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盲點
盲點
她帶着他來到了村外的一個山丘環繞之處。
此處比村中更加昏暗,加之地形險要,更深露重時,不免危機四伏。但他們來此,卻有銀白之月契而不舍的照耀,故而也便不必用靈力或妖力作為光源,來照亮這處山野間潛伏的妖獸之影。
她的步伐首先于左側高聳的山坡一腳停下,接着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緊随的殺生丸,二人對視一晌,心領神會,她便将右手伸出,輕輕撫上了山丘延綿冰冷的斷面。
她第一次覺得夜裏的岩石與泥土這樣冷。
冰涼的手掌在附近的石頭和泥土上左右摸索着,似乎正在找尋斷面隐藏的秘密——回憶在此适時地幫襯了一下,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他們要尋的“東西”。
“就是這裏。”
殺生丸站在一個離她很近的距離,目光停落在她消失在泥土中的一半手臂上。
“結界?”
“不,沒有人能在這個幻境裏布下結界,”她此刻又把手收了回來,眼眸之中,盡是篤定,“這是一個秘密之所。跟我來吧,進去以後,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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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山丘的內裏,這裏沒有月光,漆黑得連雙手也看不見。
桔梗卻對此地并不陌生,因此很快地凝聚靈力,在空間的正中央幻化出了一團燃燒的柴火。
四周霎時被點亮,他這才看出,這是一個逼仄的山洞,空間之狹,總共也只能容下四五個正常體型的人類而已。
他四顧周圍,并未發現任何離奇之處,可目光最終在角落處的一副物件上停滞。
桔梗此時已經跪坐在了火堆旁,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順之看去——登時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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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的弓箭。”
殺生丸回眼看向她——果然見她原本身後背着的箭筒已經消失不見,手上空空如也,那把她先前射殺猴妖的弓,此刻也不知所蹤。
他相信自己的記憶,确信她在入洞以後,并沒有做出卸下弓箭的這一動作。
“你——”火光跳耀在他的側臉,那上面鑲嵌的金瞳也随之閃爍,“果然有備而來。”
“倒不算是有備而來,只是……稍微留了條後路罷了。”
“既然你帶我來到這裏,那我是否可以認為,這裏就是你認定的出口?”
“這裏不是幻境的出口,但這裏是離出口最近的地方。”
“出口是什麽?”
桔梗卻一反常态,話鋒突轉,把出口這個話題暫停在了這裏。
“殺生丸,我說過會把一切告訴你,在知曉出口的真面目以前,先聽聽我在這個幻境裏的發現吧。”
畢竟,夜晚還很漫長。
他眯起眼,最終沒有反駁。
“這個幻境,是四魂之玉的碎片依照我生前所居的村落築成,裏面的人和物,一部分曾毀于五十年前犬夜叉之手,另一部分就算留存至今,應該也已經老舊不堪了。四魂之玉在五十年前被曾我守在這裏,因此它所織造的幻覺,也只能依憑當時的情境——村外那棵樹也好,青叔也好,或是那位賣唇脂的彩子也好,都是我尚且活着的那個時候的真實存在。
“但是,當年觊觎四魂之玉的妖怪衆多,我因而鮮有把它帶在身上,它所認知的村落自然也不完整。剛剛與你在村中四處游走時,我便注意到了這個幻境中的村落,果然和我曾經生活過的不甚相同,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想。”
殺生丸只靜默地聽着。
“而這個山洞,是我生前藏匿鬼蜘蛛的地方……也就是奈落。知曉這件事的人,當年除了我的妹妹,也就是犬夜叉而已了。我從未帶四魂之玉來到此處,因此這裏的這處洞穴,它并不知曉。如果我們今天所走過的所有地方,它都能監視到我們的行動和對話的話,那麽此處,便是唯一它的視線無法企及的地方。”
他聽到這裏,提出了疑問:“既是碎片締造的幻境,為什麽它無從知曉的山洞,還會真實存在?”
——他果然很敏銳。
桔梗想着,略微出神地看着眼前的火光,說:“是清那丸。”
“清那丸?”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就算是上一次清淺的提及,也已是這一千八百零一次的輪回之前,“劃出這個碎片無法追蹤的山洞的是清那丸?你去找了它聯手?”
“算不上聯手,不過,清那丸與碎片并非同心一致,因此,我找它商量了一點力所能及之事而已。”
鮮活而橙紅的光跳躍在他的臉上,仍掃不走他此刻面色上籠罩的陰霾。
“清那丸一直想致我與死地,絕不會幫你救我。除非,是你答應了它的條件,”話頓兩秒,語氣突然鋒利起來,“并且,是關于我的條件。”
“果然瞞不過你,”桔梗點點頭,對他的毫無偏差的推斷感到欣慰,“我的确以你為籌碼,答應了清那丸的一個條件,但這個條件對你而言,并不是什麽難事。”
他顯然不太愉悅:“巫女,你是第一個敢用我殺生丸作為籌碼的人類。”
桔梗也不占下風:“恐怕我也是第一個能從幻境裏救你出去的人類。”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在這裏殺了你?”
“不……相反,你說過,你已經在這裏殺了我數千次。我絕不懷疑你的實力,殺生丸,殺死我對你來說就像踩碎蝼蟻一樣簡單,只是那樣的話,對眼下你的處境卻不會有絲毫的改變,不是嗎?”
殺生丸覺得自己的怒氣猶如被一條細弱的缰繩捆在古舊的樹幹上,底下是灼熱饕餮的滾滾岩漿。它顯然可以用不到一分的氣力掙脫,更可以踢碎不堪一擊的樹幹,但現下,卻仍寬宥着弱小的缰繩,讓它緊系自己,令自己不墜落于下方的滾燙。
他沉默了兩秒,似乎在這短暫之間,就喝退了那股湧動的怒意。
他首先問:“我希望你談判的結果,值得讓我作為籌碼——告訴我,清那丸要怎麽幫我們?”
桔梗的眼底瞬時閃爍了一下,似乎并沒有想到說服他的過程會如此順利,随即,心中湧起雜陳五味——他好像變了些,如同朝人類更近了一步。
如今在這狹小的山洞之中,他那華貴的衣角,也幾乎觸手可及。
“我的弓,和一支箭,”她垂着眼,試圖專心陳述當時與清那丸達成的交易,以忘卻那些自擾的思緒,“放在這個隔絕四魂之玉碎片的山洞裏……就是它答應我的事情。”
聞言,殺生丸的目光頃刻落到進入山洞時就注意到那副弓箭之上:“進到這裏之前,你手上的弓都是之前幻境裏的那把——所以,這一把不是碎片創造出的幻覺?”
“你猜想的沒有錯。”
“為什麽只有一支箭?你要用它和什麽戰鬥?”
“如果一支箭不足以破壞這個幻境的核心的話……那麽,就算是幾十箭,也與一支沒有差別。”
“什麽意思?”
“殺生丸,如果是你的話——最看重的東西,要放在哪裏才最安全?”
“不要轉移剛才的話題,告訴我,你所謂幻境的核心是何物?就算你的箭破不了,也還有我。”
“我并非轉移話題,殺生丸,而是你所想知道的幻境核心,即是我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
殺生丸皺下了眉頭,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一秒。
兩秒。
三秒。
……
她第一次發覺自己凝成的靈火,也會如真實的柴火一般,發出噼啪的炸碎聲。
十四秒。
十五秒。
十六秒。
十七秒。
……
炸碎聲響起了三次,真是奇怪,明明是在幻覺的盲區裏燃燒,卻還要遵循着世界的規律。
二十七秒。
二十八秒。
……
第二十九秒的時候,他終于出了聲。
“我早該想到這個答案。”
桔梗看着他那若明若暗的、俊美而鋒利的臉,道:“但你看起來也并不意外。”
他想過這個答案,卻不想真的是這個答案。
不僅把他當成交易的籌碼,還要讓他成為這個禁锢了他不知多長時間的幻境之“果”——這些家夥,究竟把它殺生丸當成了什麽?
但不得不說,此舉是明智的——他的強大穩固着這座幻境,因為虛假之境之中的魔物絕無可能傷及他哪怕絲毫;他的高傲又是如此顯然易見,以至于碎片堅信他絕無可能行自戕之事,只為逃離這牢籠——他的确如此看中尊嚴二字。
但是,若是尊嚴二字之上,被冠以戲弄的罪名,便該是另一個故事了。
“意外?不,我是不爽,看來,我被那個四魂之玉的碎片給看輕了。”
桔梗沒有答話,她只覺得火光中傳來的噼啪聲,好像減弱了幾分。
默然猶如一條靜谧的河川,在柴火橙黃的微光之中悄然流動,他們也好似正站在這條靜谧的堤岸邊,暮色恰到好處地籠上兩張雕琢般的容顏,天光将落,夜幕四起,生命恰逢在此間明滅閃爍,悠遠且長。
他終于坐了下來,只是洞穴狹小,他的手肘幾乎碰到了她盤腿而坐的膝。
然後他問:“在此之前——四魂之玉的碎片,為什麽要囚禁你這個曾經守護它的巫女?”
她沒有挪走自己在殺生丸那一側的膝蓋:“守護……只是站在人類立場上的說辭罷了,對于它而言,卻該是個不折不扣的禁锢。”
“你是說,四魂之玉對你——是恨?”
“也許吧,”桔梗發出一聲微弱的嘆息,很快便被火中的噼啪之音掩蓋了過去,“我不知道它是否懷有恨這種被賦予意志的情緒,但恨也好,不恨也罷,它的目的都不會因為這種情緒而改變……它要吞噬我的靈魂。”
聞言,殺生丸眯起眼。
“我聽說四魂之玉這種東西,是靠誘取靈魂來獲得力量,如今看來,果然不假,”稍頓兩秒,“你當年身死,靈魂卻轉了生——你做了什麽,而沒有被它吞噬?”
桔梗垂眼一笑,這個笑容一半落在耀動中,一半又落在陰翳裏,因此好似被往事沾染上了半分懷念,以及半分無以回首。
“我只是,沒有向它許下願望而已。”
不需再問,他也能輕易地想到——如果她曾有願望,定與犬夜叉有關。
想到這裏,他的周身散發出一種冷冽而沉重的氣息——轉瞬即逝。
“許下願望,靈魂即被囚禁,永生永世也無法逃脫……清那丸它,正是與四魂之玉做了這個交易。所以殺生丸,如今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既然如此,清那丸的條件是什麽?”
桔梗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不在乎。”
“在乎?我以為,是我應該知情而已。”
“你的确應該知道,”桔梗并不糾纏,接着用短短幾句話道出了這番交易的前因後果,“清那丸将靈魂出賣給碎片以後,許願将你永生永世囚在與妖怪厮殺的地獄裏,但四魂之玉卻将你作為誘我入甕的餌,因此為你造出一個與清那丸的願望背道而馳的幻境……所以,我只好把這個幻境,稍微給清那丸看了一眼。”
“哼,為了戰勝我而行出賣靈魂的茍且之事,果然是個愚蠢的東西。”
“它心知是碎片背叛了它,但它□□将滅,唯一的願望,是想在臨死之前,與你堂堂正正地戰一場。”
“它一個将死之輩,拿什麽和我殺生丸一戰。”
“碎片,”她輕聲答道,“在靈魂被取走以前,它仍擁有驅使碎片的力量,憑借這個力量與你一戰,應該不算完全塗地。”
“這就是你替我答應清那丸的事?”
“嗯,”她的語氣更輕,“這種條件對你而言,應該不算過分?”
他冷哼一聲:“勉強能接受。正好,我還有一筆賬要和清那丸好生一算。”
……
柴火燒了好一會兒了,噼啪聲也愈來愈少,好像燃料正以消散的聲音低喊着它即将到來的覆滅。桔梗感覺跪坐的雙腳開始傳來麻痛之感,仿佛正哭嚎着時之将至,她終于再次開口。
“殺生丸。”
他側過頭,看着她。
“你做過夢嗎?”
他皺下了眉頭,看模樣,像在思考一個陌生之物:“夢?妖怪不做那種東西。”
“是嗎,果然你們不像人類一樣——總是自尋煩擾呢。”
她站起了身,朝着洞穴的角落裏走了兩三步,便輕易取到了她的長弓與箭筒。她左手持弓,右手取出唯一的那支木箭後——便折回了他的身邊。
“這幻境之中,只有這弓與箭矢,是清那丸替我放進來的真實之物,也只有它們可以帶我們抵達出口……殺生丸,你要自己來嗎?”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一時間,好似有多重記憶洶湧而來——他也曾在這具軀殼中拉弓搭箭,在這千百次的輪回裏,更無數次近距離地與虛假的“她”浴血相鬥過,更後來,當他像一個溺水者放棄了無畏的掙紮,竟開始習慣去配合着“她”用這一雙弓與箭的戰鬥方式。
他沒有預想過自己死亡的場景——他向來自信自己的強大。但此時此地,他既仇恨這座牢籠,也期望離開這裏;既仇恨死亡,也期待死亡。
“你若能用這一箭勝我的話,我就讓你來做這件事。”
桔梗失笑:“就算給我一百支箭,也不可能戰勝你……你那具身體的構造,人類永遠也無法企及。”
“你倒是明白。”
他的臉上終于閃過一絲笑意,可消逝得太快,等她還想回味時,看見的卻又是那冷酷而涼薄的唇角。
“記得你曾問過我,死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嗎?”
他已站在了她的對面,幾乎近在咫尺的地方,又一次冷哼一聲:“你說像夢一樣。但我說過,妖怪從不做夢。”
她輕笑一聲,将箭矢搭上了慣用的長弓——灰鐵的箭镞上憑着從将滅的柴火處借來的光,閃着鈍重而沉黯的亮澤。
“那你便是第一個會做夢的妖怪了,”她将它們慢慢拉了起來,箭镞尖銳之處,幾乎要劃破他起伏的胸膛,“人類在睡覺前喜歡給即将入夢的人說這樣一句話——願你今夜做個好夢,殺生丸。”
說罷,她拉滿弓弦,将那支唯一的破局之箭,指向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