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
三十七
去妖域的事情宜早不宜遲,葉飛玉即刻就起身,臨走前他把百裏長青叫到一旁,将在東螢山撿到的匕首遞給他。
百裏長青接過匕首,沉默不言。
葉飛玉笑了笑:“你不必想什麽師徒的借口,你也瞞不了我,長青,我知道你動心了。”
百裏長青握着匕首的手多了幾分力氣,依舊不作辯解。
“其實百裏的家主也未必不能動情,只是需要心境時刻保持平和,你看這次她受傷,你的心境雖然有一刻淩亂,但不也很快調整好,禍蛇封印不也沒事嗎?”
百裏長青閉眼:“一刻也足以致命,我不能讓濮靈,讓修行界,因為這點可能而陷入危險之中。”
葉飛玉嘆氣:“你就是太固執己見,你又怎知白月心中所想,難道你這輩子就一直這樣?”
“這沒什麽不好。”
“長青,我只是不想讓你後悔而已。”
百裏長青睜眼,眼底清明,“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絕不後悔。”
葉飛玉見此人如此,除了嘆息,便只能嘆息,他拍了拍葉飛玉的肩膀,“記住你現在欠我一個人情,等下次見面的時候,要給我準備上好的龍井茶。”
說罷,葉飛玉化成流光而去。
雖然有人去采摘半月花,但現在不知半月花是否到了花期,且半月花只能開十五天,也不知道如何,百裏長青十分擔憂,時時去探望碎瓊,生怕再像之前那樣傷口裂開。
幸好十天後葉飛玉的飛鴿就帶着半月花回來了,附帶一封信,大致內容是寫運氣很好,碰巧遇到幾株半月花開花,但是半月花極其珍貴,所以他只摘了一朵回來救命,又按百裏長青地意思尋到了一顆種子,帶回來看能不能在濮靈養活,以備不時之需,最後說在妖域幽都似乎看見上次說的那只作亂夢蝶,說要停留些時日。
拿到半月花的百裏長青連忙給碎瓊服下,但是卻不見效果,百裏長青有些着急,還是趕來的百裏清對百裏長青胡編亂造說半月花需要熬煮七七四十九個時辰才有效果,百裏長青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将還未服下的半株半月花拿去熬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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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清使了些法子讓一直守在一邊的桃桃暈過去,他将桃桃扶到外室,和內室隔着一道屏風,做完一切,他對着虛空悄聲說:“辭山君,我就只能做到這了。”
夜風輕輕拂過,吹熄了屋裏的蠟燭,像是逢湛回應了他。
待百裏清走了後,逢湛這才顯出身形,他現在還是孩子的模樣,一步一步走近,身形也一點一點變化,等走到床前的時候,他已經變回了成人的模樣。
看到碎瓊的時候,逢湛松了口氣。
雖然臉色蒼白,但是總歸止好了血,婆沙幻境之物皆為虛幻,那朵半月花若是真實的,确實會有奇效,但可惜,是假的,入了口,正如葉飛玉的淬火術,聊勝于無。
逢湛細細端摩碎瓊,恍惚想起在雪地裏初見碎瓊的那一眼。
她是那樣的脆弱,那樣的安靜,白雪為她披上一層薄被,呼吸微弱到仿佛下一刻就會斷氣,逢湛扶起她的時候,身體冰冷冰冷,若不是逢湛突然改了路線,也不會遇到她,如果逢湛沒來,她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片雪中。
總歸現在的情況要比那一次的好。
當初救碎瓊時,逢湛就去妖域取了半月花,他沒告訴過碎瓊,他在劍宗也栽種了兩棵半月花,為的就是預防之後她重傷,又恰巧之前尋碎瓊時他身上帶了一株随身。
經過加工,此時他手裏的是幹花碾成粉末制成藥丸,入口即化,服下藥丸後碎瓊身上的傷以極快的速度愈合,不過半炷香,她的臉色便恢複了紅潤,雖然尚未蘇醒,但是呼吸起伏已經不再急促。
半夜,窗外下起了雨,濕漉漉的水汽順着未關緊的木窗爬入內室,濕潤的風輕輕吹開床上淡紫色的帷帳,露出從藍色絲綢薄被中掙脫而出的衣角。床帳外春雨綿綿,為幻境的夜晚添了幾分冷意,床帳內卻是悶熱沉重,惹得床上的美人在睡夢中将被子掙開。
白皙的脖子上淌下幾滴汗液,細碎的青絲黏膩地貼在臉龐,額頭細細一層薄汗,碎瓊只覺得熱得難受,渾身盜汗,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一樣。
這感覺曾經體驗過一次。
她倒在雪地裏,所有的不忿、怨恨、不甘,和自己身體一樣盡數被皚皚白雪掩埋。
她安慰自己,死亡其實不可怕,過去數次的瀕死,體感可比現在的要痛苦得多。
隐隐約約中,她看到有人走來。
看不清臉,那人的手微涼,似乎比這雪還要冷上三分,卻輕輕替她拂去了臉上的雪。
那人救起了她,卻将她放在床上後不見了,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回來往她嘴裏塞了什麽東西,入口即化,帶着淡淡的酸澀的苦味。
碎瓊認得這個味道。
半月花。
時隔多年又嘗上一株,碎瓊想,怕不是妖域僅有的幾株半月花都被她吃掉一部分了吧?半月花雖然能讓花妖起死回生,但其實是以花妖的生命力而定,脆弱的花妖會因承受不起而死亡,但碎瓊十分幸運,她的原型生命力頑強,服下半月花後起死回生,但代價卻是大病一場。
那一次碎瓊燒了一個月。
高燒當中的意識十分模糊,混沌之中碎瓊以為自己回到了許久以前,不知道“以前”是多久以前,也不知道這個“以前”時候的自己身處何處,只是覺得自己正待在內心覺得十分安全甚至依賴的地方,而且有人陪着自己。
那人點了好聞的熏香,說不出來具體是哪種香料,似乎是幾種名貴的香料調制而成的獨一無二的香味,就像那人身上常常帶着的那種。
碎瓊病得睜不開眼睛,喉嚨火辣辣的不舒服,便如同控訴的嬰兒一般哼哼唧唧起來。
那人輕笑,說:“病了倒是孩子氣起來。”
那人的聲音清脆悠揚,滿含笑意,又帶了幾分寵溺,碎瓊得到了回應,哼唧得更起勁來,床榻突然矮了一邊,原是那人坐到了旁邊,那人說:“給你拿了水,來。”
碎瓊還沒做出反應,嘴唇就貼上了柔軟的事物,溫水以恰到好處的速度自唇間流入嘴中,好好地将幹冒煙的嗓子潤了一潤。
“快點好起來吧。”那人的唇貼着她的唇角,複又落到她的額間,如同一片羽毛,酥酥的,癢癢的,如同虔誠的信徒。
碎瓊感覺到眼角淌下一滴淚,她喃喃着喊了一句:“師兄。”睜開眼,混沌中聞到的香味原來是風從未關好的窗吹入的寒氣,帶着淡淡的中藥味道,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走了進來,他端着一個普通的木碗,碗裏一股股白色的煙氣騰升,碎瓊的目光順着煙氣騰升消失的地方落到來人的臉上。
眼神清冷,好似窗外的雪。
“你醒了。”
———這就是和逢湛的相遇。
而如今,碎瓊又回味到了半月花的滋味,又将高燒不斷體會了一遍,只是這次混沌的夢境中再也沒有那股獨一無二的香味,那人也沒有來到她夢中,現在她的夢裏唯有荒無人煙的皚皚雪山上的小木屋,年久失修的木門因冷風吹得吱呀吱呀的響,地上殘餘剛才在大門敞開之時趁機飄入的幾片雪花。
藥味苦澀,煙氣騰升,眼前人看起來和外面的冰雪無甚差別。
碎瓊悶哼一聲,意識逐漸清醒,夢境中的事物逐漸模糊遠去,睜眼,入眼的便是那個夢裏端藥而來的逢湛,此時,他正坐在床邊默默地垂眼望她。
碎瓊模糊的想,時移事易,她的內心不知何時也發生了變化。
“你醒了。”逢湛用擰幹的毛巾為她拭去額上的汗水,“感覺如何?”
碎瓊糊糊塗塗的說:“有種很懷念的感覺。”
逢湛添了杯溫水給她喝下,說:“是燒糊塗開始說胡話了?受了這麽嚴重的傷,竟然懷念起這滋味來。”
碎瓊抿唇一笑:“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這麽多話。”
逢湛沉默半晌,問:“那我說點正事,碎瓊,你非要對自己這樣狠嗎?”
碎瓊愣住:“……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逢湛垂眸,不再說話。
碎瓊看逢湛的樣子,怕是覺得他問了自己也不會說,現在感覺就像在水簾洞裏一樣,氣氛尴尬,碎瓊想了想,覺得既然逢湛已經猜到她在封印異動前就來過濮靈,那藏來藏去瞞着反而會讓逢湛覺得自己不信任他,不免有失風範。
于是碎瓊清了清嗓子,說:“其實我之前已經有猜測,但在兕牛現身的時候才确認下來。禍蛇其實就附身在兕牛體內,我們進入的水簾洞距離兕牛很近,按理說禍蛇應該察覺到了我們,但他卻沒有動手,所以我想,或許禍蛇和我們一樣,也需要按照百裏長青的記憶裏事件發生的順序才能出現,而等我們找到時他才現身,這我才更加确定。”
“因為事實上,兕牛就是在這一次的東螢山破開封印傷人,然後被百裏長青所殺。不過現在多了你師兄,雖然過程不太一樣,但結果也差不多。我重傷自己,也是因為白月在這次的射獵中也确實受了重傷,确實也是依賴半月花才救活的。”
望着碎瓊一臉我也是順勢而為都是為了救成子川甘于奉獻的表情,逢湛隐在袖下的拳緊了緊,“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你問的是什麽?”碎瓊疑惑道。
逢湛正視她,“我問的是,碎瓊,你非要對自己這麽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