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
五十六
花園裏十分安靜,只有輪椅在路上移動發出的聲音,祁洋望着滿園子的花,問:“你們若有事情問我,可以直接說的,不必如此。”
成子川遲疑地說:“祁洋兄,我看得出來你心裏有從露姑娘,從露姑娘似乎也心系于你,但你為什麽要成全司陰和她呢?你不喜歡她嗎?”
祁洋笑了笑:“我現在是一個凡人。”
白鳳遙:“從露也是一個凡人。”
“是啊,”祁洋淡淡地說,“但我命不久矣。可是從露還這麽年輕,她未來要嫁給一個能保護她、保護阿母的人,幸福快樂地生活一輩子,而不是去照顧一個癱坐輪椅的病秧子。”
成子川有些難過:“但是從露姑娘她……”
“她還小,把我當成哥哥誤會了這份感情,等再長大一些,她就明白了。”祁洋垂下眼簾,說,“司陰說得對,他能給從露任何她想要的,甚至能讓她延壽不死、青春永駐,但我能給從露什麽呢?我只是一個廢人,我甚至都沒辦法幫她搬花,她受欺負的時候,我沒辦法保護她,她生病的時候,我沒辦法去掙錢給她拿藥,她受苦受難的時候,我只能遠遠地看着而無能為力,她那樣好,值得更好的,而不是我這樣一個廢人,我只會拖累她,加重她心中的愧疚,令她擔憂,我只是個累贅。”
白鳳遙沉下聲音:“那你就甘心?”
“若是我的離去能讓從露活得更好,我心甘情願、我甘之如饴。”
“為何?”成子川覺得心口被堵住,“為什麽不肯給自己一個機會呢?即便是有限的壽命,為何不争一争,你不是喜歡她嗎?”
祁洋一笑,說:“子川兄,若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你就明白了。當你拼盡全力,用盡手段,絞盡腦汁,哪怕是搖尾乞憐都無法保護想要保護的人之時,你就知道,現在的我是如何盼望從露能選擇司陰。”
一只幸存的螢火蟲飛過,祁洋伸手去捉,卻只捉得一縷餘光,螢火蟲跌跌撞撞地飛遠,轉入拐角,模糊地照亮了慕容肖肖的臉龐。
螢火蟲又跌跌撞撞地飛遠,不知飛到了何處,被心情煩躁的某人揮手拍到牆上。
“我并不喜歡你,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我會讓你喜歡上我的。”
從露搖頭:“你說喜歡一個人沒有理由,那我喜歡不上你,也是沒有理由的。你不覺得我們是處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嗎?”
司陰:“我不覺得。”
從露吸了吸鼻子,緩了一會說:“你知道嗎,若無公子,今天就沒有人站在你面前。我自幼蠢笨,被府裏的丫鬟欺負,每每都是公子替我解難、出氣的,我總是哭着跟他說我蠢,我笨,但公子總是輕聲細語地安慰我,說我只是聰明得不明顯。公子不會不顧我的意願強行介入我的事情,他會一點一點教我怎麽做,教我怎麽處理,他一直指引着我,是公子教我成為今天的從露。”
司陰不屑道:“這樣的事,我也能做。”
“後來公子家中變故,祁家慘遭滅門,當時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阿娘,他們還要來殺我們,是公子,公子攔在我們面前。公子自幼聰穎,兩歲識字,三歲習武,過目不忘,武藝精通,人人都說他有修行的慧根,他向來站在所有人仰望之處,但是這樣傲骨的公子,竟然為了我們,跪在他們面前,求他們放過我們。”
“公子的頭破了,腿也折了,但他還是不停地磕頭,不停地磕頭。之前他們毀了公子的慧根讓他永遠無法修行,公子沒有折服,他們又斷了公子的腿,公子還是沒有折服,但是最後他卻為了我和阿娘跪在他們面前,任自己的尊嚴被他們狠狠踐踏。”
“但是他們還是不肯放過公子,公子拖着重傷之身安置好我和阿娘,自己卻孤身引開他們,我們分開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驚吓過度生病了,病得快死了,又是公子,他帶着自己的救命藥回來,阿娘勸他把藥吃了,他卻把唯一能救他的藥給了我,以至于重傷不治,硬生生拖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司陰,你說你能給我所有我想要的,但是,你有一百文錢願意給我十文錢,和你有一文錢願意給我一文錢是不一樣的。如果沒遇到公子,或許我會被你所打動,但偏偏公子比你出現的早,而我的心已經被公子占滿,實在沒有空餘的位置了。”
從露的眼淚砸在司陰的手上,溫熱溫熱的,卻燙得吓人,司陰看着她許久,終是放開了她。
白小生默默離開,他回到房間,看見窗口大開,便知慕容肖肖已經來過了,他将窗戶合上,召出一本冊子,在書上以指劃出祁洋的名字,只消一會,金色的字從書裏飛出浮現在半空,短短幾句,簡述了祁洋坎坷的一生——
祁洋,清城左史私子,其母所棄,輾轉為右史認作親子,天資聰穎。年十四,右史為左史所殺,複仇而歸,次年,左史自盡。年十六,身世被破,左史之子明越以弑父之罪強壓,反攻,為明越之師下毒毀之,廢去靈基,打入魂釘。現不知所蹤,身已無回天之力,概已死亡。
白小生想了想,将最後的一句抹去,改成“現居七絕城,貴人助也”。
他合上書,輕輕嘆了口氣,只是氣才嘆到一半,門突然被踹開,一個熟悉到讓他毛骨悚然的聲音響起:“白、小、生。”
白小生機械式地回頭,果不其然地看到慕容肖肖朝他走來,白小生認命地搖頭笑了笑,随即掏符箓、跳窗、喊救命,動作行雲流水,毫不拖泥帶水。
“姑奶奶——”白小生一邊凄慘地喊,一邊跑去碎瓊的院子,可只是踏進去一步,就立刻被反彈出去,撞得他七葷八素的。
“姑奶奶不是吧,你竟然在院子施了結界!你就忍心看我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公子被人強擄而去?!”
院子內安安靜靜,似乎沒聽到白小生的聲音,白小生欲哭無淚,眼見慕容肖肖追了過來,只好拔腿跑走。
逢湛站在門口,白小生看不見他,院子的結界也讓白小生的聲音傳不進來,看着慕容肖肖氣勢洶洶的模樣,逢湛短暫思考了一會,最後決定小輩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于是毫無心理負擔地轉身進去。
“碎瓊。”
逢湛在門口試探地問了一句,靈力的探測讓他得知碎瓊确實在裏面躺着,呼吸綿長,不知道是真睡了,還是假裝睡了。
逢湛更傾向後者,他等了一會,将态度放軟:“我知道你想與我兩兩抵消,可是世上的事情如此複雜,如何真的完全抵消得掉?若你覺得我讓你感覺不舒服,我可以适當保持距離,但你不要一走了之,這幾個月,你知我多……”
他停了停,沉下聲音:“今日見你神色疲倦,我擔心你的身體又被濁氣入侵,可否讓我進去,替你診一下?我不會做多餘的事情。”
屋內遲遲沒有回應,逢湛站在門口良久,廊下燈籠的光将他的影子滿滿當當地打在門扇上,風吹起燈籠,連他的影子也變得閃爍不定起來。
“你在生我的氣嗎?”
話音剛落,逢湛就緊接着說:“但你應該不會。”
風漸息,逢湛的影子重新穩穩地落在門扇上,逢湛低低地說:“就當我執迷不悟,好麽?”
屋內隐約傳來翻身的聲音,逢湛又等了很久,屋裏沒再傳出聲音。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終是推門進去。
門竟然沒鎖。
逢湛的腳步沒有聲音,就連呼吸也掀不起空氣的浮動,他慢慢走到床前,碎瓊正躺在床上,發上的珠釵只取了一支置于床前,還有一支歪歪斜斜地還插着上面。她還穿着外衣,許是有點熱,剛才翻身扯了一下,将衣領扯開了些,隐約可見鎖骨上被自己指甲劃到的紅痕。
碎瓊呼吸綿長,竟然是真的睡着了。
想起她說的身心疲憊,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逢湛一時不知該做什麽,無措了一會,目光落到她頭上的珠釵,總算找到了事情做,于是他坐在床邊,小心地将珠釵取下,但珠釵上的珠子和頭發攪在了一起,他費了些時間才完好地取下來。
他又去看碎瓊的臉,三個月不見,她不僅神色比以往疲倦了不少,就連身形都消瘦了,而且明顯感知得到她的修為大不如前,換做以前,碎瓊哪會這麽毫無防備地被他接近且毫無所察。
在洞府裏散去修為的時候,逢湛領略到了一葉琉璃花瓣的威力,那片花瓣融于他的身體,而碎瓊也直接跌破兩個境界,這相當于碎瓊直接把這兩個境界的修為白白給了他,他在洞府裏散走的,都是碎瓊潛心苦修、修了不知多少年才得來的修為。
逢湛不是沒有擔心過還有別的危害,但診了一下,還好,除了修為大跌,碎瓊的身體還不錯,而且應該是離開濮靈之後立刻到了七絕城,司陰雖然是妖,但濁氣卻不敢撞到他眼前,故而碎瓊待在司陰身邊,倒也安全。
逢湛突然很想去摸碎瓊的臉頰,卻被他生生止住。
“若我偏要執迷不悟,你待如何?”
回應他的,唯有綿長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