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夜
小夜
桔梗無法操縱殺生丸的身體飛躍趕路,因此徒步走到村裏的時候,已近深夜。
村落被深黯的夜空染得一片黢黑,只有一兩家燭光閃爍,不知是晚睡還是起早,零星地點綴在黑暗中,如閃爍的星辰。
她抱着他進了屋。進門剎那,還是有妖的血腥與藥草的氣味盤旋在裏邊,與她走時別無二致,但環顧四下,除了空蕩蕩的小屋與燒盡的燭火,什麽也沒有剩下。
貓又已經離開了。
桔梗在門口駐足半晌,最終嘆息着進入,将殺生丸輕放在了角落裏。
然後她燃起新的燭火,一時通明,讓他們再一次看清了彼此的臉。
他的面色依然倨傲冰冷,如那雪山巅上不化的冰雪,時而又似火山噴薄,總是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弱者遍行的此間。
相比之下,她的面容要松弛許多,然而在入門之後,難免挂着些若有若無的失意——這樣細微的表情也沒能逃過他的眼睛,故而在她轉身時,發出了一聲嘲諷十足的冷笑。
“這就是你說的,不耽誤時間就能找到那只妖怪?”
面對着殺生丸的冷嘲熱諷,桔梗不想再解釋太多。在将他背後的箭筒取下來後,便熟稔地從另一個小方櫃中取出來幾只木箭,開始蹲坐于燭光邊整理起來。
“我無法預測它的行為,只能盡人事。它已經走了,今天太晚,等到天亮後再找尋它的蹤跡吧。”
殺生丸眯起眼,有些不屑:“你已擁有我的身體,還需要休息?”
桔梗瞥他一眼:“并非我需要休息,而是我們需要等到天亮。”
他嗤笑:“怎麽,你怕黑?”
……這男人,好像手腳被束縛住以後,閑得只會怼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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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又是知恩圖報的妖,我算是救了它,但小夜對它的恩情更重,因此它就算離開,也應當與小夜報過恩,道過別才對。”
他精準剔出她話中的名字:“小夜?”
“住在這裏的女童。”
“哼,所以,你要去問那女童關于貓又的行蹤?”
桔梗點點頭,權當認同他的這般說法。
“浪費時間,”他別過眼,躲過了面前昏黃的燭光,眼中一片晦暗,“若是我,早能憑着氣味找到那只貓。”
“是嗎。”
她敷衍地應了一聲,仿佛不想再将這個話題進行下去。在纏完那幾支箭後,她便又找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盆,進而投了兩條雪白色的面巾進去。
她側身朝門外走去,卻被殺生丸冷冷的聲音叫住。
“去哪。”
她頭也不回:“清理血跡。”
▲
她回來得很快。
入室以後,他半睜了一只眼睛看向來人,果見對方胸口一大片的血跡已消失無跡了,臉上也回複了他所習慣的那種的潔淨無瑕,像是那場戰鬥帶給他身體上的最後一絲狼狽也蕩然無存了,揩盡了不為人知的屈辱,這令他感到滿意。
桔梗只手抱着木盆走到他的身側,蹲下來時,他才看見裏邊還裝了半盆水。
她沒有解釋什麽,只是默默地擰幹其中一條面巾,眼見就要在他的臉上擦拭起來。
他警惕道:“你做什麽?”
那條面巾前進的路徑沒有因此而停滞,很快的,她那淡漠的語調與冰涼的觸感便同時撲到他的左頰上。
“如你所見,給我的軀體淨身。”
她的動作熟練又輕柔,因而就算在這夜涼如水的時刻,也沒有讓他感到絲毫不适。當然——他并不願承認這一點,只當是死魂的流失讓這具糟糕的軀體連溫度與力度也感知不到了,只能用視線才能捕捉到她的動作,他那方才好不容易積攢起的滿意之情又一次跌至谷底。
即便在柔緩的擦拭與遲笨感官的雙重加持下,他也表露出了十分不悅:“住手!誰叫你做這種多餘的事?”
“不多餘,”她的回答平淡到近乎冷漠,“手上沾染過太多鮮血的巫女,是不能露出任何狼狽之态的,否則就會給那些記恨于她的妖怪有機可趁。你現在這副模樣,難道是想被你們所謂的下等妖怪獵殺?”
“你就這麽想我死?”他眼中閃着鋒利的光。
“我不過陳述事實。”
“……”
這個難纏的男人終于又沉默下來了。在這短暫的靜默和僵持中,她總算再無阻礙地擦淨了他的臉和手掌,又大致清理了一番被泥土弄髒的巫女服,使其乍看下一如平日裏整潔。
事畢,她站起身,随手熄滅了蠟燭。
“睡吧。”
他沒有再接話,那雙灌着冰雪的眼睛看向了幽暗的窗外,微弱的月光照進他的眸底,變作了一團無法消散的氤氲霧氣。
▲
清晨的第一縷日光是随着一個稚嫩的聲音一同到來的。
“桔梗——姐姐!我剛剛聽阿叔說,他昨天深夜瞧見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最近都——咦?”
這勢頭可謂是來去匆匆,那些剩下的話,在小夜的目光觸碰到那個滿頭銀發的男人之時,戛然終止。
對于從未謀面的陌生人,稚童的反應大多是怯生生的,因而上一秒還因桔梗的歸來而滿臉欣喜的小夜,這一刻卻對着殺生丸身體裏的她露出了一絲恐懼的神色。盡管殺生丸的容貌就算放眼整個武藏國也算得上卓越,然而身為妖怪,他那與常人迥異的發色與面容,也總歸難令初次見面的女童卸下防備。
桔梗的眼底閃過一絲柔軟,從而調整了自己的表情,使其看起來盡可能的友善無害。
“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語氣之溫和,惹得身後的殺生丸又是一陣不舒坦。
“喂。”他悶悶出聲。
桔梗應聲回過頭,示意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別人是看不懂的——但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瞬息之間,就理解了她的用意。
應她的意思,他将目光挪到了瘦小的女童身上:“小夜?”
“桔梗姐姐,他是……”
小夜依然警惕地盯着“殺生丸”的臉,時而向“桔梗”投以求助的眼神。
“我是他的……”
“是同伴。”
被打斷了話語的桔梗稍微有些驚奇地看向殺生丸,卻見對方竟收斂起了曾在她面前表露出來的那些倨傲、不講理與無法消弭的惱怒。面對着入室而來的弱小女童,他的神色中依然隐着天性使然的清冷,但更多的卻是理性使然的沉穩——不很親近,卻也不再有攻擊性。
每每當她以為他即将情緒失控時,他都适時地以最冷靜的面貌應對當下的境遇。他心中固然有千萬的不快,但沒有什麽比朝着目标靠近更加迫在眉睫。
于是他再次開了口,以他目前僅有的信息直搗主題,毫無迂回:“小夜,你還記得你前幾日救過的那只貓?”
小夜對“桔梗姐姐”自然是毫無防備的,于是很快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起來:“貓……桔梗姐姐,你說的是那只受了傷的小黑團嗎?”
小黑團?觸及到信息盲區的殺生丸不經意地瞥了桔梗一眼。
桔梗亦在不經意間點頭回應了他。
他繼續搜羅着自己腦海中的相關信息:“對,後來我救了它。”
“啊,是呢,說起來我還沒好好感謝你……桔梗姐姐,要不是你救了它,它肯定就死掉啦,那時候它的傷口有那麽——深呢!”女童一邊用誇張的語氣訴說,一邊比劃了起來。
“它去哪裏了?”
“……欸?”
殺生丸等了兩秒,卻見女童有些畏畏縮縮不肯答複,便重複了一遍:“那只貓,它去了哪裏?”
大抵女童也覺得“桔梗姐姐”的态度過于直白了,遂多問了一句:“那個……桔梗姐姐,你……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找小黑團呀?”
“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它。”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聽到這裏,小夜的雙頰不知緣由地漫上一層紅暈,一直蔓延到她那小巧可愛的耳朵根。她很快低下頭,雙手開始無處安放地在身邊兩側晃動着,飄忽的眼神一會兒在“桔梗姐姐”的臉上跳動,一會兒又蜻蜓點水般地掠過“殺生丸”的眉間,最後落回在枯燥無味的地板上彳亍徘徊。
殺生丸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冷意——當然,沒有讓女童看見:“小夜?”
女童癟了癟嘴,又偷偷瞟了一眼屋中伫立着的銀發男子,神色頗是為難。
“小黑團它……它……哎呀!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可我和它拉勾勾了,小黑團的秘密,是不可以告訴除了桔梗姐姐的其他人的!”
其他人?桔梗微微挑眉,側頭便對上了殺生丸的目光。
“哦?你的意思是,”殺生丸眯起眼睛盯着桔梗,頗有興趣地解讀起小夜的話來,“那只貓的秘密,你只能告訴我一個人?”
小夜垂着頭,低低“嗯”了一聲。
如果他現在可以支配那具死去的身體的話,不知會做出怎樣戲谑的表情來。可他此刻也只能盯着她,連挑眉這種動作也做不出來。
“那你還站在這裏?”
這句話顯然是對她說的。
“……”
桔梗沒有接話,心中卻逐漸彌漫起一股微妙的落差感來,此時此刻,她竟成為了小夜面前的那個外人。
為什麽沒有發現“桔梗姐姐”今天的不對勁呢?她平日裏從不會這樣直切主題地和小孩子說話的,剛才那番對話簡直就像極了他的行事作風,就算面對着爛漫可愛的孩童,也不會浪費掉自己一分一秒的時間。
想到這裏,她不禁看向了小夜,卻見對方仍怯生生地不敢與自己對視,也似乎鐵定了要将貓又的秘密守護,不告訴她這個局外人,便只好無奈作罷。
“我知道了。我就在外面,你們說完後,可就在村裏尋我。”
說完便徑直走出了小屋。
門關上之後,小夜的臉上竟即刻回複了一種勃勃生機,與方才的羞赧有着天地之別。燦爛的笑容從女童嘴角綻放,她雀躍着,來到了他的身邊,開始毫無顧忌地搖晃起他的手來。
“桔梗姐姐!桔梗姐姐!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呀?小虎和阿五天天吵着要來找你玩呢,要是知道你回來了的話,他們肯定第一時間就沖過來了~”
殺生丸此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女童肆無忌憚地搖動着自己的手——連一絲抵抗都做不了,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脫線人偶一般。
于是他的臉色再一次垮了下來。
“別晃我。”
小夜被他這猝不及防的冰冷給吓到,反射性地朝後退了一步,連帶着也放開了那只晃動的他的手。
“啊……桔梗姐姐,你……受傷了嗎?”
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殺生丸不禁蹙了蹙眉——盡管他并不知道這動彈不得的軀體是否還能做出這樣微小的動作——但不知緣何,他想到了阿玲。她大概與小夜差不多一般年紀,也會樂呵呵地依賴着自己所信賴的大人,心思純淨,毫無顧忌,是為數不多地令他不覺得讨厭的人類。
所以他剛才那樣的态度,是傷害到那顆無暇的心了嗎?
念及此處,他不由得把目光放在了被小夜搖動的那只手臂上。或許是這具難用的身體所致,他竟隐隐能感覺到女童在那裏留下的一絲溫度,是這冰冷軀殼裏唯一的溫熱。
他又不禁想到了桔梗,她那張頗有耐心的臉在此時不合時宜地在他腦中浮現。他當然不情願扮演那個巫女的角色,但若是此刻這身體中是她的話,定然會更加溫柔地對待這些孩童。
故此,他的語氣緩和少許,好像在他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朝桔梗應有的模樣靠近:“我的确受了點傷。但小夜,我有要緊的事情找那只貓,不能耽誤過多時間。”
聞言,小夜的眼中充斥起了肉眼可見的關切,頓時忘記了幾秒之前才發生的不愉快:“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姐姐你受傷了……剛剛還那樣搖晃你,肯定是把你弄疼了吧,對不起嗚嗚。”
“……”
“對了,我馬上就去給你摘點草藥回來……”
“不用,”他立刻否決,下一秒又覺得自己好似說得太僵硬了,便又不大情願地補上一句,“我沒事。”
“唔……我家裏還有一些上次采好的,等一會我拿給剛才那個大哥哥吧,這樣桔梗姐姐你在路上也能用得到。”
他眯起眼睛,想着這個時候的桔梗又會作何反應。可他思索不及,只能喉間發出了一個淺淡的“嗯”之音。
“那,桔梗姐姐,我現在就把小黑團的秘密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哦——”
“好。”
“嗯……其實吧 ,小黑團它,嗯,那個,是、是只妖怪。但我發誓,我在救它的時候,是絕對不知道這件事的!而且,它也沒有傷過人……”
“嗯。”他對貓又是否傷過人這種事顯然沒有興趣。
小夜繼續道:“桔梗姐姐你救過它以後,它第二天就來找我,說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不能再久待在人類的村子裏了。但在離開之前,還想做些能報答我的事情。”
他無聲地聽着。這一切竟都被那個女人猜得正着。
“我、我就想着,隔壁家晴子的阿爹的病情總不見好,害得晴子得日日守榻,好久都沒能和我們一起玩了,所以就把她阿爹的事拜托了小黑團……”
殺生丸挑眉:“你相信妖怪會救人?”
小夜歪頭:“桔梗姐姐你也救妖怪,為什麽妖怪就不可以救人呢?”
童言無忌。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折了又問:“他們何時離開,又往哪邊去?”
“我和晴子是昨日未時左右送他們出村的,但晴子不知道小黑團是妖怪,只知是桔梗姐姐救的一個人,說是與土地公有些交情。”
“當地土地公?”
“嗯,不過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呢……小黑團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然後出了村子,他們就往西邊走了。”
話及此處,他所需要的信息也差不多集齊了,在此也是多待無益,當下便使喚起小夜來。
“知道了。小夜,你去将剛才屋裏那人替我叫回來。”
“桔梗姐姐……現在就要走了嗎?”
女童臉上顯現出的失落之色很快便直達他的眼底——這讓他那破口而出的“嗯”字不由得在喉間沉浮,變得堅硬哽噎起來。
難不成互換了軀體,還能有情感同化的副作用?
于是那個“嗯”便如絲線般伸展延綿,換做成了一句:“有什麽想要我給你帶回來的?”
這話聽起來仍然略顯生硬,但對于他而言,已是近乎極限的柔軟。
小夜眨了眨眼,似乎終于也對“桔梗姐姐”今日的種種感到些許疑惑。但她自小懂事,生長在這樣狹小的村落裏,也絕不會擁有對身體互換這種玄乎之事的想象力,因此,她很快就意識到“桔梗姐姐”尋找貓又的迫切之意。
“唔……不用啦不用啦,”女童羞赧地擺擺手,“桔梗姐姐你早些回來,再給我們講講一路上的故事,教我們射箭就好了……我們會乖乖等你的。”
女童說完這幾句,便撓着頭跑走了。
這狹小的空間裏頓時只剩下他一個人。日光逐漸高懸,透過薄薄的紙窗映照在他的臉上,有點刺眼,但他此時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只好任由這束光肆意妄為,霸道得似乎還要将這具陶土做的冰冷身軀給暖上一暖。
他閉上了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敏銳起來。外面開始有了遙遠的人聲,像是最稀松平常的生活間不可避免帶出的嘈雜之音,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如清波浪潮,淺淡地拍打在他的耳畔。
屋舍明朗,空氣恬靜,既無絲竹亂耳,也無惡鬼索命。他動不了,卻也不必動,就這樣僵持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
于是,竟有那麽恍惚的一瞬間,他近乎以為自己已經屬于了這個融融的人類村落,與過往的刀光劍影和浴血争鬥絕然長別。他走在了妖與人的邊緣,在那根清晰又朦胧的界限處徘徊逡巡。
——可笑!
念及此處,他即刻警醒,冷徹的目光諷刺着自己方才那一瞬愚蠢的想法,更将這種軟弱歸咎于身處的這具飽含人類之心的軀體,暗自憤憤地想着絕不會放過那只自作主張、膽大包天的貓妖。
就在這時,屋外的人聲逐漸入耳,變得歡快又嘈雜。孩童們的咯咯笑語将屋裏的溫度又提高了些,這讓他感到些許焦躁。
再一次打開的木門無不彰顯着這一切喧嚣皆非幻境。
“桔梗姐姐!”
“桔梗姐姐~我們來看你啦!”
“桔梗姐姐……”
這些稚嫩的喉音争先恐後、橫沖直撞地朝着他逼近,四五個瘦削而靈巧的孩童在進屋後毫無顧忌地朝他奔了過去,圍在他的一側,一個二個的臉上都挂着真誠又期切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小夜走在後面,手上抱着些藥草,桔梗也随着這些孩子走了進來,因為身形高大,擋住了想要破門而入的刺眼陽光。
“桔梗姐姐,我們都聽殺生丸哥哥和小夜說啦!”
“是啊是啊,我們就想着趕忙來給你打個招呼,你和殺生丸哥哥要快去快回哦~”
“小夜說桔梗姐姐受傷了,所以我們就找了些藥草來,都是桔梗姐姐你以前教我們采的,嘿嘿!”
孩童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好像生怕說晚了一句,便被別人搶了風頭。反而是剛才已單獨交談過的小夜,安靜地将藥草放在她的身旁,又對她羞赧地笑笑,走回到了桔梗的身邊。
他看向她:“你?”
她自然地答道:“方才出去轉了轉,閑來無事,便陪這幾個孩子玩了會。”
其中一個孩子見風使舵說:“殺生丸哥哥可好啦!”
其餘的立馬附和:“沒錯!桔梗姐姐的朋友,果然都和姐姐一樣好呢!”
“他還陪我們玩蹴鞠!”
“對對,殺生丸哥哥好厲害的!有殺生丸哥哥,隔壁的阿叔還敢稱村裏第一嘛!”
“最重要的是,長得也比村裏的叔叔們好看!”
“要是殺生丸哥哥也能一直住在這兒就好了!”
“……”
他一句也沒有回答,孩童們正在興致上,也沒有太過在意,只當是“桔梗姐姐”受了傷,不方便一一回複。
桔梗啓了話:“好了,你們也如願以償看過他了,該回去了。我給他塗些藥,便得上路。”
“欸——殺生丸哥哥要親自給桔梗姐姐塗藥嗎?”
孩童們沒有表現出不舍,大概是認定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因此反而開始起了哄來。
“……”
她好笑地回答:“不然,你們若能辨別這些藥草的不同效用,便由你們去上。”
“哎呀,那些功效那麽難記,我們、我們還等着桔梗姐姐繼續回來教我們呢!”
“就是!殺生丸哥哥你這麽厲害,當然得你去!”
孩童們笑嘻嘻的,推推攘攘的,又如潮水般湧出了這間小屋。其中一個看着大些的男童大約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在走過“殺生丸”的身邊時,朝她豎了個大大的拇指。
“……”
她搖着頭,輕手阖上了木門。
他終于在這難得的安靜時刻找到了開口的時機,語氣仍然攜着揮之不去的清冷。
“你——是不是對我殺生丸有什麽誤解。”
她将藥草放置在一旁:“怎麽了?”
“你以為,我是那種有閑情逸致會陪小孩子玩的妖怪?”
原來是因為這事。
“的确不像,”她誠實道,“但他們喜歡你,日後想來你也不會再以殺生丸之身回到這裏,又何必锱铢必較。”
她擅作主張地用他的模樣與人類為伍,還敢嫌他锱铢必較?
他的眼底閃着鋒利寒芒:“你可知和人類扯上太多關系,會給我招致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原來你竟會害怕麻煩?”
他糾正她:“是不必要的麻煩。畢竟總會有那麽些不自量力的雜碎,眼見我與人類為伍,便認為我已自甘堕落,從而前來挑戰。哼,實在是浪費我的時間來應證它們的愚蠢。”
“那阿玲是?”
“不得已而收留。”
她眨眨眼,不再作無謂的争執:“明白了,那麽,下次我會注意。”
“沒有下一次了,”他突然這樣說道,“貓又的行蹤,我已得知七八。”
找到它,令它解除術法,然後讓它好生嘗嘗膽敢戲弄他殺生丸的滋味。
“現在就出發。”他幾乎是命令的口吻,好像動彈不得的那個人并不是他似的。
可她這個得真切趕路的人自然得問明白:“往哪邊去?”
“這一片的土地公所在之處。”
那一瞬間,她亦在回憶中撈出了那條貓又與土地公頗有交情的訊息,與當前的對話不謀而合。
“你知道土地公在哪裏嗎?”
“……”
殺生丸卻看向她,目光之下皆是一種“這麽簡單的問題還敢問他”的輕蔑。
“我的身體,可以聞到方圓百裏之內所有妖鬼魔神的氣味。”
她點頭:“是很實用的技能,但你指望我來用你的身體找到貓又?”
“……”
“不過現在這個情況,要是由你教我,倒也未嘗不能嘗試。”
“想得美,那種事對我而言就像呼吸一樣簡單,但是,不會是你這剛用上我身體的人類所能掌控的,”他的語氣驀地高傲起來,“哼,暴殄天物。”
這一路下來,她也算是摸清了些殺生丸的性子,高傲好強得理所當然。想來是在自己的手上吃了暗虧,傷及自尊,因此就算是落難,也是一副嘴上不饒人的姿态。
像個賭氣的小孩子一樣。
她自然也不會在這個當口上和他過分計較:“按你所言,貓又是去了土地公那裏?這屋子中還留存些貓又的氣味,如果你的身體當真那麽敏銳,那麽我試試在附近搜尋相似的味道,倒也應該不算什麽難事。”
他立即回答:“我的身體,當然敏銳。”
重點很歪。她遂失笑:“那就好。”
“往西邊去,”他別開眼睛,又補上一句,“小夜這麽說。”
桔梗點點頭,起身将一旁的箭筒挂在了他的身上——這又惹來了他的一瞪,不過她似乎已習以為常,便連對視也沒有,徑直又将他抱了起來。
“……”
“既然這樣,那就一邊走一邊再探尋貓又的氣味吧。”
轉身之際,他卻突然又喊住她:“喂。”
她不解道:“還有什麽事?”
他不自在地朝着身後的方向示意:“他們給的藥草,不要了?”
藥草?
她為他的關注點感到些許好笑,又心覺這個男人大抵也不像是表面上那樣的冷漠無情,遂而态度便松弛了些,還頗有些打趣道:“你哪裏感到不舒服?”
他卻只哼:“你這身體,有哪裏是舒服的。”
她頓了頓,随即露出了一個非常清淺的苦笑來:“那便不必了,陶土做的軀體原本就用不上人類所需的東西,只是當地人不知道我早已死去,因此才将我視同活人對待。”
“無聊至極。”
桔梗不再接話,殺生丸也就沉默了下來,開始審視起這個近在咫尺的女人來。在他的軀殼之中,他幾乎只能從眼神裏才能看出那個巫女此時應有的模樣,那裏邊自有幾分淺淡難尋的苦楚,卻更多的是雲淡風輕的豁達。
他也不怕死,但他畢竟不曾真正從死亡那頭歸來。這個女人已真切地死去多年,如今複生之際,竟然滿目都是從心所欲的堅定,不惱也不怒,不喜也不悲,好似變作了一縷捉摸不得的清風,只在這世間奔向她自知的終點。在路途中的無數個節點,誰也無法将其挽留。
“死的感覺如何?”
他們推門走出,剎那之間,日光侵襲,洋洋散散,一派和煦。
“沒什麽,”她随意地答,“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