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妖·其一

第12章 十二

十二

成子川浮在半空，左手抱着一塊破爛得不成樣子的木頭，右手抓着一顆手心大小的藍色珠子，一只靈蝶正在裏面撲騰。

是瀾夢的妖骨！

慕雨下意識就這樣認為，他扭頭看瀾夢，果然，瀾夢雖然昏迷過去，但妖紋已經恢複原來的顏色，逐漸穩定下來。

樂池認出成子川手中的兩樣物品，臉黑得不像話：“你是怎麽找到它們的？”

成子川不語，只垂頭去看抱在懷裏的東西，慕雨回過神仔細一看，發現成子川懷裏的壓根不是什麽爛木頭，而是一個被侵蝕得勉強看出原樣的人傀，人傀的臉已經沒了一大半，心髒處破了一個大洞，裏面的核心徹底碎裂，徒留一身不再轉動的齒輪。

樂池臉都綠了。

想當年他覺得人傀之術失傳多年，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具被遺棄的人傀是意外之喜，利用人傀的轉化能力能讓他的獻祭法陣更加穩固。

可是沒想到！

難道這具人傀一直保有自己的意識？

是它帶着成子川找到了瀾夢的妖骨？！

樂池猜想的不錯。

樂池集怨念飛升本是定局，但命運卻被碎瓊無意中安上了新的齒輪，由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人傀憑借碎瓊的殘魂自生而出的意識被很好的保留，多年來它沉在池底，除了被瘋狂壓榨外，它也目睹了樂池計謀的全過程，只要阻斷将怨氣化為力量的法陣，樂池就沒有足夠的力量飛升。

而人傀自生的意識早已和星塵的魂魄融為一體，當殘魂回歸成子川身體的時候，他們的記憶、情感，全都交給了成子川，而同時收回殘魂的成子川也修為大增。

雖然過程有些困難，但成子川還是成功挖出了瀾夢的妖骨。

樂池……

樂池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

另一邊，碎瓊大殺四方，超度的魂魄白花花像下雪，輕盈的身影穿梭在雪中，靈巧又迷人。

挂了一邊的面紗有點阻擋視線，碎瓊幹脆将它扯掉随手一扔。

“再不出去，你們的大弟子就要被打死了。”物理超度的速度太慢，碎瓊拿笛子吹了起來，安魂曲的穿透力極強，萬千怨魂紛紛停下動作，呆愣地站在原地，嘴裏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最後化成一縷青煙，随風而去。

繡着墨蓮的白紗被吹落，逢湛伸手接住薄薄的輕紗，被水澤濕潤的一角還留有某人的餘溫。

瀾夢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被遺棄在岐山派，門派裏的掌門和長老們雖然收留了她，卻對她不聞不問，一些知道她是樂池女兒的弟子就會借此來欺負她，除了師傅偶爾的撐腰，沒有人管她。

岐山派一點都不好。

飯食不好，床褥不好，就連練功也不好

她很想念樂池給她造的地下城，那裏雖然很黑，又大又容易迷路，但是樂池總能找得到她，也不會強迫她修煉。

她跑啊跑，跑出了岐山派，追上離她而去的樂池，她拽着他的衣袖，哭着問他為什麽要抛下她，而樂池也沒有再甩開她，他回過頭，陽光過于刺眼，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只溫暖的大手落到她頭上，像無數次哄她的時候那樣，輕輕地撫摸她的頭。

短暫的溫暖令瀾夢失神，她放開衣袖，呆愣地看他。

高大的男人依舊看不清神色，一聲鳥鳴而過，他收回了手，轉頭離去。

這一次，瀾夢沒有再追上去。

她睜開眼。

血光沖天的洞穴裏，夢中那個看不清神色的男人被一把劍深深釘入洞壁上，渾身如同被鮮血浸染，手腳以一種扭曲的角度垂落。

樂池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費力看了過來。

兩道視線在空中相撞，樂池深深看了瀾夢一眼，随後他移開了視線，只是幾個瞬息，他眼裏的神采就徹底湮滅。

哐當一聲，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

成子川撿起掉落的珠子，碧綠的珠子沒有染上血漬，“這是什麽？”

“碧神珠。”碎瓊默了一會，道：“用以護妖族魂魄不散，助妖骨重生。”

成子川一愣。

所以，樂池從來就沒想過要瀾夢的性命？

“那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碎瓊背對着他們：“也許是将想要保護的人變成受害者，就不會被認為是和加害者一夥的吧。”

“……”

成子川的目光投向瀾夢。

瀾夢側躺着，目光始終鎖定石壁上的樂池。

這次冒險來南丹，瀾夢是為了勸樂池收手的，而樂池看到她的下意識反應，就是用被子将她困在密室裏遠離祭壇，無論他成功與否，只要他消失在這個世上，被子上禁锢就會自動解除。他沒有想過要傷害瀾夢。

一只大手橫出，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慕雨。

“……”

良久的沉默。

最後，逢湛道：“走吧。”

——————

南丹河神一事被逢湛傳回宗門，然後領着幾個受傷的人去到最近的靈脈療傷，山上有逢湛施法搭建的院子，簡單收拾過後幾人就住了進去。

三人中慕雨的傷最重，被逢湛喂了幾天的藥丸才醒過來，瀾夢一直守在身邊看着，期間還重新将妖骨融合，修為增進了不少，就是心情一直很低落。成子川的身上卻沒有什麽傷，但是整個人也很低迷，被逢湛扔去深水池裏修煉了幾日，總算恢複了點精神。

同時，樂池一事的調查結果也被劍宗的執書仙君傳了過來。

原來，當年樂池年少心思純淨，來凡城南丹歷練之後一直除邪祟驅妖獸，事事親歷親為，對衆人有求必應，南丹感激不盡，紛紛要替他塑造金身供奉，最後還是在樂池的阻止之下才作罷。

有一年修行界有難，身為岐山派少掌，樂池被緊急召回前去除禍，恰逢當年南丹澇災頻發，最後一場澇災令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待樂池除禍負傷歸來，看到南丹的慘狀還沒反應過來，卻發現跟着自己歷練的兩個小師弟竟被殺死，究其原因，竟然是南丹澇災發生後，南丹百姓尋樂池不得，随着澇災越發嚴重，人們從祈禱樂池快快歸來變成了怨恨他為何抛下他們。

于是憤怒的人們闖進了樂池的居所，抓住了樂池的兩個小師弟，可憐那兩個弟子方不過十歲，此次也是貪玩求樂池帶他們來凡城的，修行低微，根本敵不過憤怒的人們。他們被抓了起來，被迫承受人們的怒火，于是這兩個未來可能會成為岐山派傳承弟子的小師弟就這樣被人活活打死，他們死後，瘋狂的人們認為修行者的血肉能讓他們也擁有修為，于是喪心病狂的衆人竟将兩位弟子分食殆盡。

等樂池回來看到的，就是兩個小師弟死不瞑目的模樣，內心憤恨不已，可那些人卻将責任都推給他，怒罵他，都怪他離去才導致南丹澇災，他們皆是自保才這樣做的。

自保，呵，他們為了自保，竟然能殺死兩個無辜的小孩，還是以這麽殘忍的方式。

樂池怒極反笑，收拾好兩個師弟的殘骸甩手回岐山派，對外稱他們是被妖獸所殺，岐山衆人沒有察覺異樣，只以為樂池是恨自己未能保護好師弟，便将所有的好東西都往樂池那送以望他潛心修煉擺脫內疚，可萬萬沒想到那時候的樂池已經陷入了瘋狂。

澇災是麽？食肉可得修為是麽？

那他就讓南丹百姓世世代代受旱災所苦，滴水不得，他要讓他們死後不得超生，魂魄拘于身體，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煉成幹屍傀儡，然後讓他們把自己最親近的家人變成他們的樣子！！！

至于瀾夢，瀾夢大概是樂池留有的最後善意了。

瀾夢的父母确為樂池所殺，卻并非為了奪取天機，瀾夢之父乃是之前在修行界作亂的妖族之一，因行事放蕩，身負血債，禍亂之時被樂池所殺，而瀾夢的母親則是修行界的一個普通人。以人的身體孕育妖族本就勉強，所以生下瀾夢沒多久就死了，要不是樂池當初心善撿了回去，瀾夢怕不是早早死在了她母親身旁。

看完傳訊的成子川唏噓幾聲，瀾夢聽後，倒默默了良久。

是夜，成子川将從南丹地底抱回來的幹屍燭臺和那具破碎的人傀燒了。

慕雨和瀾夢沉默地聽完星塵和半香的故事。

三人沉默許久，看着大火燃盡所有，逐漸熄滅。

“這麽說，那個星塵就是你？他，他回到了你身體裏。”瀾夢有些語無倫次，“可是一個人魂魄不全，如何轉生輪回？”

慕雨：“魂魄不全者，轉生輪回的成功率雖不高，但也并非沒有。三師叔研究多年，發現有些人生來便是魂魄不全，但雖魂魄不全，卻并非癡兒，行為舉止與常人無異，只是修行受阻，偶爾會出現魂魄撕裂的疼痛現象，師叔便稱此類症狀為散魂。”

瀾夢睜大眼睛：“那子川，你就是……”

成子川點頭：“散魂症是師父命名的，修行界并無記載，關于治療之法師父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便讓我多出去歷練，說不準會碰到遺落在外的魂魄，補全我的魂魄後或許就不用再受散魂症折磨了。”說完，成子川苦笑：“看來這次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了。”

瀾夢猶豫道：“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成子川挺了挺胸膛：“神清氣爽，連修為也增進了不少。”

成子川說得輕巧，但補全魂魄的時候他也會被迫承受那一縷魂魄的情感和記憶，就相當于一個人擁有兩份記憶，兩份情感，某種程度上這何嘗不是魂魄上的另一種割裂？其中苦楚不言而喻。

慕雨安慰地拍了拍成子川的肩膀。