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而生
而生
上野橘明天就年滿十六了。可她的母親和胞妹卻為給她籌備生日宴這件事情,發了快一月的愁。
作為蔦島神社的下任宮司,她原本應該好好跟着上野宮司學習管理神社的諸多事宜,更應該在學校裏好生學習功課,以考入國學院大學或是皇學館大學,修神道文化學部,畢業後經過必要的實習之後授予神職,從而順理成章地接管自家神社。
但是不知曉為何,自打橘有了自我意識開始,就對妖怪展現出了非凡的興趣——因此不但對繼承家裏神社一事興趣怏怏,更是在學校裏成立了一個妖怪研究社,每每得空就往社團裏跑,一待就是幾個鐘頭。
上野宮司氣得好幾次險些腦溢血,循循善誘,軟硬皆施,但最終也毫無效果。
母親心軟,這次也自然想要投其所好,為她籌辦一個妖怪主題的生日宴會,胞妹上野楓也贊成母親的想法——唯一的顧慮,就是上野宮司了。
要是被參拜者們知道這個祭祀神明的地方竟然舉辦起了妖怪主題的宴會的話,指不定父親大人會被氣成什麽樣子呢。楓說着,還扮演起了宮司眉頭深皺、一臉忿忿的樣子,惹得母親哈哈大笑。
上野橘從社團回到家中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過了。
她小心翼翼地脫下鞋,生怕被樓上的父親發現自己又一次晚歸——靈巧地跑到長廊上,卻迎面撞上了阿楓一張嬉笑的臉。
“姐~姐,今天也回來得這麽晚呀?”
聲音捉弄般的刻意放大,惹得橘趕忙将她拽回了屋中,“啪”的一下關上了門。
“阿楓,你是生怕父親大人沒有發現我現在才回家嘛。”
“姐姐大人老是刻苦學習到這麽晚才回來,當然得讓父親知道,好嘉獎你一下呀!”
“就知道和我開玩笑。”
姐妹互相打趣完,便咯咯笑了起來。
橘似乎是從公車站跑回家的,因此現在還喘着氣。她放下了書包,麻利地将其打開,把裏邊的幾本書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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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吃過飯了嗎?”
“還沒呢。”
“果然!還是母親了解你啊,就知道你一去那個什麽妖怪社團就不會好好吃飯。今晚父親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還發脾氣呢,說你整天沒個人影,你明天見到他,可得好好和他道個歉。”
“知道啦。”
橘此時已經挑出了一本古舊的書。雖然紙頁古老,卻似乎被保存得很好,因此書角鮮有被翻看的痕跡。
阿楓湊上去:“這是什麽?”
橘順了順氣,然後有些自豪道:“這是我最新搜羅來的妖怪怪談,很稀有哦。我在網上搜遍了,也沒有找到關于它的信息,看這裝幀和紙頁,像是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誰的日記,記載了關于一個西國妖怪和人類之間的事情……說起來,大概是野史一樣的東西呢。”
“那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萬一是人家杜撰出來的,或者只是別人做的夢呢?你是從哪裏得到的這個啊?”
“是從一個叫做貓又的二手賣家那裏買來的,說來也奇怪,他賣給我書,卻沒有收我的錢。”
“哈?!那他圖什麽啊……”
橘回想了一番當時買書的情景,然後道:“他說賣這本書,是為緣分。”
“聽起來更玄乎了……”
阿楓打了個哈欠,看着橘将“野史”放在書桌上,随之坐下以後,便懂事地扔下一句“那你看吧,我先去睡了,姐姐你記得明天是你的生日哦”後,進了裏屋。
橘朝她笑着搖搖手,目送那道幼小的身影消失後,開始翻閱起了這本古舊日記。
……
前幾頁的字體淩亂歪扭,像是一個識字不深的人寫下的。
——桔梗大人留下的藥吃完了,身體好了很多。
——殺生丸大人今天來了一趟,但這次沒有用刀給我治療。
——桔梗大人和殺生丸大人好像離開很久了。
——村裏來了一只妖怪,桔梗大人留下的信物保護着信五和太郎,擊退了它。
——今天又來了一群妖怪,信物不夠力量了……可是殺生丸大人突然出現,救下了村子。
——桔梗大人還是沒有回來。
——殺生丸大人今天又來看了我一次,他說也去看過宗秀了。
——殺生丸大人今天來了。
——殺生丸大人今天也來了。
——我好像快死了。
上一個筆跡就停在了這裏,以将死為結尾。之後,這本日記大概是易了主,因接下來的筆跡要工整許多,應該是個念過書、習過字的人寫下的。
——宗秀阿媽走了,她臨終前将一枚信物與這份筆記交給我,只叫我繼續保管。我不知信物為誰保存,也不知未來誰會翻閱這份筆記……若看到此處,請原諒我的無知。
——宗秀阿媽走了大概百天,殺生丸大人回來了這裏,只簡單去了一趟碎石墳和阿媽的住所,很快又走了。(我還見到村裏有些孩子跑上去問殺生丸大人一起玩蹴鞠,最後還是被拒絕了)
——今天我成家了,娶的是黑叔家的阿茂。我知道可能把這件事記在這裏有些不妥,但只是想分享一下我的喜悅……抱歉抱歉。
——看到宗秀阿媽提到過桔梗大人,我小時候曾經見過她幾次,但是之後再也沒見她回來過,不知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殺生丸大人今天……
……
……
外面不知何時竟下起了細雨,滴落在房檐與庭院的池塘裏,發出朦胧悅耳的跳動聲。整個世界沉浸在夜晚的雨聲裏,像是氤氲成了一幅寧靜而悠遠的水墨畫。鐘聲回蕩在玄關的牆壁上,時間在這些細響聲中被拉扯得很長。
這些不同的字跡簡短而執着地地訴說着關于殺生丸大人與村莊的事,幾乎填滿距今這五百餘年的時光。她讀着讀着,只覺得這時間果真漫長,倦意也不可抵擋地席卷而來,遂而,她只好關上書,起了身,準備将它藏在一個父親看不見的地方,明日再讀。
拿起來的瞬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板上。
她回過頭,便看見了一個小巧的白色包裹之物安靜地躺在地上——她突然想起來了書中提及的“信物”二字。
拾起來,放于掌心,觀察半晌,輕柔地撕開。
一束細膩而布滿光澤的烏發像嬰孩般躺在裏面,仿佛為這一刻的重見天日,已等待了太久。
……
在信物被撕開的那一瞬間,感知到一縷久違的墓土氣息,銀發金瞳的妖怪于遙遠之地,霎時睜開了眼睛。
▲
現代城市的一處小角落裏,香火稀疏的小祠邊,土地公與少年模樣的貓又并肩而坐,手上各拿一瓶供奉得來的清酒,看着星霜荏苒下拔地而起的都市,狹窄擁擠的道路間車水馬龍,毫無生氣的人造汽車在其間來往匆匆。
“都說了叫你別那麽多管閑事,之前的烏龍還沒鬧夠嗎?這次你倒好,還直接管到人家轉世的身上去了,你是真嫌自己命不夠大是吧?”
“就是因為我之前鬧的那個烏龍,才讓我愧疚了幾百年,你是不知道我這幾百年間都沒好好睡上一覺的感受啊……唉!”
說着,貓又苦惱地啜了一口酒,結果喝得太急,直嗆了兩口。
土地公白它一眼:“我倒是覺得,你只要別再管人家的事,就算是天大的報恩了。”
“咳咳咳……那可……咳!那可不行,”貓又忙拍自己的胸脯,動作聲響之大,也沒有引來路人的注意,“咱們妖貓族的美德,就是有恩必報,有始有終。”
“那你這次找到了那位大人的轉世之後,又想幹什麽?”
“咳咳,關于這件事,其實我上個月就已經鋪墊過啦。現在嘛,就先等等看吧。”
“等什麽?”
貓又摸摸自己的鼻子:“等着看我當時鬧的烏龍到底算不算是報恩了呀。”
土地公顯然不太明白貓又的腦回路,只好呵呵笑着地飲下一口酒:“都是烏龍了,那兩位大人肯留你的性命至今,就已經是你天大的福氣了。貓又,做貓可不能太貪心啊。”
“話可不興這麽說哇。阿爺,你記得你當時和我說,如果要讓兩個人和解的話,要怎麽辦嗎?”
土地公捋了捋自己沾上些酒滴的茂密須白,眯起眼睛,似在回想。
“我說——要讓他們切身處地地了解對方的境遇與苦衷,怎麽了,你不正是因為誤解了我這個說法,才鬧出那麽大一個笑話的嗎?”
貓又抿起嘴,狡黠地嘿嘿一笑:“就算是我當時搞錯了殺生丸大人和犬夜叉大人,不過,桔梗大人當時已經和犬夜叉大人緣盡了不是嗎?既然如此,我的那個烏龍未必不是因禍得福……嘿嘿,你就看着吧,指不定這次過後,那位殺生丸大人還得來感謝我呢……”
“感謝你?”
一個清冷而倨傲的聲音從頭頂落下,登時如電閃雷鳴,直擊得貓又與土地公一個大激靈,幾乎從地上彈跳了起來。
“殺殺殺……殺生……殺生丸大人?!!”
那抹銀白的身影像是從五百年前的時光裏驟然躍出,如今巋然立于它們頭頂的屋檐上,漫長的時間沒能将他身上的淩厲與俊美削去一分,那雙壓迫十足的金瞳仍向它們傳遞着危險的信號——在巨大的實力差異之下,它們仍是他的刀俎魚肉。
“藏了幾百年,倒還記得我。”
土地公瑟瑟發抖地看向貓又,後者顯然也被吓得不輕,貓腦一片空白,幾乎将剛才的機靈話語抛諸九霄雲外去了:“那……那哪敢啊,我就是忘記誰也不敢忘了您啊……”
殺生丸冷笑一聲:“是嗎,那我希望你也記得,你還欠我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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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橘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她變成了一個形狀妖怪的銀發男子,站在一條狹窄的街道邊,站在一座小小的神祠前。這神祠大抵不是供奉什麽出名的神明,因此疏于打理,內裏落着些許蛛網。土地公模樣的小神與一個僞裝成人類的貓耳妖怪一臉驚懼未消地站在自己面前,腳邊,是打碎的兩只清酒瓶。
過往的行人忙碌而冷漠,也或許是根本看不見她,才并不為她此刻的奇裝打扮而駐足。
她稍微擡腳,想要離遠潮濕而漫着酒香氣的地面,卻發現這具身體竟如此輕盈靈敏。
這是夢嗎?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妖怪?
“桔……桔梗大人?”
聽到這個名字,她略微一怔,目光随即投向眼前的小妖小神。
似乎這個反應給出了它想要的答案,随後,那貓耳妖怪便像打開了話匣子,說了一連串她并聽不明白的話。
——桔梗大人,我是貓又啊,不過,您應該記不得我了,但我還是想感謝您,前一世正是您救了我一命,這才讓我能活到這個時代。
——我發誓要向您報恩,結果因為我的蠢笨,給您添了許多麻煩不說,還差點賠上我自己的性命……要不是您那時攔着殺生丸大人的話,我可能這條小命就真的保不住了。這樣說起來,您也算是救了我兩次呢。
——但是我想,您既然在上一世留下了信物,讓它得以回到這一世的您手上,應該也不全然認為我惹出的麻煩是個烏龍吧?我是不是真的很蠢笨,完全看不透您到底在想什麽,但是我覺得,我能為您做的微末之事,就是将那個東西送給這一世的您。這樣的話,我也算是稍微報答了一些您對我的救命之恩吧……
——您還記得上周賣給您那本夾着信物的書的、叫做“貓又”的賣家嗎,咳咳,沒錯,那個就是我……
——啊,對了,忘了和您說,您現在正在殺生丸大人的身體裏。他……他剛剛找到了我,呼,差點沒把我吓死,我還以為他是來取我性命的呢……結果他竟然好像知道您已經轉世了,所以找我來再換一次你們的身體哩,這樣他是不是就能知道您現在在哪裏了?
——真奇怪,殺生丸大人肯定不像我這樣關注着您的靈魂轉身,那他又是怎麽知道您回來了呢?難道是因為那個信物……
——啊!這麽說來,難道桔梗大人您留下信物,就是為了……
……
……
像回溯在記憶之河裏的壁畫,絢麗的色彩乘上逆流的浪花,飛快地朝着身後消退着。剎那之間,貓又與土地公感觸的面容變得很小很遠,她與它們之間的距離也被拉得如同五百年一般長,她像是驟然被投擲進輪回的川流裏,從奇怪的夢中漂到了睜眼後的天花板上。迷夢消弭,天方大亮,陽光碎影,斑斑點點。
房間的四周一片靜默,阿楓所在的裏屋也鴉雀無聲,不用多想,她那吵鬧的胞妹已經出門上學去了。
她仿若劫後餘生地坐起來,看了一眼鬧鐘,果然起晚了。
她想到剛才那個奇異的夢,也想到那本提及了夢中幾人名字的書,便無心再去上學。翻身起來,草草地披上一件薄衣,有些急切地走到書桌邊,又動作輕柔地從抽屜底層拿出了那本古舊的書。
翻開內頁,那束烏黑的頭發如若一條精致的流穗書簽,安靜地夾在這本荒誕的回憶之書裏邊。
剛才那個夢……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她臨睡前過份記挂書中的內容,才讓這種心情顯現在了夜裏?——她不由得思忖。
世界一派安靜,甚至連外邊庭院中的流水聲都消逝不見了。
于是,在當下的阒靜中,屋門被拉開的聲音便顯得額外刺耳。
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情緒——不是害怕父親前來的責怪,也不是期待母親的看望,它不始于現下這個自己的任何一種感懷,而是一種久遠模糊之物——是經歷了漫長的歲月與死亡的磨損,仍帶着殘存的熟稔與牽挂,趕到了既定的當下。
她轉過身,看見了他。
雨後的陽光總是比平常更加耀眼,在高大的身形後邊,潮濕的長廊上倒影着被那頭晨光偏愛的銀白長發,四處折射的光斑投到他肩上的白絨,一如雪山上柔軟而純淨的覆雪。規整詫寂的庭院旁若無人地沐浴着這道光,竹筒也恪盡職守地接着潺潺流水,下邊的石盆覆滿青苔,暈開一層層水落後的漣漪。
“殺……生丸?”
這名字如從夢裏來,又似書中物,偏深切地印刻進她的記憶,鮮活而生動,以至于一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要湧上她的喉。
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呼吸半晌,清冷的目光随即停留在她手上的那束散發着墓土之氣的烏絲之上。
他目光上移,看向了她那張正如前世般清麗的臉龐。最終,又留駐在她那雙自由的眼眸裏。
“你——”
“做了個怎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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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有朝一日,你生出了一絲理解與憐憫人類之心,那麽終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遇。
此即為,她的向死而生。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