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三十八
“我問的是,碎瓊,你非要對自己這麽狠嗎?”
碎瓊愣住。
其實這問題也很好回答,左右不過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再不則就是成大事者必有犧牲的理論,又或者像以前一樣打趣一句“怎麽,你心疼了”這類的截住話頭,可是現在面對逢湛,以往打趣的話全都梗在心口,吐不出來了。
人與人交往中,碎瓊就是讨厭這一點。交情淺的時候打趣的話随口就來,對方聽出回避之意也就不再過問,可上心的人問出同樣的問題,便無法随意敷衍,且越是在意之人,就越是敷衍不了。
心思兜兜轉轉,碎瓊終是一句話也沒說。
淅淅瀝瀝的雨聲因床帳內的沉默而顯得清亮起來,逢湛望着沉默的碎瓊心口發悶,靈臺如未閉緊的窗,被化作雨絲的濁氣悄然鑽出,一股鑽心的痛感襲來,逢湛捂住心口,緊繃着臉悶悶發出一聲極低的聲音。
聲音被雨聲掩蓋,碎瓊沒有聽到,卻也發覺逢湛的不對勁:“你怎麽了?”
逢湛皺起的眉頭逐漸放松,他低咳一聲:“無事。”
碎瓊看他神色正常,便沒放在心上,“現如今,禍蛇已經現身,你接下來怎麽打算?”
逢湛:“我們待在這裏太久了,待你好些了,我便啓用四向陣,啓動之後除了我們,幻境中人不會察覺時間流逝加快,不過我需要知道接下來百裏長青記憶裏有什麽事情發生,方可精準調控陣法。”
碎瓊抿嘴,感情在這裏等她呢。
“既然你對這裏的事知之甚多,那之後發生的事,你也知道的吧?”
逢湛也不提之前碎瓊騙他的事情,也不問她在封印異動之時是不是就身處濮靈,更不問明明她一個大活人在濮靈而百裏含玉卻不認得她……一切全看碎瓊願不願意坦白。
說實話,這種信任一定程度上給碎瓊的良心紮了幾把刀。
碎瓊遲疑一會,說:“之後便是白月卧病在床的日子,然後百裏含玉成親,沒過兩年懷孕……又過了幾個月,在很普通的一天,封印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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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湛點了點頭,碎瓊猜他大概是想掠過白月卧床的日子,到百裏含玉成親,然後再掠過兩年,直到封印松動的那一天。畢竟之後重大的事情就是這兩件事,碎瓊想了想,問:“百裏清頂着月裴之的身份,要他和自己的母親拜堂,想必心裏會不自在,屆時要不給他弄個替身替他拜堂,洞房之時再将百裏含玉迷暈?”
逢湛點頭,正要說話,耳朵敏感地捕捉到外面傳來腳步聲,他看向碎瓊,碎瓊也聽到了,對他使了個眼神,逢湛便隐去身形,藏身在屏風之後,碎瓊也連忙在身上使了個術法,讓自己看起來和之前重傷一樣。
閉上眼睛,其他感官就更加敏銳,碎瓊聽到輕聲開門的聲音,似乎疑惑桃桃為何昏睡,腳步在外室停頓了一會,随即腳步聲漸近,卻并未挪到床邊,只聽“吱呀”一聲,卻是把大開的窗戶給關上了。
窗戶一閉,淅淅瀝瀝的雨聲就變得沉悶起來,來人的步伐極輕,呼吸幾乎帶不起空氣的浮動,碎瓊心中了然,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床帏被撩起一角,溫暖的床帳被灌入些許冷風,很快又恢複了溫度。
察覺到百裏長青坐到床邊,碎瓊外表雖然看起來并無異樣,但心裏的弦卻緊繃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碎瓊有些不自在,她閉着眼睛,不知道百裏長青坐在床邊幹什麽,如果是逢湛她還能說幾句話,但是是百裏長青,她卻無話可說。
縱然以白月的身份與他相處五年,可碎瓊終歸不是白月,而百裏長青也不是真正的百裏長青。碎瓊确實感覺到了百裏長青對白月的情誼,但鏡花水月,在幻境中表現出來的情誼毫無價值,況且這是百裏長青的記憶,記憶裏的白月如此,誰又知記憶外的白月又是怎麽樣的呢?不過碎瓊倒是突然想到了之後成子川帶着百裏長青的記憶出幻境,不知他們見面是否還能像以前那樣相處,別因披了別人的皮多了份記憶,相處起來就多了份異樣吧。
正想着,額上突然覆上一只手,碎瓊表面平靜,私下卻吓了一跳,但看對方似乎只是探她的體溫,便稍稍放下心,卻不料,那只手慢慢往旁邊劃去。
碎瓊的心提起來,想起百裏長青往日裏雖和她常常待在一起,卻從未碰過她,探溫之舉已經比平常冒進,怎麽現在還想把手伸去哪裏?
那只大手輕輕的,輕輕的,如同羽毛滑過,只是将因汗液黏在頰上的青絲拂到耳後。
碎瓊覺得被碰到的耳朵酥癢異常,她睜開眼。百裏長青也沒想到她突然睜眼,臉上的神情沒來得及收回去,是以,撞進了碎瓊的視線。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
往日裏百裏長青總是含笑,眼裏都是笑意,這樣的人總是會讓人以為是多情之人,這确實也是一雙多情的眼睛,可萬物入眼,卻也過眼而去,正如百裏長青心裏裝得下濮靈所有的人,也平等地裝得下三界之人。
只是夜幕中,這雙博愛衆生的眼睛,卻被不知名的情愫占領,傾盡眼中之人對他的特殊之處。
碎瓊覺得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獨愛一人,卻也博愛衆生,那終有一日,他會為了衆生舍棄獨愛之人,為大愛而舍小愛。
不過幸好。
碎瓊合上眼睛。
百裏長青未曾招惹過白月。
碎瓊再次睜眼,百裏長青已經恢複以往溫柔的神情,仿佛剛才的真心洩露只是碎瓊的幻覺。
“感覺如何?”
碎瓊望着他,并不說話,只是扮演着因傷痛而格外遲鈍懵懂的白月。
百裏長青只笑了笑:“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碎瓊聞言聽話地閉上眼睛,原本想着百裏長青坐一會就走,不料他真的一直陪着,直到最後碎瓊迷迷糊糊真的睡過去之時,隐約感覺到一股溫暖的靈力進入了身體,靈力游走全身,極為舒服,但療效聊勝于無。
如果碎瓊還清醒着,只會感慨一句,百裏長青,白月不過是一只多病壽短的花妖,如何值得你長青君将數十年修得的醇厚功力給她呢?
夜雨不知何時停下,雲間露出一輪明月,月光透過窗紙模糊地落在屏風,也照亮了屏風後的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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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向陣起,碎瓊感覺只過了三天,原本數月之後百裏含玉和月裴之的大婚之日便已經來臨。鑒于白月的身體素質比她本人的要低,所以現在的她還是“大病初愈小病不斷”的狀态。
月裴之是入贅,按照習俗,女為主男次之,彼時百裏含玉正和百裏清的替身一起給各位來賓敬酒,嘻嘻鬧鬧,不像是新人,倒像是只是宴請朋友玩樂的主人家,衆人歡呼起哄,百裏含玉羞得滿臉紅霞,躲進身邊的夫君懷裏。
百裏清變換了模樣,跟在碎瓊身邊,他怔怔地望着百裏含玉閨閣少女的嬌俏模樣,還是無法相信這樣明豔活潑的少女在兩百年後竟然蛻變成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他的視線被泛起的水霧擋住了視線:“母親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碎瓊沒聽清:“什麽?”
百裏清怔怔地說:“之前我以父親之身試探過母親,問她,若是以後誕下孩兒,取什麽名字的好,她跟我說,‘清’一字甚好。”
“然後呢?”
“我說,你這樣喜歡你兄長,取單字‘清’,也很好。”百裏清吸了吸鼻子,“可是你知道她回答我什麽?”
碎瓊看過去,百裏清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她說,與長青君無關,取名百裏清,是希望将來的孩兒無論男女,都能純淨無混染,心思純潔,前路清明。我原以為母親為我取這個名字,是為了時時警醒我要成為像舅舅那樣的人。”
碎瓊笑了笑:“除了愚昧之人,世上哪有不疼愛自己孩子的母親,你出去之後,和含玉君好好聊聊吧。”
百裏清點了點頭:“在這大喜的日子傷感實在有失禮節,只是這替身做得真好,我幾乎以為看到了父親本人!你是怎麽做到的?我現在看着他們,好像真的看到了父親母親大婚!”
碎瓊輕笑,在百裏清疑惑的目光看過來的時候在唇上抵上一指,笑得神秘莫測:“秘密。”
“奇怪,辭山君呢?”
“四向陣起,他不能移動,只能待在原地,不便來此。”
賓客間吵吵鬧鬧,主人這桌倒是安靜,碎瓊并不在主桌,遠遠看到幾位長老相互敬酒,偶爾看向百裏含玉的時候眼裏都滿含笑意,百裏長青坐在中間,手裏握着白玉酒杯,一點一點地小抿,紅燭紅燈籠映得他臉頰微紅,像極了微醺上頭。
笑聲遠遠近近,身邊的事物虛虛實實,碎瓊看着百裏長青,與他對上了視線,忽然覺得這人似乎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明明是那樣溫潤如玉的一個人,卻與歡聲笑語格格不入,反倒是冷冷清清的地方适合他。
該說真不愧是幻境中真實的人嗎?在虛幻中的真實,恰似故事的看客,看似融入其中,實則早已脫離。
碎瓊隐隐覺得,四向陣開啓之後,成子川和百裏長青的殘魂出現了分離的跡象。
突然,不知道是誰的酒杯摔在地上,歡聲笑語如同被暫停了時間一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好像被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百裏清體內獨屬的百裏血脈在他的靈臺敲響了警鐘,緊接着強烈的不适感由內而外迸發,很快,他的臉色煞白,如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
“禍蛇。”百裏清顫抖着聲音,“我感受到了,禍蛇……”
就像證實他的話,衆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枕靈山的方向,主桌上的百裏長青和幾位長老更是瞬間化成流光飛走。
“怎麽會這樣?距離封印異動應該還有兩年才對啊?”
碎瓊咬牙:“是真正的禍蛇,他一定是察覺到了四向陣,想借今日你我松懈之時強行離開幻境!一旦他強行離境,幻境崩塌,子川的魂魄怕是要被撕裂!”
“怎麽辦?我去找辭山君!”
碎瓊連忙阻止:“不可!禍蛇此舉相當于破壞四向陣,逢湛此時一定遭到了反噬!百裏清,你現在立刻去找他,為他護法療傷,以免禍蛇趁虛而入。”
百裏清點頭:“那你呢?”
“我?”碎瓊眯了眯眼,“我親自去會一會禍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