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妖
人,妖
他感覺自己正被一團沒有一絲污垢的靈光包裹着。
這顯然不是任何一個他所知道的妖怪能夠綻發的光芒,就像游魚無法在至清至淨的水中存活一樣,潔白無瑕天然就與妖怪本身的構造相斥——淨化,即是死亡。
他,死了嗎?
觸及到“死”的字眼,前半生的回憶就像破開了簡陋的封印,一股腦全湧進了這片光芒之中,霎時将這一點空間給擠得水洩不通。很快,這團靈光終于不堪其擾,在一片空無與柔軟的破碎聲之中化為浮沫。
他墜落到了地面上。
沒有痛感——大概又是誰織造的另一個幻境。他這樣想。
在脫離了那靈光過後,他才發現自己心口處竟同樣橫亘着一團清純的白光,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只是輕飄飄地浮在那裏,像一片無意駐足的雲。
這白光漂浮的位置,卻令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失去知覺之前的最後一個畫面——巫女,山洞,火光,和那支直指自己心髒的箭。
然後,那抹與他一同輪回了千百次的紅白色彩,于此時此刻,再一次悄然顯現。
她就站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背對着自己,烏發散落在背後,遮擋住了她利落的肩頸與纖細的腰身。下邊的緋袴張揚又灼眼地銜接着那一根根細密的黝黑,卻若隐若現地袒露出皎白的袖口。
他與人類從來不親近,因此自誕生的四百餘年裏,他只在眼前這一人身上見過這樣的色彩。
他正想張口,卻不料四周的光芒竟在下一秒極快地散去,就像雲層被一陣強風吹散,他原本在雲端之上,足下驟然失物,卻又被看不見的屏障托了起來——依然坐在原地。
感受到身後的變幻,巫女緩緩回過了頭。
“殺生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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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一片壓抑的天色裏睜開了眼,目及之處盡是煙塵籠罩的朦胧,顯然是死亡過于漫長的緣故,讓眼球也無法很快地蘇醒過來。
但他在模糊之中,看見她回了頭。
“殺生丸,你醒了?”
見他果然轉醒,她很快又接上一句——“現在感覺怎樣?”
耳朵似乎慢慢活過來了,因此她喉音之中隐匿的那一點焦躁,也随着逐漸消散的煙塵一同滑落到他的耳底。
她為什麽關心他?
——對了,他們剛才在那個山洞裏,那個四魂之玉投下的月光所照不到的盲區,然後在那裏,她終結了他的“生命”。
思緒至此,他看向了桔梗側過來的那一邊臉,那張前半生素昧平生,偏偏一朝被捉弄,爾後便在真實與幻境裏都掙脫不掉的臉。
如今他的視野已經恢複了大半,世界終于又一次回到了他所熟知的那個清晰、透徹的模樣。
她立在他的前面,兩側各有一個人類幼童模樣的式神。他們四人所在的空間現下正被施以一層純淨的靈力結界——也即是說,他竟在方才持續了不知多久的睡夢中被她所庇護,這才免受了結界外邊的危險侵害。
而外面的光景——
這是一個距離武藏村有段距離的空曠之地,前後各有幾棵參天古木,透過蒼老而粗壯的枝幹,他看見了那個遮天蔽日之物。
身體比妖化的父親還要巨大,腫脹的蒼白皮膚宛如在水中浸泡過一段時日,故而呈現出一種死态的膨大。血管在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身體上縱橫,如同一條條黑紫色的毒蛇,分割着這尊龐然大物的每一寸血肉,吸食着它所剩無幾的微薄生命。
他站起了身:“那個東西,是清那丸?”
桔梗也回了頭,應了一聲:“是。”
同樣應聲而來的,還有幾個朝着他們急速飛來的猩紅之物。他反射性地要去拔劍,卻發現它們已被結界擋在了外面——失去沖力的它們像失去了生命一般墜落到地面上,化為一灘暗紅的血水。
四周盡是這樣的暗紅,宛若死物盤踞的深淵。
“殺生丸,”桔梗又轉過身來,留下蝴蝶與飛鳥維持着結界,“清那丸已向碎片許下願望,難逃一死,但它一心要向你挑戰,在達到這個目的之前,它會留着最後一口氣,以現在這個姿态破壞掉周圍的一切事物。
“人類的村子就在那邊,殺生丸,我們得去阻止它。”
——我們。
他眯起眼睛,目光冷酷地看向清那丸的方向:“既然它的條件是求死,那我就去成全它。”
桔梗點頭:“好,我的式神會去村裏幫忙,我同你一起去清那丸那邊。”
“不需要,我自己去足矣。”
“清那丸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但是,它身上仍有四魂之玉的碎片,”桔梗的目光堅定而明淨,從那雙早已死去的眼睛裏,他看不見一絲退縮,“只有碎片被淨化,那個巨大的身體才可能停下來——殺生丸,我和你一起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時間竟短暫地分神,想——這雙眼睛,的确與幻覺裏的那雙不太一樣。是在死亡中浴火重生的眼,燒走了虛無的悔恨與愛憎,如今再回世間,盈滿了憐憫與堅強,自由與勇氣。
然後他說:“沒有人敢站在我殺生丸的身上戰鬥,所以,你自己站好了,巫女。”
▲
後來,村中的人類回憶起這天的情景,是這樣描述的:
那日自過午時分伊始,天空就被一只比附近最高的山還要高大的怪物所遮蔽了。灰暗的雲與狂躁的風仿佛受到那怪物召喚,竟也背叛了太陽與天空,悄然聚集在一起,在地面上毫不留情地吹卷着——無論是單薄的糧倉,晾曬的衣物,田裏的作物,路上的泥沙……全數被陣陣狂風席卷,有的砸開了村裏的屋舍,有的被卡在村外的樹林間,有的随風而去,不知最終飛到了哪裏。
桔梗大人的式神将村裏的人們都聚集在一起,尋了一個背靠小丘的地方,張起結界,将大家護在裏邊。但即便如此,仍有人對那龐然大物驚懼不已,仍有孩童哭啼不止……兩位女童模樣的式神如桔梗大人一般,冷靜而溫柔地安慰着。
而後過了不知多久,西邊雲層中似有什麽在裏邊穿梭,所到之處,破開層層灰暗。雲隙之間,竟開始有光束自天邊垂落。
那“東西”靠近得很快,定睛看去,才看清那竟是一頭通體雪白的妖犬——赤曈如血,額間一枚彎月,眼下生妖嬈紅紋。長耳與巨尾在空中飄蕩,如浮雲吹拂;脖頸接連處生一圈絨密皮毛,仿若登雲而起;足踝茂密随性,又似踏風而行——牙龇狠厲,氣勢如洪。
再定睛細看,那妖犬上面還有一人——白襟紅裙,烏發雪膚,張弓持箭,直指巨物,正像極了從天上下來的神明少女,乘妖獸而來,身姿柔美而挺拔,破出層雲,是為世人帶來希望與□□。
妖犬與少女一同飛翔,直逼巨大妖怪。後者見狀,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聲浪中飽含怨恨與貪妄,穿透了結界,引得十幾人嘔吐不止。
很快,黑壓壓的烏雲自東南飄來——不對,不是烏雲,而是數量恐怖至極的妖怪群,聽到了巨獸的嘶吼便應召而來。少女見狀,恰時釋放了手中箭矢,細長的尖銳之箭被氣勢淩厲的淡紫光芒包裹着,呈破竹之勢,分秒之內便刺進妖怪群中——登時消逝了一大片。妖犬也于此時發力,登雲踏步,一頭紮入那一片黑沉,與妖怪們撕咬纏鬥,那上邊不時沖出一支又一支的淡紫之箭,所到之處,片妖不存。
一人一妖,幾乎沒有花費特別多的氣力就清除了妖獸群。而妖犬此時顯然戰意更盛,載着少女直沖近那巨物所在之處——巨大的妖怪不肯罷休,以自己的血凝成上百把尖刀,全數刺向他們。妖犬見狀,用背脊上的皮毛将少女護住,又化出妖力屏障擋在前行的路徑上,一絲也不躲,就那樣迎着密集的攻擊而上,偏絲毫也沒有被傷及。
妖犬靈巧飄逸的身形亟快地來到了巨物面前,那巨大的妖怪此時看起來已是燈盡油枯之态,皮膚像老朽的樹皮一樣一片片剝落,重重掉在地上,砸壞了草地,引起陣陣沙塵。少女再一次張弓搭箭,指向巨物的眉心——這一次,上邊是澄白的光芒。
破魔箭發,巨物傾落。
龐大的屍身如黃沙砌成的高塔一般坍塌,肉塊碎裂成成年牛羊的大小,墜落到了地面上,發出令人恐懼的碰撞聲。血雨随後降下,染紅了村外的土地與溪流,和村內的屋舍小路,宛如地獄降臨之景。
但妖怪死去,灰雲即散,陽光開始照耀,微風四起,溫柔吹拂。
沒有血腥味,也沒有妖怪的惡臭——人們始聞得雨後泥土的味道,和青草花香。
“剛才那上邊的……是桔梗大人吧?”
“是吧!看那兩個式神的模樣,一定是桔梗大人沒錯了。”
“桔梗大人又保護了咱們呢。”
“真是糟糕的一天啊,接下來可有的活幹了。”
“其實也沒有那麽糟糕吧……至少,我們都還活着啊。”
宛若劫後重生般的感慨絡繹不絕,幼童們哭泣聲也因着眼前的平靜而逐漸消弭。兩位式神解開了結界,朝着衆人行了禮,化作符紙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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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村子的情況算不上好:屋舍的損毀至少三四成,田裏作物在被妖血浸泡後,顯然也只能全數丢棄,以免招來瘟疫。死去的肉塊醜陋而令人作嘔,偏橫亘在村中各個砸壞的屋內、村中小路的中央、或者河岸邊,逐漸腐爛,還散發着黑紫色的不祥霧氣。
村民們離得遠遠的,生怕染上了什麽不好的東西。
淨化屍塊、重建村落需要一段時間。幾乎沒有懸念地,桔梗決定留下。
殺生丸自然沒有答應這個請求,但是,在桔梗夜以繼日淨化的這幾日,他也沒有離開,只像個事不關己的閑人,在村中的一角坐下,觀察着桔梗與村民們勞碌的身影,一坐就是一整天。
夜幕降臨後,他便回到桔梗的小屋,如同佯裝成了人類,過着朝出晚歸的生活。
就這樣持續了三個日夜後,那些污穢已被清除了七七八八。同樣被消磨的還有他的耐心。
“那些肉塊都淨化完了?”
桔梗原本正在整理箭筒,聽到他的問詢,不由露出兩分驚詫:“你如何知道?”
他愠上眉梢,顯然對她這樣的問法感到不悅:“淨化完了,明天便跟我去一個地方。”
話音方落,桔梗卻又是一愣——他說明天,那麽言下之意,他這三天留在村裏,竟是在等她忙完淨化之事?
“去哪裏?”
“去了便知。”
……
桔梗此時已理好了箭筒,便換到另一邊,搗起了藥草。搗了一會兒,她突然想到什麽,又開了口:“殺生丸。”
“還有什麽事?”
“這兩天有村民總來問我,能不能來和你道謝。”
“……”
“他們說……”
“為什麽要道謝?”
桔梗眨眨眼:“因為你救了他們。”
“你說的救,是指我們三天前打敗清那丸的事?”
“嗯。”
“哼,你心知肚明那只是我們的個人恩怨,與他們生死與否,沒有一點關系。”
“你說的沒有錯,但是,這個結果不會因為你的意志而改變。他們的性命仍然因為我和你而得以延續,對此,無論你是有意還是無心,帶給他們的庇佑,仍令他們感懷于心。”
“無聊。告訴他們,我不需要這種感謝。”
桔梗看向他,随即搖了搖頭:“既然如此,你還是當面去和他們說吧。”
……
翌日一大早,門外便開始傳來了異于尋常的窸窣之聲,将聽覺敏銳的他從睡夢中擾醒。
盡管沒有從門的那頭感受到任何殺意,但他依然對這種清晨時沒有來由的叨擾感到不耐。
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十幾個面色緊張的村民。這些人他也許在上一次來這裏時見到過,也或許沒有,一張張面容渺小無奇得如同路邊花草,總歸沒有在他的記憶裏掀起過任何波瀾。
“那個....早上好,殺生丸大人!”
最前方的男人體格健壯,似乎也擁有着忠厚勇猛的個性,因此不畏他的一臉冷酷,最先将手中的“禮物”遞了過來。
“這是俺家前幾天做的熏魚……送給您!謝謝您和桔梗大人出手相救!”
說着便鈍勇地将那包得嚴嚴實實的“珍馐”塞到了他的手上——他反射性地想扔掉這沾滿了人類氣味的東西,卻驀地想到一千零八百次輪回裏的那些面孔——那些個面孔之下,即使心中仍存有忌憚,卻還要為了不值一提的救命之恩與他交好。
無聊而奇怪的人類。
後面的人見他拿着熏魚不動,便受到了鼓舞。一時之間,感恩與激昂在清晨的這方屋落前彌漫起來,起初的擔憂與緊張也随之消減不少。
“殺生丸,您看我的,我給您帶了入冬的麻被,您要是與桔梗大人在咱這村裏過冬的話就蓋着它,會暖和許多哩!”
——他聞言蹙眉,但下一秒,那不算沉重的人類物件便已落入他的臂間。
接着,如同順流而下的水,一發不可收拾。
“殺生丸大人,這是我家打獵用的刀,謝謝您!!”
“大人,這是一塊部位上好的鹿肉……”
“殺生丸大人,多謝您前些日子……”
“殺生丸大人……”
“大人……”
……
桔梗整裝好從屋內出來的時候,便恰好看到這一幅殺生丸被衆人圍住、滿手都是大大小小的相贈之物的離奇場面。
而他幾乎立即就攫到她的氣息,因此轉過頭來,面色依舊是平常的薄倨和清冷,甚至在深遠的地方,有着一絲責備的意味——他的冷酷與俊美在村民的熱切與淳樸間顯得那麽格格不入,卻又像一塊古老晶瑩的冰,上邊已經盤踞了點點融化的水滴,于陽光之下,仍散發着絕麗的光澤。
村民們很快也看到了她。
”桔梗大人!”
“桔梗姐姐——!!”
一個稚嫩的聲音适時從人群的後邊興奮地響起,伴着一道瘦小的身影一齊沖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
“小夜?你也來了。”她即刻蹲下身,溫柔而寵溺地摸了摸小夜的頭。
小夜連連點頭,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之情:“阿媽前幾天帶我出去了一趟,回來之後就聽說大家遇到了妖怪,是桔梗姐姐和殺生丸哥哥救了大家!桔梗姐姐,我就說嘛,妖怪也是會救人類的哦!”
她一愣,不知為何竟首先朝旁邊的殺生丸投去一個問詢的目光——後者顯然聽見了這話,卻全無要回答的意思,眉眼間一如既往充盈着她所熟知的淡漠疏離。
然後她回過眼,頗有耐心地問:“小夜之前和我說過這話嗎?”
“當然說過呀!桔梗姐姐,你不記得啦?”小夜聞言,嘟囔起嘴來,“就是你上次和殺生丸哥哥一起回來的那次呀,你那時候問起小黑團的事情,還問我相不相信妖怪會救人呢——我當然相信啦!而且,我聽說殺生丸哥哥變成妖怪的樣子可厲害了,對嗎?殺生丸哥哥?”
她又一次抛給他一個奇異的目光,好似在說——你們之間竟還有過這樣的一番對話。
殺生丸大概總算消磨盡了耐心,只回以“別再廢話”的一眼,目光最後在小夜身上停留兩秒後,便帶着那大大小小的贈與,轉身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