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
四十四
“家主,貴客碎瓊姑娘求見。”
屋內,葉飛玉看了成子川一眼,成子川意會,拉百裏清就走:“家主,宗主,五師叔,晚輩先行離開。”
“去吧。”
百裏含玉擦好眼淚,恢複白日裏冷淡的模樣,前往前廳:“碎瓊姑娘深夜來此,所謂何事?”
其實她更想問碎瓊怎麽知道他們在這的。
碎瓊先是禮貌地給百裏含玉行禮,緊接着垂眸朝着緊随其後的葉飛玉和逢湛作揖,并不着急回答百裏含玉,倒是葉飛玉仔細觀察起碎瓊,望見她眉眼彎彎,雙眼含光,心中一悟:“方才一見,我還覺得碎瓊姑娘似曾相識,現在仔細想想,我們應當是見過面的。”
百裏含玉和逢湛微微驚訝,看向兩人。
“是了,我們見過面。”葉飛玉的臉上卻不是久別重逢的神情,反而心思凝重,“那時,怕是不長這般模樣,不叫這個名字吧?”
碎瓊微微一笑:“不愧是青玉仙君,一眼就識破了。”
逢湛似有所感,垂眸暗自捏緊了自己的衣袖。
百裏含玉還在疑惑當中:“這是怎麽回事?”
碎瓊轉眼正視百裏含玉,她微微一笑,平靜卻又眼裏含淚,似乎陷入了悲傷的情緒:“家主,我是為了兩百年前的事情而來。”
“兩百年前?碎瓊姑娘從未來過濮靈,兩百年前的事情與你何幹呢?”
“不,有關系。”葉飛玉插了一句,“你不是一直在找白月嗎?”
百裏含玉愣愣地看着葉飛玉,大腦遲鈍地消化這句話,突然,她瞪大眼睛,轉頭去看碎瓊,“這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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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瓊垂眸:“我與白月,乃是一體雙魂,兩百年前化形之時,白月神智先醒,而我則是到了最後,白月神智被禍蛇濁氣侵蝕之時才蘇醒的。”
“什麽!?”
“當年,白月被濁氣入體,侵入了識海,被禍蛇所控,走入枕靈山破壞了封印靈器,這才導致了封印松動。禍蛇本欲利用白月,可不曾想長青君英勇就義,以焚祭誓死拖延,禍蛇氣急敗壞,使計激起白月的陰暗面,令其在混亂當中捅傷了長青君。”
碎瓊的聲音婉轉溫柔,帶着幾分憐憫,幾分悲傷,幾分可惜,但這樣的聲音卻和酒樓裏說書的女先生一般無二,以溫柔的口吻講述一段故事,說到動情之時言語悲切,可又帶着身處局外的冷靜,她是說書人、旁觀者,而非親歷者。
“那然後呢?”
“然後……”碎瓊目光閃了閃,“禍蛇即将摧毀白月神智之時,我醒來了。”
“我與白月一體雙魂,記憶共享,感官共連,只可恨我醒的太晚。當時她的記憶湧入我腦海之中,雖然身處混亂,但我也知道了當時情況危急,若不再制止禍蛇,即便長青君身死也無法挽回局勢,所以……”
“所以?”
“為了阻止禍蛇繼續操控肉身傷害長青君,所以在識海當中,我殺死了白月的神智,在和禍蛇的對抗中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三人同時震驚,他們看向碎瓊,碎瓊卻只依舊默默站着,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笑容,雲淡風輕地說着殺死另一個自己,絲毫不提感官共連的她在撕裂白月神智之時,自己也感受到同等的痛楚。
逢湛喉結異常艱難地上下滑動,他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他想起幻境裏他問碎瓊,一定非要對自己這麽狠嗎。
答案顯而易見。
碎瓊就是對自己也這般狠。
逢湛有些不忍地閉上眼睛——這就是她被禍蛇纏上的原因嗎?
因為身體的另一魂被濁氣侵蝕至識海,為了一線生機不得不斷尾求生,“和禍蛇的對抗中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一個小小的動蕩都可能會對識海的主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更別提在識海中對抗,怪不得救起她時她的識海就已經千瘡百孔。她的身體也在那時候被濁氣侵入筋脈,自此成為了濁氣入體的佳品,哪怕耗盡心血去拔除濁氣,也會令她身體孱弱,去掉半條命。
“當時長青君還有餘力,便教我如何拖延禍蛇,而他也繼續施術。我才剛醒來,思維遲鈍,加上白月在濮靈多年修行不順,修為不精,我拼盡全力抵抗,力竭之時,長青君結印術完成,剎那間,地動山搖,而我受不住這等沖波,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已在濮靈之外,想必是長青君不忍我無辜牽連,臨死前施術将我轉移離開。”
百裏含玉一直在追尋真相,可真相真的擺在面前時,她卻變得異常冷靜,多年的支撐現在看來不過如此,她甚至沒感受到痛苦,“你說你是白月,多年音訊全無,現在跳出來與我說這些,我如何信你,你可有證據?”
碎瓊只默默張開手心,裏面正是白月腳上的鈴铛。
逢湛拿出來問她的鈴铛是假的,不過是仿照幻境裏的腳鏈詐一詐而已,否則這麽多年,百裏含玉怎麽會沒發現劍上綁着條鈴铛鏈子,真正的鈴铛一直在碎瓊手裏。
看到鈴铛,百裏含玉繃緊的身體一松:“那你這麽多年,為何不回來找我,哪怕是一封信……”
碎瓊垂眸:“長青君救她一命,濮靈待她不薄,可她卻闖下大禍,令長青君身死,我雖不是白月,但是和她共用一具身體,自覺無顏面對家主,無顏面對濮靈。”
百裏含玉搖頭:“你是局外人,白月是被控制的,不怪你們,不怪你們……要怪,只能怪這該死的禍蛇,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葉飛玉沉默地聽完全部,餘光望見逢湛忍而不發的模樣,嘆了口氣:“既然你不打算告知真相,現在又為何願意說了?”
碎瓊聞言擡眸,她定定地看着葉飛玉:“因為此次進入婆沙幻境。白月的記憶于我而言只是一段記憶,但是真的體驗了一番她的人生,面對真實的長青君之後,我覺得長青君一定不願意這樣‘活着’,不願看到含玉君如此瘋魔下去,他是那樣高光亮節的烈士,不該困于殘劍中消磨殘魂之力。”
百裏含玉遲來的眼淚終于落下:“你說你與白月記憶共享,感官共連,那可否解答我的一個疑問?”
“請說。”
“白月……可曾對兄長有過心悅?”
碎瓊有些意外百裏含玉執着的是這個問題,不過也對,身為當年的旁觀者,她一定想知道百裏長青如此拼命要隐藏、控制的情感,對方是否也同樣擁有着。
葉飛玉分神去看逢湛,發現他表面看似平靜,但是身體卻微微後撤,腳步也不着痕跡地後退了一步。
——他想逃離。
葉飛玉驚訝于自己的第一反應。
他再次認真地觀察起碎瓊,與其說白月的模樣是她原來的樣子,不如說現在才是她真正的模樣。雖然不知道她是如何換了一張臉而察覺不到任何法術的痕跡,但是現在的模樣才是一個随和溫柔,又高深莫測的強者模樣。
她和白月有很多不同,不管是意志,還是城府,或是修為,就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為妖,卻美而不妖,碎瓊的美,美在骨子裏,也美在她的這份神秘的距離感裏,有時候她看人的目光浮浮沉沉沒有着落點,偶有微風拂過,吹起碎發落在臉上,添上幾分淩亂愁容之美,但這又會給人一種虛幻的距離感,你會忍不住被她所吸引,可對上她眼睛的時候,又會讓你覺得心存妄想是對她的一種侮辱,是一種龌龊的行徑。
她太像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了,明明就在故事裏,卻給人感覺和她并非在同一個世界,好似只要視線被遮擋一瞬,她就會在眼前直接消失。
葉飛玉有些明白自己那從來都不對任何事物上心的小師弟為何會執着于此了,遙想當初逢湛游歷歸來,修為不漲反降,甚至滋生心魔,他擔憂不已,多次追問之後逢湛才愣愣地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那個時候,她推開了我。”
這也是葉飛玉第一次聽說碎瓊。
碎瓊,碎裂的美玉,正如其人。
葉飛玉感慨逢湛終于摸到了情關,卻又擔憂于逢湛紅線的另一頭牽着對他不甚在意的人,多年來除了那一次,逢湛沒有和葉飛玉說起碎瓊,只言片語都沒有,葉飛玉問起之時,逢湛唯有沉默,他問他為何沉默,逢湛只說:“我不了解她。”
看到現在的碎瓊之後,葉飛玉總算理解了這句話,相處多年仍不了解此人,确實,這是一個連殺死另一個自己都能說得如此雲淡風輕的人,她又瞞得這樣好,甚至看起來不止有這個秘密。她會在人前笑着打好關系,實則游離在外,不輕易展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葉飛玉不動聲色地拍了拍逢湛緊繃的身體,對于百裏含玉的問題,他心中已有了隐約的答案,但是逢湛表現出了多餘的緊張,甚至到了不想聽的地步。
葉飛玉分神去想,少年老成的逢湛終于在他面前展露出少年的心境。
果然,之前穩得一批的心境都是假的,小師弟啊,還是太年輕了,再修修吧。
葉飛玉又慈愛地拍了拍逢湛。
“白月可曾心悅兄長?”百裏含玉以為碎瓊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但碎瓊笑容的弧度并未改變。
在三人的目光中,碎瓊緩緩開口:“白月情智未開,如何心悅長青君?”
果然如此麽?葉飛玉搖了搖頭,嘆息,察覺到逢湛的身體緩緩放松。而場上另外一個同樣松了身體的百裏含玉卻也如葉飛玉一樣,等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被親口說出來,解脫之餘不免添了幾分悲傷。
百裏長青的心意如同飄落的落葉,到底沒人伸手接住。那時候的白月太年輕了,她還不知道什麽是情,什麽是愛,她只是喜歡待在會溫柔、耐心、寬容地對她的百裏長青身邊,如同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