫少主橫眉倒豎,“管誰叫火子?我這麽大個酒樓!怎麽可能沒位置!”
“那就走!兄弟們!”一堆少年風卷殘雲般卷了進去。
趙裏還在順氣,萬山游跟林空青瞧着不忍心,走過去攙扶他,“趙裏哥,您沒事吧?”
“沒事,就是跑得有點急。”趙裏擺了擺手,“樓半仙和蕭周呢,還沒到嗎?”
“沒有,他們剛搗毀一個非法據點,應該很快就過來了。”
“哦……”趙裏有些欲言又止。
林空青敏銳地注意到,開口問:“怎麽了嗎,趙裏哥?”
“就是……有些治安隊退隊的成員,可能也會過來。”趙裏磕磕絆絆,有些心虛,“大家之前跟黎瑤關系都不錯……”
萬山游和林空青對視一眼,林空青道:“沒事,今天是黎瑤姐的婚儀,一切以黎瑤姐為重就好。”
“行,那我就放心了。”趙裏點頭,“對了,我出門太急沒帶通訊,勞煩小林你跟半仙說一下,白澤第三版我們差不多改裝好了,今晚通過測試,明天就能上線,這版把幫派也修了進去,到時候民生行政就不必半仙管了。”
“好。”
“半仙這一個月實在是辛苦,”趙裏神色溫和,“讓他好好休息。”
林空青繼續應好,三人一起進了酒樓。
*
夕陽漸退,暮色漸沉,在婚儀開始前的半炷香,樓尋和蕭長宣終于踩着日暮的尾巴踏進酒樓。
紅色的霓光亮起,懸浮屏幕在古色古香的酒樓門口勾勒圓喜,剛下過雨,濕潤的青石地面豔紅粼粼,樓尋擡眼,只見酒樓穹頂字符旋繞閃爍,繁複古文書寫的婚約契書環繞光屏。
“今此婚成,良緣永結。桃花灼灼,宜室宜家。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蕭長宣輕聲念着誓詞,笑道:“這可比我們正規。”
“那次算不上。”樓尋平淡反駁。
“那什麽算得上?”蕭長宣笑問,“你要和我重來一次嗎?”
樓尋沒有回答,他往正堂看去,兩個人在萬山游和林空青的帶領下從屋後走出。
周身爆發出歡呼,鞭炮噼啪聲也應時響起,祝福和呼喊夾雜在這其中。樓尋看見黎瑤梳着盛裝,牽着另一個人的手,笑得明媚而開懷。
畢竟是地下城,婚儀算不上繁華和盛大,但熱鬧似乎也已經足夠。黎瑤嫁衣鮮紅,被心上人牽着手時,不太像樓尋印象裏那個一驚一乍,有些社恐的人,她滿心滿眼都是幸福,姿态舒展而自信。
“要拜天地了!”有少年喊。
樓尋回神,刻意掐尖的喊聲落入耳畔:“一拜天地——”
黎瑤和新郎轉過身,朝雨後夜月鞠躬。
“二拜高堂——”
黎瑤和新郎轉回身,向父母長輩鞠躬。
“夫妻對拜——”
新人牽着手,互相朝對方珍重拜下。
“入席宴客!”
禮畢婚成,一大堆人頓時就朝黎瑤哄了上去,黎瑤卻繞過人群,帶着新郎先朝樓尋和蕭長宣跑來,“我以為你們趕不上了!”
“路上耽擱了一下,抱歉。”樓尋道,“新婚快樂。”
蕭長宣跟着祝福:“新婚快樂。”
“何必抱歉?您來就是我最大的快樂了。您是我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您那天在龍虎堂先保全我,我哪裏還能站在這裏。”黎瑤扯過自己身邊的新郎,不等樓尋拒絕,将手中酒一飲而盡,“來!我和子安敬您一杯。”
“……”樓尋不知道說什麽,只好回敬。
“謝謝您來到煌城寨。”黎瑤看着樓尋,笑得很溫柔,“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但真的很謝謝。”
黎瑤往後退開兩步,露出身後宴席裏的一群人。
學宮原本終日頑劣的少年們正激烈讨論着代碼的對錯;在歲月蹉跎中麻木的治安隊隊員們正舉杯共飲,黃平安跟李七金在宴席裏還在翻閱民生冊;野火幫的幫派少主周圍圍着幾個不久前投誠的幫派成員,少年表現局促,神情卻隐隐驕傲。
“您沒來之前,我設想自己的婚儀只會有同隊的兄弟們來慶賀,還要擔心舉辦的地點會不會有暴亂,想着辦低調些,雖然遺憾,至少安全。”黎瑤道,“但今天我很開心,原來……我們也會有這樣熱騰安穩的生活,這是您帶來的,我真的,很感謝您。”
“這只是我分內之責。”樓尋不擅長應對他人真心,朝蕭長宣看了一眼,想尋求這八面玲珑的人幫助,卻發現他低垂着眼,不知想些什麽。
也許是他的不知所措太明顯,黎瑤“啊”了一聲,“光顧着說我們了,蕭周剛進隊時也跟我們說過您和他的故事,說您與他婚儀凄慘,您要不要借這個機會,彌補一下跟他的遺憾?”
“?”樓尋看向蕭長宣。
蕭長宣堂而皇之裝死,樓尋立刻拒絕道:“不必,不能喧賓奪主。”
“這有什麽?讓白澤接管一下智能系統,都是熟人,大家一起玩起來就好了。總得給我個機會表達對您的謝意吧。”
黎瑤跟他調皮眨了下眼,擡手拍出兩聲脆響,緊接着原本恨不得打起來的少年們全部停了争執,臉上笑容逐漸詭異。
樓尋望過去,見一開始在勸架的趙裏朝他雙手合十,以示抱歉忏悔。
樓尋:“?”
要幹什麽。
他還沒反應過來,整個酒樓驟然黑暗,樓尋一頭霧水,蕭長宣的聲音在這時輕緩響徹腦海。
【你想嗎?】
【什麽?】樓尋還沒明白。
【他們要你我重拜天地,】蕭長宣溫聲解釋,【你願意嗎?不願意的話,你牽住我,我帶你走。】
【……】樓尋沒回話。
黑暗裏,少年們自以為悄無聲息地拿着蓋頭和嫁衣朝樓尋靠近,眼見着就要得手,樓尋伸出手,碰了一下蕭長宣指尖。
見此,魔尊笑了一聲,聽起來苦巴巴的。
紫色靈光從蕭長宣手背隐秘閃出,然而下一瞬,觸碰指尖的五指覆過來,與他十指相扣,交疊的皮膚洩出一抹鎏金,摁熄了紫色的傳送陣。
蕭長宣一怔,擡眸看向樓尋。
“……”
樓尋沒有說話,他被少年們抓住,歡呼雀躍的套上嫁衣,蓋頭遮擋他眼眸的最後一刻,他也擡起眼,瞳色如暗紅星河,波瀾無盡,竟泛出了細微情意。
蓋頭蓋下,那一眼卻刻在蕭長宣腦海裏,把他牢牢釘在原地。
睥睨天地的魔尊在那刻竟手足無措,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等反應過來時,心跳就已經攻占耳畔。
霓虹重新亮起,豔紅與絲竹交相輝映,少年們歡笑着将他們推向酒樓明堂。
蕭長宣踩上柔軟的紅綢,甚至都只敢用餘光瞥樓尋。
銀白色的長發,鮮紅的嫁衣,蓋頭下若隐若現的面龐。
上次也是這樣。
那個雨夜,他站在高樓屋檐之上,披着一身月光望去,看見樓尋站在花轎前,眉眼泠泠如月。
只不過他們拜的是機械白骨。
“一拜天地——”
吻的是你死我活。
“夫妻對拜——”
夫妻。
兩個字像是在蕭長宣心裏燒出了洞,洞裏流出的幸福讓他覺得不真實,燒灼的疼痛又讓他清醒,他被自己複雜的情緒架在中間,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時,忽然發覺他實在是……沒辦法回避了。
那些樓尋不明白他卻清楚的喜歡。
那些融化在偏執恨意裏,掩藏在插科打诨中的愛。
蕭長宣低眸看樓尋,【我們這次真的算正式拜過天地了。】
【所以呢,】樓尋聲音淡淡,【你要管我要名分?】
【你也太無情了,怎麽連個名分都不給,】蕭長宣聲音有些啞,捏了捏他指尖,【真想把我養作外室?我好歹是個魔尊,總不能天天等樓半仙垂青吧。】
【你愛等不等。】樓尋道。
“今日新人舊人同喜!我們舉杯同慶——未及冠及笄者不許碰!”底下傳來歡呼聲,樓尋一看見那群愛湊熱鬧的少年們朝他湧過來就覺得頭疼,更別提賓客裏貌似還混了幾個跟他關系不怎樣的。
蕭長宣自然也看見了,笑道:“前幾日他們複職信遞到了李七金那裏,估計是來找你認錯。”
“既然遞到李七金那裏,來找我認何錯處。”
“那私奔吧。”
遮擋視線的蓋頭突然被掀開,桀骜淩厲的眉目笑顏熠熠,神采飛揚,可稱這世上最明耀的少年郎。
“私奔嗎?”蕭長宣握緊他指尖,又問了一遍。
樓尋看着那張臉,心頭一動。
“何必問我。”清清冷冷的半仙眉目揚起,一颦一笑如冰雪消融,身上終于有了幾分少年人獨有的生動,無雙風華從他眉梢眼角透出,好似雪山淋雨生春。
“……怎麽辦呢。”
“什麽?”樓尋沒聽清。
蕭長宣只笑了笑,緊接着酒樓燈光全部跳閘,等再亮起時,酒樓正堂已經空無一人。
*
樓尋再睜眼時,他們到了整個煌城寨的最高處,雨後風有些大,拂面時吹亂發絲。樓尋踢了踢腳下琉璃瓦,又掃了眼遠處霓虹眩目,擁擠雜糅的煌城寨。
“你對屋頂有什麽情結嗎?”他問蕭長宣。
“沒人,風景好,靠着舒服。”蕭長宣道,發絲和腰間銀鏈被風吹得叮鈴作響,“還有美人作伴——”
樓尋蹙眉。
“指我。”蕭長宣說完,從身後提出兩壇酒,“順手從酒樓捎的,喝嗎?今夜也算你我新婚。”
“徐家那次你我意在利用脫逃,這次你我迫于心意起哄,”樓尋走到他身邊,接過酒杯,“從沒有過三書六禮,又如何正經為聘。”
“又不認啊?”蕭長宣倒酒,清酒盈滿酒杯,樓尋盯着酒水上的月亮,微抿唇問:“你我婚儀,對你很重要?”
“……”蕭長宣拿起其中一杯酒,“不重要。”
“……哦,”樓尋也跟着拿起酒杯,輕輕垂眼,“那就行。”
蕭長宣掃了他一眼。
什麽叫那就行,他就是嘴硬一下,幹什麽不多問一句。
“叫人頭疼……”蕭長宣有點頭疼,他靠着屋梁歇山頂放下酒杯,找了個最好看的姿勢,任由自己發絲銀鏈細閃,與月争輝。
“樓尋,”他輕聲喊他名字,“我們聊聊以前吧。”
樓尋抿了口酒,唇色水潤,“還有什麽需要聊的?我師從劍仙,學院出身,仙盟正統,跟徐家有點微薄的血脈關系,這些你不是都清楚?”
“……又不是在做人物調查。”蕭長宣無奈,“我說的是更細致的東西,比如小時候有過什麽有趣的事和傷心的事。”
樓尋思考了一會,捏着酒杯道:“我年幼時,沒有傷心與開心。”
就是古井無波過着每一天,被養母送去學院寄宿,學怎麽變成一個正常人,逢年過節見見養母,再按部就班完成學業,僅此而已——那是一段,會被現在的樓尋評價“無聊”的時光。
沒什麽好說。
蕭長宣沉默了一會,轉着酒杯道:“一月前,凡人教那會,我跟你說我出身臨沂蕭氏。”
“……我記得,”樓尋對帝都天重印象深刻,但沒有在此時追問出口,只是淡道:“你年少在臨沂蕭氏時,都做些什麽?”
“當然在上課啊,陣法咒符,禮樂詩書。”
樓尋抿酒動作一頓,眼神無語,蕭長宣噗嗤一聲笑出來,飲盡杯中酒,眼睛亮如天上星,“幹嘛,我說真的。”
“兩百年前的課業要多古板有多古板,還多得數不過來,學究日日都會測試,不拿頭首都不行,拿不到就得去外面罰站。”蕭長宣說着朝樓尋挨近了些,兩人中間就隔着一個酒壇,只要蕭長宣想,他就能吻上樓尋。
“你家人……”被夜風吹散的發絲掃在樓尋臉上,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樓尋開始覺得面紅耳熱,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你家人對你很嚴格嗎?”
“……不好說,”蕭長宣閉上眼睛,“但學究很嚴格。”
樓尋喝着酒,“為什麽不好說?”
“……因為臨沂蕭氏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人不在那,我只是,在那長大。”
“那你的故鄉在哪?”樓尋聲音開始無知無覺放輕。
蕭長宣提起嘴角,他與樓尋在咫尺距離四目相對,微醺的酒氣和夜風纏繞他們,他凝視樓尋染上醉意的眉眼,忽然伸手,指尖輕輕交疊進樓尋指縫之中。
樓尋呼吸頻率亂了,但沒有撇開他。
月光落滿肩頭,心上眉目清晰而模糊。
“我的家鄉,”蕭長宣極輕極輕道,“在十方天地以外,有重檐宮樓,玉蘭棕檀,四月時繁花玉樹落瓣如雪,供養着一尊……白玉仙人。”
“……在魔界?”
“在海裏。”
“海裏?”
“潮汐漲落的時候,月光落到最遠的地方。”
“那是什麽地方?”
“對啊,”蕭長宣輕輕笑,湊到樓尋臉側,與他鼻尖相觸,“那是個什麽地方?”
樓尋下意識閉上半只眼,兩人距離極近,呼吸相互交纏,“蕭長宣。”
“嗯?”
“我瞳色泛紅了嗎?”
“沒有。”蕭長宣呼吸落在他唇畔,醉意醺然中,樓尋似乎聽到了一聲輕笑。
帶着些微苦澀與無奈,卻很清晰。
“是我想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