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煌城
煌城
這是個跟“謝羽時”一樣久遠的詞彙,樓尋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在別人口中聽見。
他揪着喝醉的蕭長宣衣領,話音落下的瞬間五指下意識攥緊,微醺的魔尊擡起眸,就能将樓尋冰涼神色盡收眼底。
【別沖動。】
蕭長宣就着這個親昵的距離,安然靠上樓尋。
神識裏傳來的聲音又輕又低,如同呢喃耳語,【我們逃到這裏,可廢了不少功夫。】
他尾音缱绻,提醒的卻是被青山追擊的四天四夜。
青山謝氏與萬象徐氏的不同,遠比想象的更加誇張。
這是樓尋第一次接觸到金字塔上的世家,也是第一次明白為什麽連蕭長宣這樣随心胡鬧的人,面對謝氏都不敢不思忖三分——世家之間也分高低貴賤,大世家的威嚴容不得一分挑釁。
那謝家家主只怕連皮肉都沒蹭破,青山為此下了八道牒,派了整整三撥人追擊,還嚴查關卡。從青山到東都煌城,三個百裏傳送陣的功夫,最多一個時辰就能到,他們卻為了甩掉追兵足足迂回曲折四天。
傳送到最後,萬山游一個天靈根都靈力幹涸到難以站立。
好在他們耐心耗盡時,附近發生了一場命案,兩個原本要去煌城寨報道的治安員死于幫派流矢。
樓尋垂下眼,放下提着蕭長宣衣領的手。
“您說什麽,我沒有聽清。”他與人慣常疏離冷清,即便起了一瞬間殺心也難以察覺,“文牒報道如果沒有其他程序要走,那我就先帶他回去了,明天來報道。”
李七金一怔,有些尴尬地摸過後脖頸,“抱歉,你剛剛那一槍實在是太像我一個故人,一時錯認。”
蕭長宣從肩側攬住樓尋,微曲着身子,臉擱在樓尋肩頭,聞言笑問:【前同僚也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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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識他。】樓尋簡略道,随後對李七金說:“所以有其他程序需要嗎?”
“……有,”李七金依然直勾勾盯着樓尋,“還有執證令牌領取,而且,你也需要工袍,要量尺寸和……”
“老大,怎麽區別對待啊?”蕭長宣懶洋洋打斷,“我的工袍可是均碼,執證令牌是任務當場才發……而且——”
他擡起眼,薄薄眼皮折起,眼尾飛揚,醉意絲毫不減淩厲壓迫。
李七金留人的心思倏然滅了。
“下班了,”蕭長宣向下與樓尋十指相扣,笑嘻嘻道,“我們要回家了,老大,有事明天上班‘白澤’聯系哈。”
說完,他看也不看李七金,踩着糖水酒鋪一地殘渣碎屑,拉着樓尋往外走。
幫派沖突和鬥毆命案,在煌城寨這個地方稀松平常,血肉流淌一地,染紅哪方土地最是枯燥無味。
這裏的人們擁擠着求生,疲憊着生活,在屍體上蓋上一座座混亂繁榮的雜亂城寨與高樓,亮起絢爛绮麗的霓虹,追求着當下的欲望,卻化不開心底的死水。
剛剛槍決的命案只爆發了一瞬尖銳的炸鳴,須臾便被這座城寨嘈雜的樂章代替,成為血與欲中一段并不突兀的插曲。
樓尋和蕭長宣行走在這段樂章裏,魔尊像是第一次出世,即使來了幾天,也難以消磨他對人間一切新鮮事物的熱情,喝了酒之後尤其精力旺盛。
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樓尋在神識裏聊正事,一邊被路邊新奇玩意吸引走目光,拉着樓尋穿行在人群之中,感受這座城寨污濁而熱鬧的煙火氣。
【你說椒羊堂從你加入後,就一直是七個人沒變過?那怪不得你想殺他。現在情況特殊,突然來個不認識的人知道你,隐患确實大。】
蕭長宣停在一處燈牌下,身後餐飲店籠屜交錯,煙火在豔紅燈籠底泛出,時不時傳來食客碗筷聲。
入耳的聲響裏有官話也有方言,從煌城寨這片土地孕育出來的音節忽遠忽近,似乎天然帶着此地繁榮卻糜爛的故事感。
像舊時代的唱片,
叫人想起老舊破敗的戲臺和水袖。
蕭長宣挺喜歡這種語言,剛想跟樓尋說煌城寨的人說話好聽,就被市集裏的攤子吸引了目光。
他走到攤前,“真花?”
樓尋跟過去,只見他正彎腰指着攤販擺在玻璃罩裏的一枝玉蘭。
攤販莫名瞧了他一眼,不點頭也不否認,估計瞧他不像本地人,用蹩腳的官話問:“三百七十五錢,你買不買?”
蕭長宣笑出虎牙,“是真的我就買。”
攤販立刻就點了頭,“保真,細胞完全可以繁殖生長。”
蕭長宣想往腰包掏錢,動作到一半被樓尋阻止。這仿生人掃了眼玉蘭,光禿禿的一支插在盆裏,分了兩個杈,一杈開着婉約白花,一杈只有蔫巴的花苞。
“你是真醉假醉?”樓尋問,“三百錢你就能買棵樹,何必多花七十五買支假的。”
攤販不樂意了,捏起自己修剪花草的大剪刀,官話差得一句話最多念對三個字,“你怎麽知道是假的?高價買的真細胞複制能說是假的嗎!不買你搗什麽亂?”
樓尋根本不怕他,“複制品也可說真?擡價騙生客還有理,煌城寨仙盟凡間統屬難道沒給你們定市價?”
他畢竟正統部門出身,冷臉格外有震懾力,小販縮了縮,放棄了官話,用方言轟他們走。
樓尋冷嗤一聲,擡腳就走,走了兩步卻發現蕭長宣沒跟上來。
樓尋:“……”
他回過頭,蕭長宣姿态閑散,抱着胳膊,還靠在剛才那個位置。
“怎麽辦?”他輕輕笑,“就是想要。”
“特別,想要。”他低眸摩挲指尖,又悄然擡眸,掃過來的眼神如同羽毛,讓樓尋心尖泛起酥酥麻麻的癢。
怎麽像個豔鬼?
這種陌生的感知叫樓尋下意識不安,他察覺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語氣重了點,“那只是顆草。”
蕭長宣聳肩,“可我喜歡。”
兩人無聲對峙須臾,樓尋在對方眼神下可恥落敗,忍辱負重地走了過去。
小販一見他,根本不給好臉色,又不敢大聲罵他,只能用方言邊唧唧歪歪,邊修剪自己歪七扭八的植株。
煌城寨沒什麽人做花草生意,有也是那些九重天喜歡、附庸風雅的品種,或者一些獵奇物種,只有這個小攤販在賣尋常花草,因此也沒什麽人光顧。
樓尋看着玻璃攤,覺得荒謬、離譜、罪惡,百感交集之中,他深吸一口氣,開了口。
一開口商販和蕭長宣都愣住了——樓尋說出口的是一口很好聽的城寨方言。
他音色清潤,講煌城話時語速會不由自主變慢,便不似往日冷清,像燈火幽微裏朦胧的夜色。
攤販臉色稍微好看了些,也不知道交流了些什麽,擡手将玻璃罩取下,連着瓷盆和花枝一起遞到樓尋手上,“四十五錢,少不了了。”
樓尋扯下腰間佩玉,指紋按在玉心放在小攤的元寶盆上,元寶盆和玉飾霎時都亮起霓虹色的“交易成功”字樣,等到樓尋将玉佩系回腰間,元寶盆上又亮起了金黃的“財源滾滾”,還配了金蟾銜幣的圖案。
蕭長宣倍感新奇,正看得起勁,樓尋将瓷盆遞給了他。
“你的草。”
“什麽草,說得真難聽……”蕭長宣沒有接過瓷盆,只是撚了花枝,枝頭盛放的玉蘭搖搖欲墜,細微的清香繞到樓尋鼻尖。
他擡眸看蕭長宣,那人眉眼桀骜淩厲,低眉垂眼時卻莫名相配素色玉蘭。
“美人贈花,以何相報?”
心髒好像出問題了。
樓尋沉眉,臉色更臭,他将瓷盆扣到攤販桌子上,“記得還錢。”
“……行,”蕭長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無奈笑道:“欠你的。”
樓尋沒說話,他看着蕭長宣低眉懷抱玉蘭枝,心尖的酥麻,澎湃的熱意,叫嚣的心跳,一切陌生的異樣幾乎讓他手足無措。
他應該說些什麽嗎?除了錢以外。
問你為什麽喜歡這株花,還是問為什麽不自己買?
說些什麽。
能說什麽?
“你……”樓尋猛地一驚,感覺自己聲音聽起來完全不像自己!
他緊急啓動避險措施,在蕭長宣轉眸看來的瞬間,把一切于他而言接觸就會爆炸的東西全部打包扔掉,假裝自己是個無情的機器人。
機器人冰涼涼開口,腔調比水平儀還平整,“你浪跡人間百年,為何會對凡間這麽新奇?”
“……”蕭長宣先是微微挑眉,偏眸看了他一眼。
随後對如臨大敵的樓尋笑了笑,周遭人群喧嚷,蕭長宣在一個攤子前停了下來,垂手撥弄攤上面具。
“我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再給你一次機會,想想問我什麽。”
樓尋啞然片刻,也走到攤子前挑面具。
這個攤位的老板褐色皮膚,金色義眼,一直伏在案前用貼紙塗抹面具,他生産迅速,賣東西也沒講究,明碼标價,攤底配槍,賣得十分迅速且安全。
樓尋挑了豔紅的流蘇狐貍面具,蕭長宣卻挑了最平平無奇的黑金款式。
樓尋這次默不作聲付了錢,把面具挂在耳邊,在神識裏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如果想要你徹底不再對我動殺心,需要什麽?】
其實比起這個問題,他更想知道蕭長宣為何對他态度搖擺不定,唯一存活的靈力仿生這個理由說服不了他。
因為蕭長宣不做研究,沒有珍視科技産品的理由,如果他是蕭長宣,他最狠心能做到挫骨揚灰。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蕭長宣就想殺他,偏偏又數次出手救他,極端矛盾極端糾結。
但這個問題極有可能沒有答案,所以樓尋選擇了更實際的問題——他和蕭長宣在神臨後的幻境裏締結了和平盟約,可不夠穩定,他不想再經歷魔尊态度搖擺的背刺。
【這怎麽好說,】面對這種嚴肅的話題,蕭長宣語氣像在開玩笑,【你跟我回魔界?】
【你做夢。】樓尋放棄了。
蕭長宣低低笑了兩聲,攬過樓尋手臂,“那邊熱鬧,去看看。”
他帶着樓尋踏入一處酒樓,如果說外面市集還只是摩肩擦踵,酒樓裏完全就是人擠人。樓尋被四處推搡着,剛擰起眉,面具就被人從耳邊挪下來,蓋住眉眼。
“跟着我。”蕭長宣貼在他耳邊,微帶酒氣的呼吸落在他側頰,皮膚發燙。
樓尋閉上眼,再睜眼,蕭長宣已經帶着他到了人群最前。
酒樓臺前花火如星,人聲巨浪層層堆疊,喧鬧與欲望交織的洶湧海潮裏,樓尋卻錯然望進蕭長宣眼底。
黑金面具鎏金韻光流轉,印得蕭長宣深紫瞳色純粹而透淨。
一個背負十五城人命,惡貫滿盈的魔怎麽會有這樣一雙眼睛。
樓尋不合時宜想,随後尖叫爆發,他被蕭長宣捂住耳朵,轉頭看見臺上穿着暴露的舞女踩着刀尖,旋轉着躍了出來。
那瞬間,所有情緒都被蕩開,思緒瞬間空白下來。
樓尋呼吸似乎都慢了一瞬,蕭長宣神色轉冷,而周圍人還在狂歡。
燈光掩蓋着透明的刀尖,一個又一個舞女揮舞着濃郁香氣的菱紗跳了出來。她們肉體凡胎,腳掌踩在刀尖上濺出嫣紅的血,随着旋轉動作在舞臺畫上一朵豔麗而血腥的花朵,表情分明痛苦,笑容卻拉不下去。
“…繡在臉上,”樓尋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嘴角跟頭皮有排線,她們合不上嘴巴。”
空氣中腥味彌漫,叫好卻越來越瘋狂,眼看着舞女要堅持不住倒在臺上,一聲震耳欲聾的鐘響!長帷落下,擋住舞臺,伴随着起哄,長帷再度升起,這次出現的是如出一轍的畸形矮人。
每個矮人都蜷縮在一個極小的吊籠裏,被放進裝有各種長相怪異的兇獸籠子裏,樓尋看清兇獸的瞬間握緊拳,看向蕭長宣,“魔物!他們豢養魔物。”
蕭長宣臉色沉得可以滴出水來,卻站在原地,沒有妄動。
籠子裏的矮人開始慘叫,開始尋找各種能接觸的工具自救,求救聲跟哭喊聲不絕于耳,占滿整個場地的觀衆卻充耳不聞,只是捏着銀票和各種昂貴玉飾興奮大喊“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
像跌入了群魔亂舞的世界,樓尋直犯惡心,扭頭想出去,人群卻都往前擠,他原本就心情煩躁,這會眼底暗紅刷的一下染上來,卻被蕭長宣按住。
他疑惑偏頭,蕭長宣望着舞臺,神情模糊不清。
這時,樓尋聽到一個老人的笑聲,“小年輕,第一次來吧?”
他偏眸看去,身側老者叼着煙鬥,皺紋堆疊,穿着發白馬褂——半仙基本不會呈現老态,這是個凡人。
“別吓着啦,”老人笑呵呵寬慰他,“這都是仿生人,死了也沒什麽,尋開心用的。”
樓尋剎那間如墜冰窟,“什麽?”
“哦,也有交不起錢的凡人,一般都是學生,但像這種長得一樣的,肯定都是仿生人啦,”老人官話說得流利,“物什而已,沒了就沒了,再造就是了,耐心看吧。”
什麽。
樓尋捏緊蕭長宣制止他的手,不可思議側頭看去,正好對上魔尊平靜的眼神。
他又擡起頭,看見無數張因血肉淋漓而興奮扭曲的面頰,金銀錢財雪花般朝頭頂砸來,落在舞臺上噼啪作響。樓尋眼前恍惚又浮現過賣花攤主冷漠的臉,面具攤主無機質的背影,物欲橫流的浪潮裏——
他只聞到滿腔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