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仇
同仇
桔梗大人竟又折了回來,這讓正準備躲雨的信五等人驚詫不已。
“桔梗大人,您怎麽回來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她的目光因此落在了互相攙扶的幾人身上。她掃過一番四人的臉,只覺似乎在哪裏見過,卻又沒法在回憶中精确地找出他們的名字。
但看他們此刻的表情,似乎是驚訝于她現在竟還會出現在這裏,那麽極大可能,是剛才與“殺生丸”有過一些她所不得而知的接觸。
故而,她選擇了一個不太會被懷疑的問法:“你們現在如何?”
一人眨眼道:“我們已經包紮好傷口了,正準備去就近的村裏尋個躲雨地哩。”
旁邊一人待他說完,又補充:“您不是說還有事要去做?難道是還擔心我們……”
剛才那人趕忙啐道:“別自作多情!”
又有一人嘿嘿伴笑。這笑音沒有一絲惡意,氣氛便緩和許多。
這番對話,讓她的猜測得到了落實。
于是她順着說了下去:“我回來看看情況。還有……”
見眼前幾人傷痕累累,想來是經歷了一場惡戰;神色疲敗,大約其中多少有些犧牲者——這也就能解釋了為什麽自己這具以死魂驅動的身體竟能活動,身上的衣褂盡是血漬:“那些亡者,還需要超度。”
幾人聞言,連連嘆氣。
“有桔梗大人的超度,他們下輩子也能投個好胎吧。”
“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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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就拜托桔梗大人了。雨要下大了,大人也早些去躲雨吧,我們先行一步。”
說罷,他們朝着桔梗行了禮。
與他們道別後,她也走近了狼藉的戰場。
地上各色的血漬還未風幹,又被雨點濺開,在土壤上綻開成為淩亂的惡之花。妖怪的屍體零碎地散落遍地,與空氣中泥土的濕氣交織纏綿,互依互斥,在此間變得亦濁亦清,亦浮亦沉。
這是她該熟悉的場景,她生前鏖戰垂涎四魂之玉的妖魔,曾在無數個這樣的地獄中歸來。
風愈發狂妄,在不遠處發出有如夜鬼哭嚎的聲響;其間,又穿插水中擊磬之聲,如山中遙看之影,霧氣初升,朝露欲滴,不知從哪邊來,不知向哪邊去,朦胧而雄壯,悠遠又綿長。
她環顧殘局,想尋找這清音的來處,卻最終停留在了西側的碎石堆上。
雖說是碎石堆,卻并非堆砌在一起,反而平鋪有序,像一座座簡單而急忙的墳墓。
她突然意識到了那是什麽。
走到這些碎石堆前方時,雨終于開始下起來了,起初還是能在湖面微微氲起漣漪的細雨,後來卻逐漸有了脫缰之勢。
受傷的村民,驚訝的問語,身上的血,殘破的戰場,妖怪的屍身,還有這些小小的土堆,碎石像是沒有墓志銘的碑,祭奠着他們死去的軀體。
雨淋漓又暢快,打濕了她冰冷的衣襟,沖刷了她臉上的塵漬。
她沒有避雨,也不需要避雨。
她蹲下身,将手中的長弓放下,又将被雨滴彈開的一個小碎石放回原處。
最後,她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桔梗和犬夜叉。
這大概率不是現實,因為這個而桔梗的身上,沒有墓土的味道。
“犬夜叉,你願意變成人類嗎?”
他聞言皺眉——一是為桔梗過于溫柔的語氣。他沒有見過這樣的桔梗,畢竟,他對她的了解還太短暫,無法追溯到她還葆有一顆飽含希冀的人之心的模樣,這樣的她看起來柔軟又脆弱,與墓土的冰冷完全聯系不到一起。
二是為她話語中的“人類”字眼。這是對他而言分外弱小的存在,她卻曾将其當作一株桂枝,将它遞給犬夜叉。
“如果我成為人類了……那麽桔梗,你會變成什麽樣呢?”
“我是守護四魂之玉的巫女。如果四魂之玉不在了,我……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
殺生丸冷哼一聲,不屑再看這毫無意義的幻影。
可是當他轉過身,映入眼簾的卻依舊是那襲白衣紅袍,像躲不去的鬼魅一般。
這次,是她抖落了鬥笠上的雪,喘息着走進屋中。
“桔梗大人,我父親……我父親他……嗚嗚嗚……”
他看向了她——胸口的起伏訴說着她的跋涉,發間的殘雪描摹着外面的冷寒。而她入室後,只施然行禮,随即走到了榻上之人邊。
人顯然已經死了。他微微眯眼,只消看上一眼那人慘白如死灰的面色,就能輕易得出這個結論。
她也不愚鈍,遂而回過了頭,垂目道:“生死短暫……但還請不要過于悲痛,你父親只是掙脫了這具軀體的束縛。我會為他超度魂靈,這樣他便能寧靜而自由地往生。”
他要轉身的動作因着這句話而遲緩下來,像是聯想到了什麽。
然後,他看着她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
他仍然堅定這是幻覺。
還是一個昏暗簡陋的屋子,還是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巫女,但死去與痛哭的人類都已不知蹤跡。那些人類就像一根根羽毛,既敵不過妖怪随意的攻擊,也抵不過生老病死的命數,在一呼一吸間,即已飛散為煙。
這屋中沒有別人,只有他與她。
她一個人跪坐在那邊,面前放着一個樸素的妝奁。她的一頭烏發披散在背後,忽明忽暗的燭光在上面閃耀着同頻的光澤。他看慣了自己銀白的發絲,還從未見過這樣漂亮又烏黑的長發,就算是遙遠模糊記憶中的十六夜,也嘗因着他的偏見而大減風華。
她對着鏡子,徐徐塗抹着貝殼裏的唇脂,大抵從前少有練習,因此塗得小心翼翼。
他抿了抿唇,只覺得這個幻覺實在無聊,但是——他畢竟短暫的在那個軀體裏住過,因此好奇心便不合時宜地蠢蠢欲動起來——只好一邊嗤笑着這無聊的幻境,一邊走近了對鏡梳妝的桔梗。
浴血而戰的巫女,塗上豔俗的脂粉,會是什麽模樣?
“你說,這個樣子……好看嗎?”
他一怔,目光便穩穩地落到了眼前這個并沒有看向他的女人身上。
這話不應該是對他說的,幻覺不應與真實有關聯。
但是——
她的皮膚好似玉脂雕琢一樣,細膩而白皙,在昏暗中散發着柔和氤氲的光。款款美目中飽含着欣喜與熱切,這滿含生命力的雙眼似乎能将生死與瘡痍也置之度外——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通過這雙眼睛,回到了那個偎在桔梗屋子中的午後,外邊是祥和的村落,天邊有和煦的日光,他不再是一個刀尖舔血的大妖,僅僅是個大千世界裏最平凡無奇的人類。
——是幻覺,是正在侵蝕着他的幻覺。
就在這時,眼前的桔梗卻捋開自己的耳發,側過頭來,自然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她在他的眼中,露出了一個笑容。
笑容溫柔而豔麗,唇脂的顏色比妖怪的血液更加鮮豔欲滴……
這光很細,這夜很靜。
然後,他眨了眨眼。
……
再一眨眼,她卻又站在了明亮的櫻花樹下。
花瓣如飛舞的飄絮,着迷一般地圍繞在她的身側,如有花妖助力一般。落下時,也不肯離開她的腳尖。
她抱着一簇淡紫色的花,在不遠處笑盈盈地看着他。
這笑容依舊帶着鮮嫩的唇脂,但大約因為日光比燈燭更加明亮,故而也在她身上渡上一層晶瑩的輝光。
“殺生丸。”
“……”
微風如漸起的歌調,在此刻徐徐入場,揚起了她美麗的長發。
“殺生丸,你覺得,我像是一個女人嗎?”
“……”
他沒有移開目光,卻想這一切,都該只是幻覺才對。
“一定覺得不像吧。但是,如果四魂之玉不在的話……我就能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了。”
“……”
然後,她笑着從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塊圓潤的玉石。
他想,這話該是對犬夜叉說的才對。
但是她念出的,卻又是他的名字。
“殺生丸……”
他咽下了那一點松動,道:“四魂之玉……我不需要。”
她的眼神零落下來,指尖微微回縮,這瞬間的動作也恰到好處地落進了他的眼底。
“你可以将它摧毀。但是,若你不要的話……我就會死。”
那被他咽下的松動死灰複燃,生出了更多動搖他的因果出來。
“為什麽會死?”
她收斂了自己的光華,化為一聲婉轉的嘆息。
“這世間的生命,有太多的貪念。我貪念平凡,犬夜叉貪念四魂之玉,花貪念絢麗,樹貪念長生……有善的貪念,也有惡的貪念。因為有這些貪念的存在,我這樣一個守護着四魂之玉的巫女,才無法得到善終。”
“你可以選擇不當守護巫女。”
她擡了眼:“是嗎?那麽殺生丸,你又可以不再追逐你父親的足步嗎?”
“……”
“對于我們這種人而言,一旦認定的事,是很難更改的,”樹下的桔梗神色落寞地低垂着眼,纖長的素手撫弄着懷中的繁花,溫柔而輕緩,像撫摸剛出生的嬰孩,“我已行在這條道路上,卻仍然懷着卑鄙而微小的希望,希望能等到一個契機,将我從這條路上解救出來。”
他沒有再出聲,只是難得耐心地等待着她接下來地話。
“而我希望,這一次,你能成為我的契機。”
他再次眨了眨眼。
“為什麽是我?”
桔梗微微側頭:“你不知道嗎?”
他不回答。
她又露出了一個亮晶晶的笑容,與懷中之花交相輝映,仿若人間芳華。
“因為——”
笑容與光芒是在這一刻戛然而止的。
喉音與櫻花也随之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撕裂的聲響,與這場景中的一切美好之物格格不入,還帶來了血色——他剛剛才經歷過的那種猩紅的血色。
他甚至開始厭煩這種顏色。
懷中的花束掉在了地上,然後,血液滴落上嬌嫩的花蕊。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卻清晰地将眼前發生地一切記錄在那一圈小小的虹膜之中,再經由身體裏那些粗粗細細的線,傳遞到大腦裏邊。
這一切轉變得過于突然,饒是他——也需要那麽幾秒鐘來适應。
桔梗的笑容還凝固在唇角,下一秒卻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
火紅的身影也由從她的身後顯現出來。他看清了刺客的臉。
那人舔了舔自己染血的右手,随即啐了一口,看着落到地上的巫女,如同在看一只無枝可依的枯萎之花。
“嘁,你在做什麽白日夢呢,桔梗?你的身上全部都是妖怪的腥臭味,都快把我熏死了,沒想到你還想當一個普通的女人?哈哈哈,你的存在除了守護四魂之玉,還有什麽其他的呢?既然你這麽想逃離,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完成你的心願,送你去死吧。至于四魂之玉,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桔梗的身體似乎在顫抖。她看起來很痛——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念出那人的名字。
“犬……夜叉……”
“犬夜叉——!”
幾乎不受控制地,他朝着犬夜叉沖了過去,手中僅有的天生牙——這把殺不了人的刀——也毫無猶疑地帶着殺意砍下,昭顯着他的憤怒。
”叮——”
刀片碰撞在一起,力道之大,激蕩起一圈圈無形的硝煙,霎時從二人的身邊迸發出來。
雨又下起來了,可他的身上好像早已濕透,仿佛已經淋了很久。
刀刃之下,正是犬夜叉瞪着一雙驚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後,“半妖弟弟”氣急敗壞道:“殺生丸!我沒招惹你!你這是幹嘛?!”
他不回答,也沒有必要回答,只見他撤了被擋住的天生牙,從手邊幻化出螢綠的光鞭,又朝着犬夜叉重重甩了過去。
犬夜叉龇着牙跳開,原本落腳處的那一塊地卻仍被他抽出了個土坑,碎石四濺,又被風雨摧殘,零落一地。
還沒等站穩,殺生丸下一波的攻勢再次襲來——只見他左手握着天生牙瞬間跳到犬夜叉的身後,用滿八分力道,又一次狠狠朝着犬夜叉橫斬過去。犬夜叉重心尚不穩,分秒之間,也只能勉強用鐵碎牙擋在自己身側,這才能不被天生牙砍傷。
但饒是如此,也無法承受住殺生丸那八分的力道。這一擊接過,犬夜叉整個人直直朝着另一頭飛了過去,撞到了不遠處的土坡邊上,一時間灰塵彌漫,令原本就因下雨而不清晰的視野更加模糊。
“殺生丸——咳……!”
犬夜叉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撞到的後肩,一時氣急攻心,又嗆出一口血來。
又是血,這種猩紅的、粘稠的、令人不悅的東西。
讓他想起了人類的血。桔梗的血。
他厭惡地冷哼一聲,一股憤怒又升騰了起來,促使着他再一次提劍朝着犬夜叉沖過去。
犬夜叉見狀不好,立即半跪起來,一邊盡可能做着防守的姿勢,一邊喘着氣喊道:“殺生丸,你先停下!你沒有要和我打的理由!”
理由?他微微蹙眉,可自己的這具身體速度太快,等不及他問出口,便又一次和鐵碎牙碰撞到了一起。
“叮——!!!”
犬夜叉的身體又一次彈飛出去。只是這一次他做了些防備,因此雖不及殺生丸沖刺而來的力道,卻也沒有受太重的傷。
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終于聽到了殺生丸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犬夜叉,你還記得你剛剛幹了什麽?”
“我幹了什麽?我才剛剛回到這裏,就看到你呆站在原地,戈薇和彌勒他們全部倒在那邊沒了意識,我還想問你發生了什麽呢!”
但他顯然不想被帶入犬夜叉的思維,便繼續道:“鼻子嫌血腥味太熏,那麽割掉就好了,我來幫你。”
“什——!?”
刀光當真應着他的狠話,竟徑直朝着犬夜叉的臉襲去!
“殺生丸!你清醒一點!”
“弱小,卑鄙,為搶來四魂之玉而做殺人的事,你又與奈落之流有什麽差別?丢了父親的臉面,不如讓我來了斷你。”
“哈?殺人!?你到底在說什麽鬼話,我剛剛從桔梗那邊回來啊,怎麽可能殺人!難道說……你剛剛中了什麽幻術?戈薇他們中的也是幻術?!”
聽到“桔梗”二字,他一偏真假混沌的世界中好像出現一道光。
通往真實的光。
于是,他沒有進行下一波的攻擊,而是蹙着眉,将目光放在犬夜叉的右手上——那只剛才撕裂了桔梗的肩膀的手。
可現在,那只手上沒有任何的血跡。
殺生丸的臉漸漸沉了下來。在稍微冷靜過後,才發覺周圍的景象早已變作了和清那丸對峙時的模樣,這場雨甚至仍然淅淅瀝瀝地下着,沒有間斷,他濕透的長發和衣服将其彰顯無遺。
也就是說……剛才那個場景,大概率不是真的。
他有些惱,因為在起初進入幻覺時,他都知道那只是個幻覺,要找到突破之處。
但……真是無聊的把戲。看來曾經去過的那具軀體,竟的确成為了他隐匿的弱點。
“殺生丸,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顯然是沒有耐心和興趣去回答犬夜叉這個問題的。只見他環視一周,果然看見了倒在一邊的幾人,再尋一圈,也依舊沒有找到清那丸的身影。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天生牙,然後将其收回刀鞘之中。
見此行為,犬夜叉總算在心底松了一口氣。
“你一個人回來的?”
“啊?”
顯然對這一聲“啊”極為不滿,殺生丸抛去一個厭惡的眼神,語氣也逐漸不耐煩起來:“我問你,你是一個人回來的?”
犬夜叉好像有幾分明白,卻不想明問,便悶聲問:“你是問,我沒有和桔梗一起……?”
殺生丸沒有回答這句話,只逼仄地看着他。
于是犬夜叉只好補充:“我……桔梗她說戈薇有危險,讓我趕緊先回來……”
沒有等犬夜叉說完,冷冽的喉音便硬生生地将他接下來地話斬斷。
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眼前的視野,冷刃般的目光每分每秒地向他紮來,飄絮的風雨沾染上他的威壓,也變作了狂風驟雨。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