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千零八十一次
一千零八十一次
屋內被日光充盈的時候,他們同時醒了過來。
依舊像是過去無數個平凡而重複的一天,也像小盹後被重置的世界,青草的氣味攜着似真似假的炊煙之氣飄進小小的屋室中,盤旋在他們足底,舞動在他們鼻尖。
血腥味消失了,虛假的巫女屍身亦不知所蹤。夜晚悄無聲息地在退場時抹去了它存在的痕跡,陽光之下,不該有任何死亡與鮮血擾亂人心。
殺生丸握着天生牙起身,在看到桔梗竟還在屋裏時,閃過了一絲訝異的神情——在被注意到以前,又很快掩了下去。
他攫到了那絲墓土的氣味,昭示着昨夜所發生的一切的真實。
她也随而站了起來,在亮堂的木屋裏,與他四目相交。
“該走了。”
“嗯,就像平常一樣吧。”
▲
他幾乎不需思考,就帶她來到了村外最大的那棵樹在所在之處。
毫不意外地遇見兩個打柴歸來的村民正被那只熟悉的猴妖所糾纏,呼天搶地,其中一人折了左臂,另外一人也負了傷。
見狀,桔梗想也不想便搭弓攻了上去。
淩厲而利落的箭刺破空氣、直指猴妖眉心之時,他卻在旁邊突然想到——這似乎是他真正第一次見到她用那具身軀戰鬥。
那麽鈍重的泥土之身,她又能将其發揮到什麽地步呢?
許是第一支箭的氣勢過于逼人,猴妖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向它沖來的殺意,霎時敏捷地脫開了那兩個村民,退到一邊,朝桔梗與殺生丸呲起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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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第二支箭已然上弦,她幾乎只用了兩秒的時間來确定猴妖停落的位置,随即松指,一發帶着淡紫光芒的利箭便又破空而去——猴妖盡管不知道那光芒究竟是什麽,卻本能地感知到那是極其危險之物,逃竄着才堪堪躲開,比剛才避得更遠。
兩箭之隙,桔梗已來到受傷的二人身邊,熟稔地結出一道靈力屏障,将他們護在了裏邊。
猴妖似乎已有了兩分忌憚,但仍不肯罷休,下一秒便迅捷地跳向巨木。腳方落在枝幹上,它卻霎時感知到附近一股恐怖的妖力——驚恐地望去,只見樹下的殺生丸抱臂而立,目光冷酷地看着它。
壓倒性的力量差距讓它拔腿就要逃走——但顯然遠處的巫女沒有給它這個機會——第三支破魔之箭早已張開血盆之口,直朝它的頭顱而來!
猴妖大駭,連忙朝右側空曠之地轉身——但身體竟不聽使喚般紋絲不動,它用生命最後的一秒低頭看去,只看見熒綠的妖力已如藤蔓爬滿它的身軀,再下一秒,小巧醜陋的頭顱便被箭一穿而過,殘軀觸碰過至純的靈力,也在它死後,逐漸化為齑粉,随入風中。
桔梗解開了結界,很快上去查看二人的傷勢。
“桔梗大人……還好有您來了,不然、不然我們兩人今日可能……!”
“不必多說,你們還能走的話,就先行回村,我去尋些草藥便回去醫治你們。”
“謝謝桔梗大人……”
二人攙扶着離開,殺生丸也不知什麽時候悄然走回她的身側。
她想到了剛才他出手相助。
“殺生丸。”
他微微低頭,看着她。
“謝謝。”
他的神色沒有因為這兩個字而産生變動。
“哼,用那種身體,怎麽和擅長逃跑的妖怪戰鬥。”
▲
他果然陪着她采了許多藥草,不僅拿給了受傷的兩個村民,也依照平常的樣子,拿去了青叔家中。
青叔依然如平常般熱情地感謝他們,随即強塞了幾分吃食,以當謝禮。
他覺得這些場面平常得枯燥乏味,但側眼看向桔梗時,卻察覺到她數次的失神——顯然與曾經虛假的巫女臉上挂着的神色不甚相同。
從青叔家出來以後,他們走在村裏,他便問:“你發現了什麽問題?”
桔梗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被他的聲音打斷,不禁回神眨眼,回答道:“嗯,還沒有完全确定,但應該和我猜測的不會差太遠……先随我在村裏走走吧,殺生丸。”
與“平常”不同的是,這一次醫治了兩個受傷村民的緣故,耽誤了些時間,因此從青叔家出來時,太陽已西落大半。
攤販們早已陸陸續續回了家,待他們走到那裏,只剩最後的一家仍在收羅。
就像平常一樣,即便真實的桔梗已替代了幻境中的巫女,但迷宮的轉角依然如約而至。
“桔梗小姐——呀,桔梗小姐,快過來快過來!”
他們走近,果然見到那支貝殼唇脂正安靜地陳放在他們的眼前,絲毫沒有沾染上昨夜的鮮血,純淨得像是一個等候在此地良久的、潔白無暇的考驗。
“沒想到被耽誤了收攤,還恰巧能碰到桔梗小姐你——聽說打柴的叔叔們今天在村外遇到了妖怪,還好被桔梗小姐救下,不然可真就沒命回來啦。說起來,平日裏我家的柴火都是他們幫我們打來的,要是他們不在了的話,我也就麻煩了呢,所以,我也得好好感謝桔梗小姐才是!”
說罷,如早已預備好一般,拾起了“它”。
“這就是我這裏最好的唇脂了,今天就當是謝禮,送給桔梗小姐吧。”
……
她盯着眼前這只久遠而懷念之物,眉目間浮起一層恍如隔世的霧霭,很短暫地,她在裏邊迷失了路途。
這種短暫大約只五六秒,仍被他刻意地收盡眼底。
“你要收下?”
甚至,他還要刻意地将這種心照不宣擺上臺面——他好奇又刻薄地想,她是否真的和幻境裏的她不一樣,又是否真如她所說的——放下了過去,獲得了自由。
桔梗未置是否,卻先問小攤的主人:“這只唇脂,你從哪裏得來的?”
“唔……是四天前從一個路過的浪客那裏買來的,他說這是一個人形妖怪的遺物,帶着無用,就賣給我了。”
“是嗎。”
“雖說是妖怪的遺物,可無論是色彩還是做工,絕對都是我沒過的上品哦!桔梗小姐,現在的你……肯定也明白身為女孩子的心情的吧?很多時候總是需要打扮一番的嘛,所以,就請收下吧!”
說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殺生丸。
夜幕已至,那只貝殼也因着昏暗的天色而光彩不再,安詳地蜷縮在小攤主人的掌心——但他覺得,它仍蟄伏在迷宮的轉角,在晦暗與隐蔽之中,散發着一圈誘惑人心的光澤。
時間像錐石上的水滴,慢吞吞地滴落着——一秒,兩秒,三秒,四秒……小攤的主人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應,沒有給她任何逃避的餘地。
桔梗最終搖了搖頭。
“這份謝意我心領了,但東西珍貴,我便不收了。”
“欸?!可是桔梗小姐,這真的是我的心意啊,如果你不收下的話,我會很過意不去的……”
“沒什麽好過意不去的,”桔梗笑着退後了一步,“它不适合我這樣的人,更不該屬于如今的我。”
“桔梗小姐,可是……”
“不過還是謝謝你,雖然我已用不上了,但如今再看見它,也想到了一些值得懷念的事。”
說罷颔首道別,頭也不回地走了。
殺生丸站了兩秒,最後瞪了一眼那掌心之物,跟了上去。
走遠了,她才緩下步伐,側身對他說:“那只唇脂,我昨夜看見它也在那裏……那曾是犬夜叉贈與我的東西,是他母親死後遺留,也是我曾經無法解開的心結,我想,碎片也正是知曉這一點,才會将它放在我們必行的路上。”
他仍想着她沒有收下的唇脂,想着他們好似已輕易越過的迷宮轉角,想着她的真實與她的自由。可當聽到她的解釋,他的回答卻如揚帆轉向,變作了一句——
“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她微微一愣,随即自嘲地低聲道:“是啊,我與你說這些做什麽……”
人妖殊途,悲運難解。她的孤苦和死局,從來只能一個人體會。她早就明白了這一點。
——曾以生命為慘烈代價,又怎能在死後重蹈覆轍。
▲
他們走了一會兒,殺生丸才發現,他們并未走上回屋的路。
“現在去哪裏?”
桔梗似乎極快地收撿好了昙花一現的情緒碎片,此刻便冷靜回答:“在村裏走走。”
“沒有目的?”
“暫時沒有。”
聞言,他沒有嘲諷,也沒有發怒,更沒有掉頭離開的意思,反而順從地跟着她一路行走,仿佛只是一天結束前一次普通尋常的閑庭信步。
夜空無雲,月色清亮,那束光直白清冷地照在他們的身上,于背後落下步履搖動的深影,在樸素而狹小的路上被拉得很長。
那光像指引,也像監視,久久跟随着他們前行的步伐。
他們去到了一間漆黑的祠堂,大門緊鎖,無人在此守護,周遭也顯得孤寂陰森。
他們去到了村外更遠處的一處家邸,裏邊燭燈盡熄,竹筒流水與睡夢中的鼾聲穿過高矮不一的圍牆,落在了月光蔓延的此間。
他們去到了一條河邊,兩岸多樹,水上垂柳,銀霜盡灑,波光潋滟。
他們在村裏村外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最後一次他們回到村中,百家燈火幾乎已全數熄了。明月高懸,仍不知疲憊地跟随着他們,仿佛固執地要看清他們緘默後邊隐藏的把戲。
她停下腳步,他也不再前行。
然後她轉過身,神色如在清晨般明朗,打趣地問他:“走了這麽久也沒有生氣,看來你的心情還不錯。”
他幾乎分秒之間,就從她的神情裏讀出了什麽。
“散心也散得差不多了,”他的語氣平淡,又帶着一點天生的冷酷,“下一個地方,我希望不要太遠。”
她笑:“不遠了,跟我來吧,殺生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