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向死
向死
當桔梗跟着殺生丸來到這片熟悉的樹林,看到風雨過後仍然狼藉的戰場,與碎石堆成的一個個緘默的土堆時,竟感到并不太意外。
意料之內,卻仍有一些難以描摹的感觸湧上心頭。
仿佛受到召引,殺生丸徑直走向了那片碎石堆,随意地停在最前方的一塊圓石前。
這些石頭上邊還沾染着些凝固的血,那場風雨也沒有将其洗刷幹淨,像是固執留在這裏的一道道刻印,訴說着這裏埋葬的亡魂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時,所留下的那些為人稱道的英姿。
桔梗走到與他并肩處。于樹林間穿梭游走的風也趕到了這裏,将碎石的墳堆微微吹動,也揚起了她與他的發。青絲與銀霜,在他們與亡靈都看不見的背後,悄然交錯。
在這微末涼意的風中,他看了她一眼。
“這裏面埋的,是勇輝,久信,宗秀,阿一,俊也,光,大和,還有忠夫。”
他用平靜的表情和平靜的喉音念出這一串名字,好像只是些從說書人那裏聽來的、無關緊要的符號。但他卻又念得很穩,其間沒有一秒的停頓與猶豫,像是早已烙刻進了記憶一般。
聽罷,桔梗略有觸動地望向他。
“這些,就是拼上性命救你的名字——你自己記住。”
——為什麽?
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這三個鬼魅般的字眼竟又從遙遠的幻境裏鑽出來,乘着這場風,飄落到他的耳邊。
——為什麽要記得這些再弱小不過的人的名字?
桔梗從喉中發了一聲輕柔的“嗯”,随即小聲地重複了一遍他們的名字。在用這樣的方式記下以後,她說:“謝謝你,殺生丸。”
他沒有接下這句道謝,也沒有如往常般回以冷嘲熱諷,只凝望着面前這些不起眼的石墳,好像在一具具正在腐朽的遺身的注視之下,與那三個不斷叩問的字眼進行着永恒的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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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知多久,他終于再次開口。
“你那時說他們未竟的願望,是要救我,”清冷的金瞳此時望進她的眼睛,居高者的目光多少帶了些審視的意味,意圖望穿她的身體,直達她體內的幽深,“如今願望已經實現,那麽,他們現在是否還在那裏?”
桔梗坦誠地對上那道目光,似乎并不畏将體內的流動展現給他:“他們已經轉生了。”
“是嗎,”得到這個答案,他收回了那道目光,重新落到碎石堆之上,“轉生……哼,就這樣死去,随意地埋在這種碎石堆集的地方,值得嗎?”
她思忖半晌,道:“殺生丸,人類是很脆弱的存在,很多時候生死并由不得自己掌控。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刻,人類有能力選擇自己為何而死的話,那麽,唯有為道而死,方能瞑目。”
“——道。”他重複這個字眼。
“我想,在那一刻,殺生丸,你就是他們的‘道’。”
——為什麽?
“就像是在幻境裏時,你願意接受死,是因為你知道那是破開幻境的方式。如果你能稍微理解一點那時的感覺,那即是我們所說的‘道’。”
他仍然心存疑窦。
“我那時可以死,是我因死而生。他們死,是因為知曉我能活下去,并且人類可以輪回轉生?”
“并非所有人類都可以輪回,”桔梗搖搖頭,“但他們的死,亦是為了生——是為了保護強大者的性命,并期待強者對弱者施以庇佑,以此換取更多生的可能。”
他皺眉:“如果以死換來的強者,不願保護更多的弱者?”
桔梗失笑:“那該是另一個故事了。但無論結果如何,在奉上生命的那一刻,他們堅信自己的選擇是值得的——他們因此而死,死而無憾。而且,他們——”她又看向了那碎石堆下埋葬的魂靈,“也賭對了,不是嗎?”
“……”
那陣風似乎小了些,心中的叩問聲也随之消弭。
“殺生丸,‘死’的感覺如何?”
從幻境中出來以後,她因修葺村莊、淨化妖塊和救治村民等事而無法抽身,夜以繼日地在人類之間奔波忙碌着,直至當下的這一刻,她才第一次有機會問出這個問題。
他的袖口以微小的弧度擺動着,銀發所散發的色澤依舊會令人感嘆有如天神,他的側顏冷峻而薄倨,淩厲而充滿威壓的目光仍昭示着他與平凡人類的霄壤之別。
但她仍能看得出來,他已經做過夢了。
随後,他冷哼了一聲:“不怎麽樣。”
▲
回屋以前,殺生丸又讓他帶自己去了一趟宗秀阿媽的住所。
他帶着天生牙進去了一會兒,不知做了什麽,很快就出來了——桔梗大概知道他的意圖,便沒有跟進去。後來聽聞,多日卧床不起的宗秀阿媽,竟病情直轉,很快便能自己坐了起來。
回屋的路上遇到幾個玩蹴鞠的孩童,見到桔梗與殺生丸,興沖沖地便停下了腳下的游戲,跑過來就要拉着殺生丸一起加入。最後自然被殺生丸一張黑臉吓退。
“你別對他們那麽兇,”桔梗在後邊有些無奈地勸道,“不過是上次我用你的身體與他們玩了一會兒,他們就記得了你會玩這個。你要是不想玩,下次直接拒絕他們就好。”
他好像生悶氣一樣地走在前面,過了一會兒才扔出一句:“我明天就走。”
她些微一愣,但很快恢複了常态——如今身體互換的鬧劇已經結束,清那丸的糾纏也已經斬斷,他的确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個人類的村莊裏。
但她仍感到一絲空落,好像他們真的曾在真實之中度過了一千八百零一天的人生一樣。那樣的人生平凡得不值一提,卻是她生前未竟、死後也未敢奢想的生活。
她想,這或許就是靈魂曾經居留過那具軀體以後,所遺下的一點點後遺症吧。
于是,她想起了那個涉世未深的、一心要報恩的“始作俑者”。
“貓又的事,我替它向你道個歉。”
殺生丸聽得此言,前行的腳步稍緩。
“你想用這麽一個道歉,就讓這些因它而起的事一筆勾銷?”
桔梗大概也心知理虧,故而只能行循循善誘之道:“它畢竟也是無心之過,一切皆因我當時救了它一命,也理應……”
“你想盡辦法讓它躲起來,不就是怕我取了它的性命?”他打斷了她的話,足步也終于在此時停了下來,然後他轉過身,讓夕陽的暮光落在自己臉上,“我的确可以饒過他的性命,但是——你與貓又所欠我之事,也不能用區區一句抱歉就抵消。”
她眨眨眼:“我?”
殺生丸理所當然:“膽敢殺死我殺生丸一次的事——巫女桔梗,你以為我會輕易忘記?”
“我在幻境中取你性命,難道不是為了我們破局出來,回到現實的世界?”
“就算是幻境,你殺我之事卻并不假,何況那個幻境——也是四魂之玉為囚禁你而設。”
“……”
桔梗覺得,那一瞬間,他好像又變回了一點初見時那副蠻不講理的模樣。
随後,她嘆了一口氣,問:“那你想要我和貓又怎麽樣?”
▲
殺生丸沒有留給她答案,但是在大約二十天後的一個深夜中,他帶着他的回答回來了這裏。
正逢桔梗取完死魂,正在屋中解下自己的弓箭時,便見他徑直走進她的屋舍,把手上拎着的那塊蠕動的黑影“啪”的一聲扔在了地板上。
“嘎吱——”
“嗷嗷嗷嗷嗷!”
伴随着地板的老舊聲與黑影的吃痛聲,桔梗訝異的喉音在漆黑的屋中響起。
“殺生丸?你怎麽這個時候……”
“點燈。”
燭光亮起,很快便照明了那團黑影的真容——是一只年紀尚輕、羽翼還不豐滿的鷹身女妖,此時正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看向殺生丸與桔梗的眼神裏盡是戰敗的屈辱,與面對強大的恐懼。
“你這是?”
“火國鳥妖一族血脈的繼承者,修行尚淺,不過一百餘年。勝在血統純正,天賦尚可,”他冷淡地說明着這只妖怪的身世,以及帶之前來找她的緣由,“無論如何也比你那具泥土燒成的身體要好用——把貓又找來,你和它換身體。”
她微微瞪大眼睛:“我和妖怪……換身體?”
他顯然并不覺得這其中有任何不妥,反而重複了一遍:“換身體。”
桔梗:“……我是除妖人,怎能換到妖怪的身體裏?”
“你換了身體,照樣可以除妖,甚至除妖的效率會比你現在這個更高。”
言語之中滿是對那具墓土身軀的嫌棄與鄙夷。
桔梗看了一眼鷹身女妖瞪紅的雙目,最後搖了搖頭:“我拒絕。”
他挑眉:“理由?”
“沒有什麽理由。如果硬要說的話,那是因為……我是人類。就像如果讓你與一個比你強大的人類換身體,你也不會願意,不是嗎?”
寥寥三兩句,劃出了人與妖之間清明的長河。
音落,他在心中暗啧一聲,覺得這真是個麻煩的女人。
▲
又一月有餘,他在一個午後回到村裏,手上還拎着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行者。
他一入村,那股臨近的墓土清氣便愈發清晰可循,他四顧已經修複了六七成的村落,随之鎖定了目标所在的方向,啓步而去。
路上又遇到那幾個玩蹴鞠的孩童,見到他回來,似乎仍不死心,即刻圍了上來。
“殺生丸哥哥又回來啦?這次可以我們玩了嘛?”
“我們比之前可進步多了!殺生丸哥哥要試試嗎?”
“來玩嗎來玩嗎~?”
“殺生丸哥哥……”
像聒噪的麻雀圍繞在他耳邊,惹他心煩。他拂了拂袖,扔下了一句冷冷的“不玩”,便黑着臉走遠了。
……
“……這次又是什麽?”
“人類修行者,能接下我一招,哼,算他有點本事——貓又在哪?”
“……我也不會和人類換身體的。”
“這次又是什麽理由?”
“我是死人之身,如果與人類更換的話,那與殺人又有什麽差別?”
“……”
聽得此言,他的面色瞬間沉了下去。
▲
不知是她的條件過于苛刻,還是他的怨言頗深。第三次,他足足離開了大約三個月之久。
久到她也準備啓程離開,久到她幾乎以為他不會再回來。
村子俨然已然修複完成,受傷生病的人們逐一受過她的救治後,日漸好轉了起來。就算是久病難醫、心疾深重的宗秀阿媽,也在殺生丸用天生牙“醫治”過後,慢慢恢複了活下去的能力。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欣榮向上——人們先前遭受了罹難,現下才會更加殷切地期待光明的未來。
那麽,也就該到她離開的時候了。
但她仍在村中多等了他四日。她覺得,仍有必要與他好好告別。
在第四日的午間,她去了一趟宗秀阿媽的住所,要将割下的一束頭發交給對方。
“桔梗大人,你知道嗎?宗秀死後,我一心尋死,可是殺生丸大人告訴了我宗秀死前的樣子,也是他說……宗秀用生命救下你們,是希望你們讓我、還有村裏更多的人活下去。所以,我也不能辜負了宗秀的願望,你說對嗎?”
桔梗跪坐在宗秀阿媽所卧的榻邊,仔細查看着她身體的狀況,也耐心地聽她訴說着自己半生的凄苦與對宗秀的挂懷。
“嗯,宗秀一定是這麽希望的。”
宗秀阿媽聞言,欣慰地笑了笑:“是啊……要是我死了的話,就沒人能常常去他埋葬的石堆那裏看他了……桔梗大人,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桔梗點點頭,溫柔地撫上病者那雙幹枯而粗糙的手:“不必說謝。宗秀他非常的勇敢,是你最大的驕傲。”
對方眼中已盈滿了淚水,此時重重點頭:“對,對,沒錯,宗秀是我的驕傲……”
她等着對方的情緒發洩了一會兒,才拿出了那束包好的頭發:“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裏,接下來一月你需按時吃的藥草,我已全部交給信五,會對你的病情有所幫助。另外,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宗秀阿媽聞言,連忙說:“桔梗大人有什麽吩咐,盡管告訴我……我、我若能做到的話……”
她笑:“你一定可以做到——我這裏有一份信物,希望你可以代為保管。”
“信物……?那……那我是要交給誰呢?”
“不需要交給任何人,”她沉靜地說,“這上面有我的一絲靈力,我今日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他日村中若遭遇妖怪的侵襲,它也能盡到綿薄之力。如果它能陪着你安享天年,就請你将它交給村裏你信賴的人,讓它在此處傳承下去。”
——讓它與村落同存亡。然後,直至某一天,當她再次回來這個世間時,它會受到牽引,重新歸于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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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生丸始終沒有出現。她與衆人道了別,哄了幾個依依不舍的孩童許久,耽誤了許多時間,這才最終踏上屬于她的路途。
走出村落,屋舍漸遠,将炊煙與人聲一齊抛卻身後。小徑在目及之處與空闊的草地聯結在一起,模糊掉了邊界,昭顯着遠處不再有人類居住的真實。
死魂蟲跟了上來,圍繞在她的身側,沉默而忠誠,仿佛正提醒着她——在鬧劇與幻覺退場過後,她必須回到原本這副踽踽獨行的模樣。
日落前最後的暮光灑在道路盡頭延綿的山丘上,與陰影和黑夜泾渭分明,前方的視野被這道橙黃的光清楚地劃開,變為光與影的兩分世界。晚風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吹拂着,無心地突破了那道分界線,自黃昏去到黑夜,再飛往更遠處的河溪。
就在這日之将落的時分,她看見了那個遠方的身影。
他踏着日與夜的分界而來,面容隐在山丘投下的陰影之中,因風而揚的銀發卻在漏出的暮光之下熠熠生輝。
她停下了腳步,在空寂的曠野與輕柔的風中,聽見了本不該再存在的心跳聲。
……
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身邊這些白色的蟲子了。她從不将它們帶去人類的聚集之處,幻覺裏的她也好像全然與這不詳之物沒有絲毫幹系——但如今再見它們時,他才久違地意識到,她早已死去。
他站定她的面前,寬闊高大的身形便霎時遮住了僅剩的微光,只有些微仍從側邊逃逸出來,攀上了她的肩頸與眉梢。
“你要走了?”
大抵是她的“行頭”過分明顯,才令他的第一句話這般開門見山。
她沒有否認:“嗯。”
“去找奈落?”
她依然不否認:“……是。”
他又看了兩眼那三條周身純白的死魂蟲。他不太喜歡它們,不僅僅是上次的戰敗正是因着它們的存在,更是因為它們就算這樣人畜無害地漂浮在她的身邊,就足以劃清他們之間那道生與死的界限。
“我去了一趟南海,那邊有一種叫做鲛人的生物,非人非妖,這次——應該能滿足你的要求。”
她擡了眼,看向他那張逐漸昏暗下去的臉龐,心中微微觸動。
然後,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殺生丸,你應該明白,我并不需要任何的身體……就算是這樣一具被你鄙棄的泥土之軀,也足夠支撐我走完我自己的命運。”
他看了她幾秒:“你所謂的命運,并非不能改變。”
“我的确可以換去你帶來的某一具軀體裏,假裝自己還活着,以此扭轉既定的命運,”她說到此處,嘆下一口氣,“但是,殺生丸,那不是我想走的‘道’。”
他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所投下的那兩道目光仍如夜裏的月光般清冷,但在黑夜四起的此刻,竟散發着如天色一般的沉黯——那裏面不再有尖銳的利刃與高傲的鄙夷。是他曾穿過疑窦與不解,越過生死與虛妄,與她相鬥,也與她同仇,被人類救,亦救過人。他聽聞人類之夢,亦做過了夢,因此,他的目光好似也終于沾染上了一分人類特有的情味,在此刻,在深遠之處,思索着究竟是否要在這裏與她道別。
許久,他才再一次接上三個字。
“值得嗎?”
她幾乎沒有猶豫:“你還記得我與你說過嗎?如若人類能擁有決定自己生死的能力的話,那麽他們會選擇為之付出性命的,一定是自己認定值得的人事……這一點,我也不例外。”
“但你會死。”
“我早已死了,”她輕巧地訴說着死亡二字,“死對我而言,不過是再做一場夢而已。”
“……”
夜色徹底籠罩下來,除了死魂蟲身體中閃爍的晶瑩之光,便是身後很遠的村落中的零星燈火。那裏面應該會有村民們的秉燭夜談、歡聲笑語,勞作歸來的人們饑腸辘辘,一心想着大快朵頤,也有靜谧的睡意在夜幕中徜徉。但那些已經離她很遠了。
她站在死的終局上遇見他,就算回望,也無法将這結局改變絲毫。
但是.......
“殺生丸,我該走了。”
她擡眼,最後一次望進他的金瞳之中。
“謝謝你,讓我對妖怪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那麽……再見了。”
——依然是人類道別的方式。
他側開身子,讓出了她前行的道路。她收回目光啓步,卻在略過他時,聽見了他的喉音。
“桔梗。”
腳步微微一頓——這似乎是第一次從他的口中,聽到那個只屬于她的名字。
但她仍未回頭。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用清淺的聲音說出了最後那兩個字。
“好夢。”
▲
後來,在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裏,他感受到了風向的改變。
那夜的星光格外璀璨,遙遙看去,像極了一場美麗的夢境。
邪見記得,殺生丸少爺站在一片空曠的高地上,駐足看了夜空很久。
那之後,萦繞在這世間的那縷墓土之息,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